18
他們的目的地在群山環繞之中,說是山卻也不算,只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平坦的公路一條帶子似的向前延伸,公路兩邊都是稻田,稻花該是還沒開,但是迎面吹來的風裡全是一種讓人沈醉的稻禾的清香,帶著青澀的甘甜香味,賀瑞博有些恍惚,記得小時候住在鄉下的外婆家裡,新蒸好的米飯就是這個味道,一揭開鍋蓋,熱騰騰白氣和飯的香氣地一起冒出來,芬芳,甘醇,滋味誘人。
景文穿了一件白色短袖襯衫,衣擺上袖口邊上都有淺紅的印花,他皮膚本來就白,但是因為天氣實在太熱,雖然坐在車上有風,可是臉龐還是有些潮潤的紅,顯得皮膚更加嬌嫩欲滴。賀瑞博越看越是專注,他很少見男生有這麼細嫩的皮膚,可能是因為不常運動,所以景文的皮膚上甚至看不到毛孔,比大多數女生皮膚還好。
賀瑞博抹抹頭上的汗,他的T恤都粘在身上了,從早上出門身上就沒幹過。
太陽太毒辣,天氣異常的熱。
他們轉了一次車,已經在路上待了一個鐘頭又十來分鐘,公路轉了一個彎,前面有座橋,公車報站器裡報出:「三里橋站到了,到三里橋的乘客請下車……」
兩個人在空蕩蕩的站台上下了車,賀瑞博自動的往前面偏左面點站一站擋住陽光,把景文遮在自己的影子裡。雖然也涼快不到哪裡去,但是聊勝於無,反正他皮膚黑不怕曬。
景文看了他一眼,兩個人順著一條岔路慢慢向西走。
賀瑞博腿長步子大,平時走路速度也很快,現在卻有意的放慢了。
景文一直沒抬頭,但是他的步子卻比平時邁的開,速度也快了些。路的一邊是一條河,河很寬,可以看出已經枯水很久了,河床上長滿了野草,幾乎有半人高,有兩隻羊在河底悠閒的吃草,不過卻沒看到放羊的人。路另一邊是桃園,桃子已經都摘了,只剩了許多綠色在枝頭上。
走了大概十分鐘的樣子,前面才看到一帶圍牆,賀瑞博哀嚎了一聲:「天啊,真是窮鄉僻壤。」
景文抿了一下嘴,沒說話。
中考他報考的是一中,但是……差了七分,沒有被錄取,父親說這所學校校風嚴謹,升學率又高,所以給他安排到了這裡。賀瑞博上周給他打電話,結果一說起來,原來兩個人竟然要做同學了──賀瑞博要上的高中,也是桃園高中。
賀瑞博一邊前後張望,一邊抱怨:「沒超市,沒網吧,沒飯店,連一個車站都離這麼遠……」
景文從背包裡摸出一瓶水遞給他。賀瑞博擰開蓋子咕咚咕呼咚兩口,景文再看的時候,那瓶水只剩下大概四分之一……好像還少一點。
再看看賀瑞博一身已經汗嗒嗒的衣服,景文忍不住好笑。
簡直是個蒸發機。
「他們說這學校一本上線率高的嚇人,去年好像比一中還高。」
景文看看賀瑞博。雖然兩個人認識的時間不長,是幾個月前在……金名補習班認識的。後來只見過兩三次面,彼此都忙著複習迎考,但是賀瑞博的成績水平他大概還是知道的。桃園高中錄取分數線比一中只低一點,賀瑞博會到這裡來上學……他還是有些意外的。
今天約好了一起來看看未來的學校,賀瑞博在車站等他,拿著份晨報當扇子蹲在那裡扇涼,張著大嘴喘氣散熱的樣子讓景文想起故世的爺爺──養的大黃狗。
狗的名字就叫大黃,景文那時候沒有玩伴,只有大黃一直陪著他。大黃和他特別親,景文在院子裡坐著看書,他就趴在凳子底下打盹。景文要出門,他就前腳後腳不離的跟隨著。萬一是去遠處不帶它,那大黃會滿院子不安的亂轉,然後在景文快要回來離家還老遠的時候,就從門縫裡鑽出來,汪汪的叫著撒著歡兒往他身上撲。
早上見到賀瑞博的時候,那家夥兩眼一亮猛的站起來朝他撲……嗯,朝他跑過來的神態,和大黃真是如出一轍啊……
景文一下子就覺得親切起來了。
他曾經擔心過,他和平常人不一樣的地方被知道之後,疏遠和排斥是肯定少不了的,也許……別人會害怕他。
但是賀瑞博這家夥不知道是膽子特大還是神經太粗,好像對這個一點感覺也沒有。從考完試給他打過好幾個電話,景文上周也和他一起出來,賀瑞博約了人在湖濱體育館打球,景文雖然不運動,也跟著去當了觀眾。賀瑞博運動起來的樣子真是很耀眼,體育館裡有冷氣,但是人少沒有開,幾個打球的人都揮汗如雨,賀瑞博一身皮膚都是深蜂蜜色的,汗水亮晶晶的彷彿鑽石一樣在臉上臂上閃耀。
景文班上有個女生在路上遇到他們,後來去學校拿畢業證的時候,那個女生還朝他打聽──那個漂亮的象混血兒的男生是誰啊?有沒有女朋友?還和別的女生誇讚,說那個男生又高又漂亮,比古天樂還陽光比金城武還英氣。
原來賀瑞博值得那麼高的評價。
可是現在這個比古天樂陽光比金城武英氣的漂亮男孩子正在捶胸頓足的抱怨,日子沒法兒過了啊,在這裡待三年不和坐牢一樣嗎?
景文問:「你怎麼考的這裡?我還以為你會直升三中的高中。」
賀瑞博說:「這裡體育加分最高,再說……」
再說什麼他沒說,兩個人停下來,已經站到了學校門口了。很老的校舍了,方磚牆上爬滿了顏色深郁的爬牆虎,從巨大的鐵門看進去,裡面全是一片深遠的綠色。
看校門的人不在,兩個人從鐵門邊上的小門進去,腳下居然並不是柏油或水泥路面,而是那種很久遠的,很古樸的麻石路,年頭太久,石子的鋒稜都磨的光滑無比,在陽光下熠熠閃光。路兩旁全是高大的喬木,枝盛葉茂,輕風吹來也嘩啦嘩啦亂響。濃濃的樹蔭下一片幽暗,兩個人都覺得有些適應不來。剛才還在明亮的太陽底下,現在不知道是樹蔭還是因為風吹,不約而同的都覺得背上有森森涼意。
「這學校這麼舊啊……」
景文低聲說:「這裡建校都七十多年了,最早是座英國人辦的教會女校,後來改建成高中的。不過很奇怪,每年收進的學生還是女多男少,有一年男女生比例都達到1:25了。」
賀瑞博問:「你從哪知道的這麼詳細?」
景文不好意思的抿抿嘴:「我昨天去高中的BBS上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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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再往裡走,景文還摸出一張學校的平面圖來。賀瑞博探頭看了一眼,他們站的地方是正門大門口,往裡……
好麼,這學校真夠大。
「哪來的?」
「網上搜的。」
賀瑞博來了精神:「你喜歡上網?」
「嗯……」景文說:「我不大喜歡出門……」
「玩遊戲嗎?」
景文搖搖頭,不過賀瑞博一點也不失望:「趕明兒我教你。三年哪,咱們相處的時間長著呢……」咱們咱們咱們咱們咱們……這個詞說出來真像美妙的天籟,舌頭都幸福的有點發麻,他眼裡露出了近乎幸福的憧憬。
景文有些不解,這人剛才還在抱怨學校的偏僻荒涼呢,一轉眼又開心起來了,他善意的提醒:「學校規定不准帶電腦來的。」
賀瑞博好像根本沒聽見似的,咧著嘴嘿嘿的都笑出聲兒來了。
「食堂有四間,BBS上說一食堂最大,二食堂最難吃,三食堂早就改賣小吃了,四食堂最實惠。」景文的手指在那標著食堂的四棟不同的建築上移動:「宿舍還要向裡,在半山坡上。」他半認真的歎口氣:「從宿舍走到最近的食堂要五分鐘,到教室要平均要十五分鐘,這倒是練腳力了。」
賀瑞博一點不擔心:「我們可以騎自行車啊,那樣快多了,根本不算遠。」
景文怔了一下,慢慢說:「我不會騎……」
「我帶你啊!」賀瑞博笑的更開心更陽光了:「一點問題都沒有。」
景文看他一眼。
這個人樂天的有點過頭了,真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麼。
他手指移動,停在靠東的位置上:「這裡有體育館和足球場。」不過景文注意到,圖上靠裡面,靠西面的地方,全畫著樹木,一所建築也沒有。
他們慢慢向裡走,穿過幾排教學樓。樓大多數是舊樓,窗戶都是那種瘦長的歐式方格窗,屋頂帶著很陡的坡度,屋角還有尖角和白方磚裝飾,四周綠樹濃蔭,給人一種幾乎穿越了時光的錯覺。
「雖然偏僻,但學校是挺漂亮。」
這裡很安靜,可以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賀瑞博穿著球鞋,景文則是栗紅色的小牛皮鞋,兩雙腳一起前進,離的不遠。相較之下一個尺碼特大,一個又極瘦小……
賀瑞博低頭看看:「你穿多大號?」
景文說:「四十碼。」
「看著不像……」
景文只好解釋:「我家裡其實以前是南方人,所以腳都瘦一些。本地的鞋子,我穿著都肥,這雙是三十九碼的,還算合腳。」
真是……
三十九碼?賀瑞博記得他們一起運動比賽的那些女孩子的腳都有四十碼四十碼多。
南方人啊,怪不得這麼秀氣。
他的目光慢慢往上移……景文穿了一條淺色的亞麻長褲,腰瘦的好像用一隻手就能圈住,真是亭亭玉立……
景文完全不知道賀瑞博腦子裡都在想什麼,指指前面:「我們一年級的時候可能就要在這樓裡上課了。」
樓只有四層高,是幢舊樓。他們站在樓下仰頭看。窗子也是那種舊式窗子,玻璃窗外甚至還帶著一層葦編的外撐窗棚……
賀瑞博嘖嘖有聲:「真是歎為觀止啊,現在恐怕連偏遠的農村也沒這麼落後的窗戶了。」
景文卻有些入迷:「學校真漂亮啊,感覺處處都有一種懷舊式的文化氣氛。」
因為是假期,所以學校裡空蕩蕩的,他們一路走來一個人都沒遇上。四周也漸漸顯得蔭涼起來,暑氣似乎都被擋在了外頭。
「這裡真靜,」賀瑞博忽然想起來:「這麼多樹怎麼沒有知了叫?」
景文也有點奇怪,這裡真靜。不過他很快釋然:「我聽說有許多地方為了不讓知了叫影響人的情緒和休息,都會在夏天來到之前給樹噴一種藥,噴了藥之後的樹知了會沒辦法待在那裡。可能這學校也這樣做了,怕知了叫影響學生上課吧。」
他們只轉了不到一半,看看表,已經十二點半了。
「沒辦法,這學校太大了。」賀瑞博看看手機:「全轉完估計都得天黑。」他又看出點新問題:「哎,這裡沒信號。」
景文看看,果然,一格信號都沒有。
「大概這周圍沒有信號塔吧。」
賀瑞博有些懊惱,未免又抱怨幾句荒山野嶺與世隔絕之類。
他們開始往回走,賀瑞博忽然低下頭來,壓低了聲音神秘的說:「哎,景文,聽說這些有年頭兒的地方……常會不乾淨呢。」
景文看看他,賀瑞博眼裡都是好奇,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他又說:「你能看見什麼不?比如穿白裙子的哀怨女人什麼的……」
景文又好氣又好笑:「胡說,就算有,這會兒大中午太陽正旺,也不會有東西出來。」
「哦,人家也得納涼啊。」賀瑞博訥訥的摸摸鼻子:「呃,你就沒有什麼,什麼感覺嗎?」
景文沒說話,回頭看了一眼。
無邊無際的綠色漲滿眼簾,陽光正熾,樹葉綠的那麼鮮脆爽利,彷彿隨時會滴下綠色的汁液來。
景文搖了搖頭。
這學校裡的氣息很……乾淨,很空,什麼也聞不到。
雖然是舊學校,沈鬱肅穆是自然的,但是沒有一點那種景文熟悉的陰氣。
「好啦,走吧。」
兩個人都是男的,賀瑞博卻堅持要送景文回家,那慇勤的態度實在是盛情難卻,可景文卻堅持著沒讓他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