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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空虛漫長的白天過去,景文把書包放在檯子上,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兩把水。
抬起頭來,寬寬的洗手鏡裡映出來他的臉。
額前的頭髮沾了水,顏色顯得更黑,隱隱約約的有點發綠。
景文關上水籠頭,伸手去書包裡掏出手帕來,把臉上的水草草的拭去。
太陽已經沈了下去,校園裡一片朦昧的暮色。
迎考班放學本來也晚,再去上了補習班,回到家裡還要做超過三個小時的題目,鬧鐘定的是早上五點,那會兒要起來背單詞,因為所有人都說清晨涼爽空氣有益於記憶。
這樣算下來,一天只睡五六個鐘頭。
雖然阿姨天天熬湯燉水的,景文還是一天天的消瘦蒼白。而且自從開始上補習班之後,他的身體更差了。
以前的晚上他都會避免出門。雖然不怕,而且也知道大部分的亡魂並沒有傷害人的能力,現在上補習班之後,每天都晚歸,看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了。
可是,抬眼低眼都可以看到讓人不舒服的情景,這事情或許直到八十歲也不會讓人真的麻木不仁吧?
現在的景文,才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少年人敏感,多疑,心志遠沒有成年人堅定,看待一切事情也沒有成年人那麼冷漠遲鈍。
景文揉揉眼,得去買點東西當晚餐,來不及回家了,只能直接去補習班。
學校門口有小商店,可以買到麵包飲料什麼的,果腹沒有問題。
從他站的車棚附近走到學校門口要經過一片小樹林。學校年數久了,是在一所教堂的舊址上改建的,這裡的幾棵大樹怕都有一百年的歷史了。
暮春的時候,樹上的葉子已經長的很茂密,走過樹下的時候感覺更加陰暗。
景文聽到嘩啦啦的樹葉響,還有颯颯的,說不清楚的聲音。
他抬起頭來,左前方的一棵樹伸出彎彎的橫枝,粗壯的樹枝上掛著一個飄蕩的影子。
聽說過以前在動亂裡,有個女老師被迫的走投無路,在這裡上吊了。
看來,傳說也不儘是編造的。
「同學?還沒走嗎?」校工拿著一把大掃帚站在路前面。
景文加快了腳步:「嗯,剛才去複印東西,耽誤了一會兒。」
老校工說:「快回家吧,天都黑啦。」
景文嗯了一聲,低頭從校工身邊走過。
爺爺也常說,快回家吧,天黑啦。景文聽話,天黑了,就不要睜眼了,乖乖的,一夜睡到天亮,景文乖,景文最聽話,景文是爺爺的好孫孫……
爺爺的牙掉的早,說話漏風,但是景文卻覺得特別安心。
和別人不能說的話,都可以對爺爺說。
槐樹下穿白衣服的女人,小浮橋邊只露個頭的光頭小孩子……
爺爺會說,唉,做人可憐,做鬼也可憐。那是不甘心做鬼的人,其實他們也不壞,只是他們沒認清自己的本份。做人就要老實做人,做鬼了就要守做鬼的規矩。人鬼不同行啊……
可是爺爺過世了。
景文在老屋裡子守了許多天,他從小就害怕自己的與眾不同,只有爺爺一個人懂得他,安慰他。父母和他很少交流,也根本不瞭解。
景文從沒有哪個時候像那時一樣盼望看到鬼魂,他在夜裡睜大眼不睡,他想再見爺爺。
他想念爺爺,他捨不得爺爺。
爺爺也應該捨不得他吧?爺爺會回來看他的……
可是景文失望了。
他沒見過爺爺,一次也沒有見過。
最後是父母把他接回了城裡。
景文從此再沒有去過鄉下。
但是,哪裡都是一樣的,有枯有榮,有生有死。
所有,景文永遠可以看到……
那些讓他永遠無法輕鬆的笑出來的死去的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甘願。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不甘願離開,在陽世間遊蕩。
景文咬著半個麵包,踏進了補習班。
他只走了一步就停住了,後面的人沒想到他忽然停在門口擋路,差點撞到他,不滿的說:「喂,別擋著呼。」
景文往旁邊移了一步讓那人過去。
他常坐的位置旁邊,那個總是空著的位子,竟然早已經坐了一個人。
那個女孩子頭髮披著,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穿著件海藍水手領的學生裙。
景文的麵包咬在嘴裡,手裡還端著半杯飲料。
補習班的人漸漸都來了,景文沒辦法只站在門口。
他慢慢的朝裡走,一步,一步,接近他的位置。
那個女孩子聽到動靜,抬起頭來,抿抿嘴,沒有說話。她皮膚雪白,眼睛下面有一顆小小的淚痣,面容姣好,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
景文僵硬的坐下來,把書掏出來放好。
前排的人和景文也算說過話,雖然景文記不住他叫什麼名字。
那人轉過頭來向他招手,景文慢慢把頭湊過去:「哎,你旁邊什麼時候來的這個女生?長的真不錯哎。」
景文低聲說:「我……不知道。」
那人有些悻悻的,但是也沒好再說什麼,又把頭轉過去。
鈴聲一響,老師走了進來。
景文強迫自己把精神集中到課本上,可是沒有辦法,怎麼都集不了。
這是怎麼回事?
他不會看錯的,雖然這個女孩子看起來與活人無異,可是景文哪怕只用鼻子聞也可確定她身上一絲活人氣兒也沒有!
她分明就是個死人!
可是,如果她只是個普通亡魂,那前排的男生怎麼也可以看到她?
難道那男生也有一雙陰陽眼不成?
不,不是的。
講課的時候老師的目光也飄來幾次,落在那女生身上,然後又移開。
老師也可以看到!
景文幾乎以為自己的天賦終於失靈了!他已經無法分辨活人和亡魂了!
還是他的學習壓力太大,終於把自己的精神壓垮了?
景文握著筆發呆,筆記本上乾乾淨淨,半天沒寫一個字。
「現在請大家看例題……」屋裡響起一片翻書的沙沙聲。
景文忽然想到了爺爺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趁著所有人都低頭看書時,景文轉頭看向窗戶。
外面黑,屋裡亮,玻璃就是天然的,再好用不過的鏡子。
最後一排,只坐著景文一個人。
那個女生坐的位子上,是空的。
那桌上有書,書頁在自己翻動,一枝筆豎著在紙上划動……沒有人,什麼都在,只是,少了一個人。
景文回過頭來,那個女生似乎察覺了他的注視,朝他看了一眼,露出和普通女生無異的,略帶矜持的鄙夷和一看就知道是端著架子的不屑一顧。
爺爺說,有的鬼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還會繼續做生前在做的事……
這是一個迎考的,壓力很大的女學生鬼嗎?
景文吁了一口氣,終於可以集中注意力,聽補習老師都到底在講什麼。
第一節課打鈴休息,前排那個男生果然磨磨磯磯的轉過來找那個女生搭訕,先是說借圓規,又問那個女生是哪個學校的,校服很好看。接著就借看筆記,其實只是為了看筆記封皮寫的名字……
景文只覺得詭異加荒唐。
這個鬼女生有本事讓旁人也看到她,那其生前的執念必定強到無以復加,說不定是只含冤的厲鬼。
教室裡本來有嗡嗡的說話聲,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一靜。
有個男生站在教室門口,一副吊爾啷當的模樣,反帶著一頂棒球帽,書包歪歪的搭在肩膀上,眼神凌厲在屋裡掃了一遍。
這人一雙眉毛濃黑凌厲,顯得非常凶狠霸道。眼睛倒是長的很好,亮亮的,五官也極漂亮。總體上看來,是非常個性化的美少年。
所有人靜了一下,又開始自行其事。
又來個新生而已,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那個男生發現了空位,大踏步穿過走道,走到了景文的左手邊……
書包重重砸在桌上,那男生踢了一腳椅子,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
右手邊的鬼女生皺著眉頭看過來,那目光移過來……就好像難收回去。
景文暫時拋開了沈重……
真是……
原來不光那些陽光下的女生會花癡,黑夜裡的女鬼……也一樣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