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初見端倪
楊么兒再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蕭弋已經上朝去了,一雙手斜裡伸出來,溫柔地扶著楊么兒起了身。
她打了個呵欠,視線慢慢清明起來,這才看清跪伏在床榻邊上,給她理著衣裳的是……
“春紗。”楊么兒一下便想起了這個名字。
春紗身上好像有了一點變化,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她沖楊么兒笑了笑,道:“姑娘……不不,瞧奴婢這張嘴。如今該是娘娘了。前些日子,奴婢都跟著宮裡幾位姑姑學規矩,如今總算回到娘娘的身邊了。”
她想起來趙公公同她說,若非瞧你是個忠心護主的,便想也別想回姑娘身邊了。
待知曉姑娘身邊多了個蓮桂時,她心下還是焦灼的。她是見過蓮桂的,似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宮女,性情溫柔穩重、行事妥帖,她是萬不能比的。有了這樣好的,姑娘若是忘了她怎麼辦……
春紗扶著楊么兒起身,嘴裡細碎地道:“姑娘還記得奴婢,奴婢一時高興得都不知說什麼好了……”
楊么兒穿上了外裳,她轉過身,盯住了春紗的面龐,然後抬起手指,擦過了春紗的眼角,她的動作很輕,癢癢的,春紗摒了摒呼吸,眼圈兒紅了。
楊么兒收回手,輕輕應了聲:“嗯。”
春紗吸了下鼻子,將鼻間的那股酸氣又憋了回去。
劉嬤嬤打起簾子,在外間問:“娘娘起了嗎?”
“起了。”春紗應聲。
“娘娘可要傳膳?”
春紗正待開口,卻聽得楊么兒道:“要。”口齒甚是清晰的一個字。
春紗驚訝發現,原來這些時日,不止她在變化,姑娘也是在變化的。
變得愈來愈好了。
待穿好了衣裳,便有擅梳頭的宮女來給楊么兒梳髮髻,妝倒是不必上的,春紗只揣了一盒口脂在兜裡,等到娘娘唇上乾燥時,便能用上了。
楊么兒由宮人們伺候著用了早膳。
如今的早膳比過往要更為豐盛。
她懵懵懂懂地想,難道嫁人還有這樣的好處嗎?
待用了膳,劉嬤嬤便捧了一本書到她的跟前來。
“皇上吩咐了,說讓娘娘早晨起來,先讀一會兒書,若是遇見不識得的字句,便用這個,書葉子,別在那一頁上。”
楊么兒是不懂得厭學為何物的,既然皇上說了,她便按照做了。
她雙手接過那本書,在屋子裡打了個轉兒:“……書房?”
劉嬤嬤這便為難了起來。
這坤甯宮內倒是有設書房的,只是近日都作皇上處理事務的地方了,到底不好讓姑娘到那兒去讀書。
楊么兒倒是不挑的,她又在屋中晃悠了一圈兒,最後就靠在了榻上,手邊擺著一盒子書葉子。
劉嬤嬤見她坐下來,鬆了口氣,便轉身準備點心茶水去了。
楊么兒在這廂,一邊掃過書本,一邊往裡放書葉子,一張一張地放,一轉眼,她書翻了幾頁,書葉子就塞了幾頁。
楊么兒這會兒倒也會動腦了。
她覺得這樣是不成的,於是她拿了紙墨筆,自個兒坐在地上,身子趴伏在榻上,將貴妃榻當做了桌案,就這麼著在上頭,照著書本,一個字一個字地摹下來。
摹出來的,都是裡頭最最最最最難的字。
就這麼著不知不覺趴上了好一會兒,連腳步聲近了,她都全然未覺。
“怎麼趴在這裡?”
“……”
蕭弋知曉她必是又入了神,便只好彎腰躬身,將人攔腰抱起,楊么兒手裡的筆登時跌落了下去,滾落到地上,將地上鋪著的毯子都染黑了。
楊么兒被人抱起倒也不慌,只是她往蕭弋的身上一按,蕭弋的衣裳上頭便多了道指印。
蕭弋趕緊把人從墨汁附近抱走,到了椅子邊上坐下。
冬日裡,又正是葵水來的時候,楊么兒身上穿得很是厚實,他抱著楊么兒坐進椅子裡,難免有些擠,這樣一來,倒好像二人緊貼著彼此似的。
“方才在做什麼?”
“讀書。”
“怎麼弄起墨了?”
“……記下來呀。”
蕭弋這才將她從懷中放開,去瞧瞧她究竟記了個什麼東西。
這一瞧才發現,好好一本書裡,滿滿當當塞的都是書葉子,再一瞧旁邊的紙,紙拉得極長,上面也排滿了字。唯一叫蕭弋覺得驚奇的是,這些摹下來的字,都有下意識地控制大小和形狀,如此密密麻麻排在一處,略掉那些散落的墨蹟不看,竟也漸漸有賞心悅目之感了。
再仔細瞧,甚至還能發現,她的字有那麼一些向他的字靠攏的意思。
蕭弋嘴角不經意地翹了翹,倒也不去計較,原來她讀了半天的書,原來什麼也不認識了。
他抓起那本書,又命人將那寫滿字的紙疊好,收入匣子中。
“同朕過來。”他道。
楊么兒便跟了上去,只是方才跪坐的時候太久了一些,便走得搖搖晃晃,像只小軟腳蟹,歪歪扭扭。
蕭弋引著她到了桌案前,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她,連每個字都拆分了,同她說:“黃帝畫野,始分都邑;夏禹治水,初奠山川。黃帝同夏禹,都是古時的帝王……”
楊么兒難得打斷了他的話:“那皇上,皇上呢?”
“朕?”
“嗯。”楊么兒點了下頭,還又重複了一遍:“蕭弋。”
這是她頭一回念出這個名字,因為是頭一次念,所以她的聲音聽上去還有些生澀。
但蕭弋卻沒由來地心底一動。
極少有人喊他的名字。當然,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他們也是不敢。
他挪開目光,淡淡道:“他們乃是史上有大功績的皇帝,朕自是什麼都沒有的。”
楊么兒想了想,便道:“我也,都沒有。”
蕭弋忍不住撫了撫她的頭髮:“嗯。”
楊么兒拿起手指頭點了點面前的書本,示意蕭弋繼續。
蕭弋便又如教初學語的孩童一般,接著往下教她。
等到不知不覺翻過去兩頁,劉嬤嬤便隔著簾子在外頭道:“皇上,娘娘,該用膳了。”
放下書,二人到了桌案前。
蕭弋突地出聲問:“你何時才會說更長一些的句子?”
楊么兒便跟著重複:“何時?”
蕭弋指著面前那道杏仁豆腐,道:“這是什麼?”
楊么兒搖頭。
蕭弋便教她:“杏仁豆腐。”說罷,他又取了勺子,親自盛取,放入了楊么兒碗中。楊么兒餓了,倒也不客氣,抓住自個兒碗裡的勺子便吃了個乾淨。
蕭弋問她:“方才吃的是什麼?”
楊么兒活學活用:“杏仁豆腐。”說罷,她還拿一雙漂亮的眼眸盯著蕭弋瞧,似乎是想從他那裡得到一些誇讚。
蕭弋卻道:“不能這樣說,你應當說,我方才吃的是杏仁豆腐。你甚至可以告訴朕說,杏仁豆腐的味道是微甜的,香的,好吃的。”
楊么兒便閉嘴不說了。
說話是極累的。
從想到說,要花很長的功夫。
于楊么兒來說,閉嘴坐上一日最好了,那樣省力呀,不容易餓。
蕭弋倒也不急。
他這輩子頂頂好的耐心,似乎都用在這兒了。
一頓飯吃下來,磕磕絆絆,竟是吃了足足一個多時辰。
蕭弋前往養心殿西暖閣處理政務,便留下了楊么兒在宮裡頭溫書。
她盯著看得久了,劉嬤嬤怕她看花了眼,便來問:“娘娘可要走走?”
如今楊么兒能去的地方那便多了!
皇宮上下,除卻前廷外,便沒有一處是她所不能去的。
楊么兒坐在那兒思量了一會兒,才放下書:“……之前住的。”
“娘娘想去燕喜堂走走?”
楊么兒:“嗯。”
劉嬤嬤等人便應了聲,立即準備起來。
因著距離不短,便備了鳳輦。
鳳輦起,楊么兒就這麼一路極省力地過去了。
因搬走了的緣故,燕喜堂周圍都顯得冷清了下來,似乎失了人氣兒。
楊么兒盯著瞧了好一會兒。
劉嬤嬤問:“娘娘要進去瞧嗎?”
楊么兒沒有應聲,她只是邁腿朝前行去,身後的宮人忙給她提了提裙擺。
燕喜堂內似是有人低語,帶著懶懶散散的語調。
這頭小太監高聲道:“皇后娘娘駕到。”
裡頭的人便驚得跳了起來。
次間內。
蕊兒驚得從床榻上掉了下來。
她驚又急地喘了兩口氣,連滾帶爬地起身,躲在了門後。
終於,她見著了。
那錦衣華服更勝從前的楊家老姑娘。
不不,如今已不是楊家老姑娘了,也不是楊家傻兒了。
她梳著高髻,簪著釵環步搖,金墜子在她腦後搖搖晃晃。
身邊太監宮女擁簇,侍衛見了她須得跪地。
不,不止。
蕊兒聽宮中宮女議論了,他們說大婚那日,百官都到宮門口相迎皇后,之後還要行拜禮,眾人都得上書慶賀……
她是皇后了。
皇后。
天底下除卻皇上,最最尊貴的一人。
蕊兒嚥了嚥口水,眼底剛浮現一點豔羨與妒忌,便又死死地按了回去。
她想起了那日被按在水裡的恐懼。
這廂蕭弋處理完手邊的公務,更與孔鳳成閒談幾句。
他想著劉嬤嬤說的,女子葵水期間,體弱且易多愁,身體也多有不適。便將那些分出來的,請安的摺子扔到了一邊兒去,然後便起身往坤甯宮去了。
只是等進了門,卻不見其身影。
蕭弋的臉色霎地沉了下來。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反應如此之大。
但刹那間,便好似有人趁他不在,將他心上那一塊肉偷偷剜走了。令人生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