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劉志偉第二天一大早，果然收到了黃導的電話。那頭鬧哄哄的，似乎褚耀華也在。黃琦說的就是慶功宴這事，劉志偉看著喬恩鼓勵性的眼神，點點頭說了聲“好”。

　　不過經過昨晚的觀察，他突然覺得喬恩可能在瞞著他打算做什麼。

　　劉志偉很有一探究竟的欲望，但是考慮到陸易曾經說過的隱私問題，和他們之間的合同關係，一捧冷水澆了下來，掐斷了劉志偉的所有好奇。

　　喬恩是可以肆無忌憚地主宰他們之間的關係的，因為他是合同制定方，也是強勢的一方。劉志偉目前的所有勢力和資源，其實歸根結底都來自于喬恩。

　　喬恩可以輕易宣佈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也可以在他們倆之間通過“文化隔閡”劃清兩人之間的界限。哪怕他們名義上結婚了，合同也沒有規定過其中一方不能出軌。

　　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基於感情結婚的。

　　劉志偉準確來說，只是遵守合同的另一方而已。

　　劉志偉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這個守則，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到陸易的家，日常給喬恩做飯、送飯，等到了傍晚，他換了一身正裝就離開了房子。

　　喬恩收到陸易說劉志偉離開的消息，立刻從床上彈起來，飛快打開了影碟機，在手機裏對陸易說：“快點快點快點！”

　　沒有陸易在，喬恩無法自如地操作需要推動展開的銀幕。

　　陸易在喬恩的催促下連忙開車到了醫院，發現喬恩已經幾乎將他能做的都主動做好了，就等陸易搬動銀幕好播放。陸易對喬恩這個這種情況下還要追求能做到的最高觀影效果的喬恩感到絕望。

　　“我要給你分享一部他最好的片子。”喬恩說著連上電腦打開了視頻頁面。

　　他這段時間陸陸續續看完了劉志偉在外網上上傳的所有小視頻。一個人的作品能夠反應出他內心的想法，喬恩看完那麼多視頻之後，覺得對劉志偉這個人有了認識上的昇華。

　　“他靠這部短片拿下了國際獨立電影導演獎，”喬恩按了“開始”鍵，“他就像是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只有一個山尖，但是水面以下，是比那個山尖龐大數百倍的山體。”

　　陸易坐了下來，短片開始了。

　　-

　　劉志偉好些天沒見到許庭了，今天見到只覺得許庭似乎精神好了不少，不知是不是休息得充足了的緣故。

　　許庭對劉志偉打了個招呼，說道：“新年快樂。”

　　劉志偉楞了一下，才突然意識到元旦已經過了。他太專注於《人格遊戲》的播放時間和耶誕節了，都忘記了這是西曆的新年。稀奇的是，喬恩也沒有對他特意祝賀過，劉志偉活生生沒想起來。

　　“新年快樂……我都沒注意到，”他笑了笑說，“難怪前幾天都沒有收到許哥的消息，回家見家人了吧？”

　　許庭點了點頭：“老人身體不好，一直住在老家，新年和元旦都得回去看看。”

　　“獨生子女是有這個問題，”劉志偉說，“沒有兄弟姐妹幫忙照顧，老人在家很冷清吧？”

　　許庭的臉色不自然了一下，隔了一會兒才說：“我有個兄弟的。”

　　劉志偉怔了一下，看向許庭。

　　“不過從來不回家，”許庭哂笑了一下，“都是我照顧老人的。”

　　劉志偉的眉頭蹙了起來。“哎，這也太不像話了，能回家為什麼不回家？就是工作再忙，也得要休息吧。”

　　許庭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在一個紅燈前面停了下來。

　　“他跟我爸關係不太好，以前是我爸不讓他回家，現在是他自己習慣了不想回了。”

　　劉志偉很著急，連坐姿都調整得面對許庭：“為什麼？有什麼過不去的非得跟自己的親人較勁？如果我有機會，我——”

　　劉志偉的話說到一半卡住了。

　　然而許庭似乎沒有注意到。交通燈變綠了，許庭鬆開了刹車。

　　“他是個同性戀。”許庭說。

　　劉志偉的心頭彷彿一盆冷水潑下，緩緩地坐回位子。

　　“他跟我爸媽出櫃之後，就沒回過家。”

　　劉志偉一聲不吭，雙手互相捏緊了手指。

　　許庭把廣播的聲音調大了一些，裏面放著一首歌，《See you again》。

　　“Damn who knew all the planes we flew（誰瞭解我們經歷過怎樣的旅程），

　　Good things we’ve been through（誰會瞭解我們見證過怎樣的美好）

　　……

　　How could we not talk about family when family’s all that we got（當家人已是我們唯一的牽絆時，我們怎麼能忘卻最可貴的親情）

　　……”

　　車內寂靜得厲害，沒有人說話。

　　-

　　劉志偉獲獎的超現實影片，是現實世界和動畫合成的，拍攝的是熊的一家的故事。熊不是真正的熊，裏面的人也不是真正的人。所有人的頭都被貼上了不同動物的腦袋，經過街道時宛如一個巨型的動物園。

　　熊的一家也同別的動物一樣，擁有人的身體，穿著人的衣著。

　　只是小熊從小的時候就跟父母不一樣。他長著熊的身體，穿不進人的衣服。

　　熊父母將他打扮成人的身體的模樣，好讓他同別的小孩兒一起玩耍。熊的父母對孩子非常寵愛，從來不覺得小熊有什麼問題，最多認為小熊跟別人長得不太一樣。然而，小熊漸漸長大，漸漸體會到了自己和別人的不同。他自卑、被排擠，他認為那一定是因為別人都穿衣服，只有他不適合穿衣服的緣故。於是他決定去找一個沒有人會穿衣服的地方。他到了水裏。

　　水下的人的確都不穿衣服，他在裏面過了很愉快的一段時間，但是漸漸的他發現，他的毛髮開始褪落，他的身體不適合在水下生存，那不是他的世界。

　　於是小熊又上了岸。他發現自己找不到可以生存的地方，於是他抬頭看天空，試圖學會飛翔。他到了一個很高的樓上，張開雙手想要學會飛，所有人都在下方圍觀他。

　　就在那時，小熊看到下面圍觀的人群裏，有一個家夥同他一樣，不是人的身體，硬生生套上了人的衣服。

　　小熊興奮極了，忘記了飛翔，跑下樓去找那個人。

　　小熊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快活極了。他找到了更多同他們一樣的人，他學會了怎麼像人一樣穿衣服，他有了新的朋友，這個溫暖的故事似乎就到這裏結束了。但是有一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忽然從床上起來，沒有穿上人的衣服，用自己最原始的熊軀在整個城市空蕩蕩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亮。

　　天亮的時候，已經長成壯年的熊看到有個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樣的小熊，沒有穿人的衣服，站在高樓上，帶著天真的表情張開雙手一步踏進了天空。

　　喬恩拿起一旁的紙抽，不斷擤鼻涕。

　　“嗚嗚嗚嗚……”

　　陸易：“……”本來情緒很到位，被喬恩這麼一搞就沒氣氛了。

　　“你看到他有多優秀嗎？”喬恩揉著自己通紅的鼻子，“他那時候才十五歲，簡直是個天才！”

　　陸易：“……”

　　“這個故事涉及到人權和弱勢群體的心理和家庭問題，在當時參選的所有影片中是呼聲最高的。”喬恩正色說。

　　“看上去像是個童話，但是帶給人的思考很多。”陸易承認這一點。整個故事最後跳下去的小熊在壯年熊的眼裏長出了翅膀，在天空中飛翔，在那個片刻，故事的夢幻色彩點到了極致，可其實最後一幕，當城市所有人再度出來，壯年熊離開的時候，地上卻有一個不易覺察的棕色的身體。

　　“他那時只有十五歲——十五歲！”喬恩強調說。

　　陸易知道喬恩最近在查什麼，說實話他能感覺到劉志偉的天賦很高，卻沒有什麼實感，直到他看到了這個片子。

　　喬恩緊接著說：“我讓瑞克查了他的大學期間的作品記錄，裏面沒有我之前所看到的任何一個片子，瑞克提到過他玩遊戲的一個夥伴Joe的妹妹跟Zeo曾經是大學同學，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陸易說：“你想讓我安排你跟那個女孩的會面？”

　　“沒錯，”喬恩說，“Zeo是個藏著大珍珠的河蚌，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缺點就是，他這個河蚌太難撬開了。他不願意跟我分享他過去的生活，我能理解，但是我無法忍受有人剝奪他應當獲得的榮譽。”

　　“說人話。”

　　“我就是好奇。”

　　“……”

　　-

　　慶功宴幾乎所有人都到了。劇組不大，因此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員聚集在一起，包了一個酒店的一整層樓。

　　劉志偉到的時候，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梁君衡來咯！”蔡雪第一個叫起來，還給劉志偉迎頭開了一瓶酒。

　　劉志偉不好意思地走進去，被黃琦拍著背迎到了座位上。

　　劉志偉落座的同時，看了一眼在席的各位，幾個主演都到了，張成騫、蔡雪，連王墨也在席上。

　　王墨的臉上帶著很常見的笑容，好像先前他被曝潛規則這回事完全沒有發生過一般。

　　坐在他身邊的是演胖虎的演員，只顧著喝酒，一眼都沒有看他。

　　劉志偉被黃導和蔡雪左右夾擊，人還沒坐下，酒已經滿上了。

　　“人也算到齊了，”黃導舉著酒杯站起來，“能開這場慶功宴，你們應該也知道咱們成績怎麼樣了。”

　　席間所有人都歡呼了起來。許庭坐在經紀人的那一桌，跟著鼓掌。

　　劉志偉被蔡雪推搡著，只聽蔡雪說：“志偉哥可是個意想不到的黑馬啊，我本來以為粉絲集團就成騫哥撐主場，沒想到志偉哥一集就吸引了那麼多粉絲！”

　　“誰說只有成騫哥主場，你的粉絲都快把‘雪雪’刷滿彈幕池了。”胖虎沖蔡雪叫道。

　　在眾人的哄鬧下，劉志偉和蔡雪一上來就被灌了酒。

　　蔡雪很是豪爽，說喝就喝，喝完一杯對劉志偉說：“這一杯恭喜志偉哥拿到《刺客2》的主演！”

　　蔡雪說完又一片歡呼聲，她在歡呼聲裏又喝了一杯。

　　劉志偉拿到《刺客2》的沈飛雪的消息早已經傳了開去，他的採訪也在不斷被轉發，讓公眾從官方角度瞭解劉志偉這個人。

　　劉志偉應付著喝了酒，喝的時候眼角瞥到王墨，只感到對方的笑容不太自然。在這個話題下，王墨整個人在這兒都是不自然的。

　　不過他沒有表現得很明顯，只是在劉志偉喝完坐下打算吃點什麼先墊墊胃的時候，起身對劉志偉敬酒說：“志偉哥，謝謝片場幫助我這麼多。”

　　席間氣氛突然冷了一下。

　　劉志偉很自然地笑了一下，同王墨對了杯，把酒喝下去了。

　　“這杯敬志偉哥成功獲得沈飛雪一角。”王墨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劉志偉在蔡雪來回看他倆的目光裏，也給自己倒滿了一杯。

　　“志偉哥擊敗了那麼多參選人，大腕不在少數，實力派也不在少數，實在是老天給的運氣，祝志偉哥日後事業蒸蒸日上。”王墨又倒了第三杯酒。

　　這話裏夾槍帶棍的意思很明顯，那麼多大腕，那麼多實力派，憑什麼就劉志偉拿到了沈飛雪，只提了運氣，不提實力，王墨是在暗諷他潛規則。

　　劉志偉彷彿沒聽出來，也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再度倒滿了酒。

　　另一桌的許庭站起來了，端著酒杯就要向他們那一桌走去，卻被一旁的張葉攔住了。

　　張葉對他低聲說：“你去不合適。”

　　“我是他的經紀人。”許庭說。

　　“現在是他學會正面應對攻擊的時候，而且那王墨也只能說說酸話，你去了還會讓他以為王墨就是給他敬個酒，到頭來誤會你，”張葉說，“讓他吃一塹長一智吧。”

　　“劉志偉是個演員，”許庭說，“他只需要負責演戲，我是他的經紀人，這些是我的事。”

　　許庭說著上前，只是沒有等他出手，褚耀華先站起來了。褚耀華是整個《人格遊戲》的編劇和策劃，地位和導演相當，卻比導演更好說些導演不能說的話。他說：“這杯你應該敬我，要不是我看出小劉這麼個好苗子，推薦他給李導，他能有今天嗎？所以不是老天給的運氣，是我給的機會。只不過，他實力強，抓住了。”

　　劉志偉連忙說：“那我應該敬您。”其實推薦是黃導推薦的，但是黃導不好替一個演員擋槍。

　　褚耀華哈哈一笑：“意思意思就好，我酒量不好，三口就得暈。”

　　劉志偉於是跟他只對喝了一口。

　　褚耀華把這杯酒截了胡，其他人也沒給王墨機會，爭相紛紛給黃導敬酒，黃導的酒量好，喝了好幾杯面不改色的，很有老酒鬼的氣派。

　　劉志偉空著肚子灌了四杯酒，胃裏難受得慌，就暫時離開了坐席。他平時不怎麼喝酒，自己也不清楚酒量到底多少，只想起自己的胃是有毛病的，前段時間好吃好喝的，都沒有發作過。酒精一落肚，胃就開始疼了。

　　劉志偉去過洗手間，在一旁空著的席上拿了兩顆花生，瞥了一眼熱鬧的酒桌，不太想回去，就站在外麵點了根煙含在了嘴裏。

　　等胃舒服些了，他才碾滅了煙，繼續回到酒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