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邵秦

　晚上七點。

　邵秦騎了輛單車到了秦城院子門口，大概住這地兒的人沒騎這個的，他進去的時候，新來的保安還叫了一聲，“嘿，哥們。”

　邵秦一抬頭，就露出張年輕帥氣的臉。對方顯然沒料到這小子居然長得這麼好看，一時間啞火了。

　邵秦順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等著對方盤問——九月的秦城還是熱，他一路騎了半個多小時，這會兒T恤都濕透了。

　里面的新保安緩過神來，帶他的大哥就巡崗回來了，瞧見邵秦在門口站著，立刻就說，“呀，您來了，我這就開門。”

　鐵門啪的一聲打開，邵秦打了招呼推著車子往里走。

　新保安問，“沒見過這人啊？”這麼好看，他不會記不住的。

　老保安回答，“邵家的。”

　“親戚啊。”

　“不是，兒子。”老保安不用瞧就知道對方什麼反應，邵天成夫妻倆進出開的都是豪車，有這麼一個穿著二十塊T恤，騎著單車的兒子，怎麼看都不可信，“跟著前妻的。”

　“哦！”新保安頓時就腦補了，發出了意味深長的一聲，這不就是……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唄。

　一時間，落在邵秦挺直的脊梁上的目光，變得同情起來。

　這地方邵秦前幾年常來，也算熟悉。進門左拐，騎著車子一路上坡，路過了一排聯排，到了後面的獨棟，就到了邵天成的家。

　只是到了門口，邵秦又有點猶豫了。

　雖然已經做足了心里建設，可想到等會兒要說的內容，他還是有點拉不下臉。

　不過，沒等多想，就听見有人招呼他，“邵秦來了！怎麼不進來？”

　邵秦抬頭一看，是邵家的保姆張姨，他每次來，都是張姨過來給他開門。邵秦叫了聲人，然後才說，“剛到，還沒來得及按門鈴。”

　張姨仿佛不知道他的躊躇，笑著把他往里引，“我也是剛出來，太太催我出來看了好幾次，趕快進來吧。”

　太太就是他爸現在的妻子，叫做林霞。是他爸離婚後創業時的第一個大學生員工，跟著他爸一路摸爬滾打，最終有了這樣的產業，可見她的眼光、能力和毅力。

　不少人都讓邵秦小心林霞，說她口蜜腹劍。可邵秦卻沒這麼覺得。別人那是不知道他爸對他的態度——其實很不喜歡他。

　這些年，縱然邵天成身價過億，也只是遵循著法律判的撫養費金額支付。他媽的服裝店倒閉後，家里沒了經濟來源，那幾百塊錢撫養費根本不夠用，外加他媽有點不平衡——當年因為他爸不務正業才離的婚，結果離婚後他爸開始做生意，倒是發財了，自己白養了他五六年。

　他媽就覺得他爸欠他們的，就常催著他來要錢，拿不到錢，就不準進門。邵天成開始就不情願，後來要的次數多了，就壓根不想給了，見他就煩，煩了就沒好臉色，他那會兒不過是八九歲的孩子，又害怕又無助，都是林霞出面解決的。

　所以，對林霞，邵秦很是感激，有了難處，也是想著繞過邵天成，跟她求助。

　邵秦就說，“林姨太客氣了。”

　張姨沖他笑笑，就帶著邵秦穿過了前院，進了玄關。

　一進門，就先听見了邵英大呼小叫的聲音。“別動，別動，我還沒給你呢，你不能搶。毛毛，你再這樣我生氣了。”

　毛毛是這個家里養的金毛。

　他以為是林霞和邵英在客廳，可沒想到轉過玄關，就瞧見邵天成居然也坐在沙發上。邵秦愣了一下，才叫了爸爸和阿姨。

　林霞大概看出邵秦有點吃驚，連忙解釋說，“我一說你要過來，你爸專門留下來等你的。你們父子等會兒好好聊聊。”還沖著邵英說，“邵英，別鬧了，你哥哥來了。”

　邵英听見他媽喊，才把手里的盒子給了毛毛站起來，沖他叫了一聲，“大哥。”

　邵秦客氣的應了，心里卻是有點失望，邵天成在，他覺得開口借錢的事兒，就難了。

　林霞顯然是想緩解他們父子關系，推著邵天成說，“那你們上書房吧，好好聊聊，我等會給你們送水果過去。”

　邵天成沒動，反而說，“待會兒我和你阿姨還出去，不上樓了。你什麼事在這兒說好了。”

　這態度讓邵秦更猶豫，要不要跟邵天成開這個口。他推斷，嘲諷譏笑肯定是有的，他這些年都受慣了，也不在意這些。他在意的是，借到錢的概率。

　五五分吧。

　如果他裝鵪鶉，不回嘴不吵架的情況下，有五分可能。

　他躊躇，林霞卻會錯了意，以為他是不好意思當著邵英的面，跟他爸說話，推了一下邵英，“你英語沒念吧，我陪你復習去吧。”

　邵英卻不幹，“我念完了。我想跟毛毛玩會兒。”

　林霞立時就板了臉，顯然，她威信不錯，邵英露出了委屈卻不得不服從的表情，求助地喊了一聲，“爸~~~~~~”

　邵天成立刻護著邵英， “你催他幹什麼！這兒玩吧。”邵英得意地歡呼了一聲，跟著毛毛打滾去了。

　邵天成這才又看向了沉默的邵秦，“怎麼不吭聲了，你到底什麼事，不能找我這個爸爸，卻要找你阿姨？這麼見不了光嗎？”

　明明都是兒子，卻是這樣不同的態度。邵秦雖然明知道他和邵英是不同的，可這樣明顯的對比，還是讓他有點憤怒。

　你至于嗎？

　他記得小時候，他爸也曾對他這麼好過，叫他乖兒子，大寶貝。可不知道為什麼，一離了婚，爸爸就再也不是爸爸了。

　他小時候以為是因為自己要錢，邵天成才不待見他。可長大了想的多了，卻不覺得如此，離婚後他媽過了兩年才拮據，之前他沒要過錢，可邵天成對他也是這種態度。

　仿佛，他們的父子感情，在婚姻解體的那一刻，也消失了。

　邵秦有時候都覺得，邵天成連恨他媽一起，恨上了自己。所以才對自己那麼苛刻與刻薄。

　他也是有自尊的人，因為這種厭煩和嫌棄，在他十二歲之後，可以各種法子弄到生活費後，無論許怎麼催，就再也不來要錢了。

　他給自己立了根線，你不待見我，我也不求著你。

　可沒想到，生活處處是無奈——他辛辛苦苦打工存下的考試錢，被他媽偷偷拿去投資全賠了，要臉還是要前途，他想了兩天，最終聯系了林霞。

　這也是他一直開不了口的原因。

　雖然他沒跟任何人說過自己的誓言，他還是覺得自己食言很可恥。當然，你要問這種可恥背後，有沒有怒氣和委屈，邵秦並不願意承認，他更願意讓自己顯得看得淡，這樣才不會受傷。

　眼見邵天成不耐煩到了極點，邵秦猶豫一下才說，“爸，我需要上個補習班。”

　邵天成皺眉，“又要錢？邵秦，你來找我有別的事兒嗎？你的學費和生活費早就打給你媽了。你又有什麼理由？你媽又跟哪個補習班說好了價錢，等我上鉤？”

　這說的是邵秦十二歲時候的事兒，邵秦要小升初，他媽給他找了補習班，讓他去跟他爸要學費。邵天成雖然不願意，可林霞勸了半天，終究同意了。結果有天邵天成去了一趟，發現邵秦一天課都沒上，錢交上來就被許拿走了，還分了補習學校一成。

　邵秦就知道他會提這事兒，他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媽想跟人投資小買賣，沒錢才出的這招。

　錢已經提回來花光了，他不願意也沒辦法。

　可邵天成也氣的要死，打電話給他將他罵了個半死，什麼難听話都出來了，說他以後就是偷雞摸狗坐牢的命，讓邵秦別在找他，沒他這個坑蒙拐騙的兒子。

　邵秦年少氣盛，兩頭受氣，最終哪邊也不搭理了，找了個燒烤攤做夜工，自己謀了生路。若不是這次他真沒辦法了，六年了，他是不會踏進來的。

　因為想起了這事兒，他心里也不好受，往下說就有點艱難，可再一想，前途更重要，生生忍了下來，“不是，我媽不知道，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不是補學校的課，我想當編劇，讀戲劇影視文學專業，這個只看書不行，需要去北京培訓，所以費用比較高。”

　他說這個的時候，真怕邵天成又打斷他，讓他連說下去的勇氣都沒有，幾乎是一口氣把心里想好的吐出來了，“包括來回的路費住宿和考試費用，我算了算，大概要三萬塊左右。我知道您沒義務給我出這錢，我不是要的，是借，我跟您打借條，還利息。”

　他說完看著邵天成，試圖找到一點回應，可邵天成看著他沒說話。

　氛圍一下子尷尬起來，邵秦甚至用餘光看到了邵英臉上一臉的不耐煩。這讓他覺得自己︰真是太不要臉了。

　縱使他有準備，可這種感覺也太難過了。

　他的手都支稜著，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合適。

　好像放在哪里都是多餘的，跟他對于這個房子一樣。

　還是林霞出面解了圍，笑著說，“邵秦原來你喜歡寫作啊。當編劇很好啊，是條不錯的路。”

　邵秦松了口氣，“我很喜歡，我想做這行。”

　林霞就推了推邵天成，“真沒想到，咱們家還有文采出眾的孩子呢，我和你都不成，邵英語文也一般。”

　邵天成這才回答，“你信他！他小學時造句都不會，要是他能當編劇，誰不能？”

　邵秦的拳頭攥了攥，他張口想自辯，林霞已經替他說了，“你怎麼說話的。孩子既然喜歡就應該支持他發展，有夢想是好事。”

　邵天成卻發出了一聲呵！

　再明顯不過的嘲弄！

　邵秦的手頓時攥緊了。

　他挺想反駁一句的，可想著自己的未來，這筆錢卻是非要不可，深呼吸了幾次，才把怒氣壓下去。

　邵天成卻說，“什麼夢想啊！你媽想出的新法子吧！你原先是三五百的要，後來三五千的要，這兩年不來了，我以為你大了知道廉恥對錯了，結果卻變本加厲。你當我錢大風刮來的？你是不是以後還想跟我要三五百萬，三五千萬？我欠你的？”

　邵秦的怒氣汩汩的上涌，可試圖讓自己理智，“您不欠我的，也不用這麼惡意揣測我，我不是沒辦法不會過來，我只是想借錢，我會還的。”

　“你什麼口氣！”邵天成顯然不滿他的用詞，“我說錯什麼了嗎？你媽沒騙過學費？還是你沒用各種理由騙過我錢？你自己從小立身不正，我用得著揣測嗎？都是事實！”

　“邵秦，你別不服氣，這是你自己種下的因，怪誰？再說，就算這是真的，我不給你怎麼了？我缺你學費還是生活費了，捫心自問，我對得住你了，你別得寸進尺！”

　就這時，毛毛終于在努力下，咬開了嘴巴里的盒子，東西從里面滾了出來，停在了邵秦的眼前，毛毛不敢過來，頓時委屈的嗚嗚嗚叫了起來。

　邵秦往地上看了一眼。

　就一眼，兩天兩夜的心理建設瞬間失效了。

　那是根狗項圈，要是平日里，邵秦壓根不會認識這東西的牌子，可誰讓那個富二代周乘風他家那條狗也戴過呢。

　瓖嵌了施洛華世奇的水晶，價錢不多不少，正好三萬。

　跟他要借的補習費一樣多。

　他不是說人家自己掙錢了，不能給寵物買好東西。可這一刻，一方面是盤問質疑惡意揣測，一個月八百塊的對得住，一方面是一根三萬塊的狗項圈，他沒法不覺得，自己在邵天成眼里，連條狗都不如。

　邵秦想笑，可也笑不出來，他想哭。

　他以為拋卻自尊，用足夠的誠意來求助，是可以的。可現實告訴他，不可以。

　我給狗都不給你。

　他忍的自己胸都疼了，喘著粗氣說，“你不欠我的，我謝謝你狗都不如的待遇。打擾了，我不會再來了。”

　說完，邵秦扭頭就往外走。

　林霞也沒料到出了這差錯，連忙喊，“邵秦！邵秦，你誤會了。”

　邵秦如何肯停下。

　他匆匆忙走出了房子，去開了單車，不顧一切地埋頭向外騎去。大概為了擺脫邵天成，他格外的用力，恨不得立時就從這座小區消失。

　沒想到出門一轉彎，迎面就過來一個被狗拽著跑的人。邵秦剎車都晚了，喊了一聲躲開，兩個人一條狗一輛單車就撞在了一起。

　那條狗遛主人顯然也是用了吃奶的勁兒，邵秦伸手利索，也沒逃過去，跟著車子一起倒在了地上，對方比他還慘，直接撞狗身上去了，罵了一句，“我靠，撞死我了。”

　這聲音實在是太耳熟了，邵秦抬頭一看，這不是周乘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