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人——
十九從來沒有見過閻溫如此開懷大笑, 她慣常聽的都是閻溫的怒吼,笑聲和怒吼肯定是不一樣的, 十九聽著閻溫清越的聲線,耳朵像是進了小蟲子一樣,一個勁兒的朝著裡面鑽,一直癢到她的心裡。
她糊了一臉的墨汁, 本來想要起身去清洗, 但見閻溫按著門邊笑彎了腰,也就沒動, 坐在地上,頂著一臉的墨汁, 索性逗他徹底開懷。
閻溫嫌少這樣情緒外放, 連喜全也顧不得求饒,先是看著十九發愣,後又看著閻溫發愣。
閻溫笑了一會兒,收起笑聲,抬步向十九走過來, 他近距離的看著十九一臉烏漆墨黑,瞪著同樣烏漆墨黑的眼睛看他, 又笑了一會兒,才以拳抵唇, 咳了兩聲, 抬腳踢了踢十九的腳。
「還不起來像什麼樣子。」
十九這才動了下, 就著這個姿勢, 借機抱住了閻溫的腿,「大人……我這幅形容,須得借你偏房沐浴了。」
閻溫看出十九有話說,收斂了笑意,沉下臉色,垂頭看著十九,十九本來還想借著他開懷給喜全求情,見他這麼收放自如,心裡罵了一聲老東西,看了眼喜全額頭上還未乾涸的血跡,硬著頭皮道:「大人,莫惱了,你身邊就喜全一個貼心的,讓他趕緊伺候我沐浴吧。」
言下之意,就是別與他再計較了。
十九說完這句話原本還挺忐忑,閻溫他本身也不是什麼聽勸的人,十九在他身邊都戰戰兢兢,自認要不是頂著和他老娘一樣的臉,都不知道死了幾回了。
她都做好了被閻溫連同喜全一起發落的準備了,誰料閻溫神色怪異的看了十九一會兒,然後突然輕笑了一聲,對著喜全道,「還不謝恩。」
喜全整個人都傻了,反應過來之後,一頭磕在地上,聲音比方才還大了數倍,嚇的十九險些蹦起來。
「大人,奴……」
「放肆!」閻溫厲聲打斷他的話,「陛下既然看上你,是你的造化,今日你就收拾……」
「等會!」十九終於聰明了一回,雖然閻溫也不過才說了兩句話,但卻僅憑「看上」就把十九弄炸了毛。
介於閻溫一直一門心思往她鳳床上送人的斑斑劣跡,十九腦子一熱,一著急,脫口而出,「看什麼上,我能看上個太監?我瘋了?!」
這話說完之後,屋子裡霎時一片寂靜,閻溫的臉拉的比驢還長,眼看就要耷拉到腳面。
「哦?」閻溫冷笑了一聲,方才臉上殘存的哪一點明媚瞬間散了個乾淨。
十九覺得自己是剛才被硯臺一砸,腦子裡灌進了墨汁,這話一出口,她就想原地把自己一巴掌抽昏。
這話放出口,以後跟閻溫挑明的時候,閻溫能拿話堵死她。
「陛下千金貴體,自然是看不上閹人,」閻溫聲音冷如寒潭水,刺骨刺心,「陛下自可放心,喜全他並非閹人,乃前朝罪臣之子,在我身邊……」
「大人!」喜全扣頭咚咚作響。
十九也顧不得一身的墨汁,從地上站起來,就要伸手去捂閻溫的嘴。
閻溫朝後閃了一下,但還是被十九在臉上抹了一道。
他沉著臉抓住十九的手腕,抿住嘴唇,十九立刻解釋,「我就是想給喜全求個情,他方才說的也沒錯,我哪裡是什麼女皇,不過就是大人手中的傀儡。」
十九說,「大人,你就莫要老是亂點鴛鴦譜,我跟喜全攏共也沒說過幾句話,方才是在問大人你去了何處……」
閻溫的表情未有絲毫動搖,十九咬了咬牙,「我整日來找大人……大人這麼愛點鴛鴦,怎麼不朝著自己的身上點?」
閻溫嗤笑一聲,「陛下不是看不上閹人嗎。」
十九垂下眼,一臉的墨汁,黑看不出任何的情緒,她將自己的心提到嗓子眼,咬了咬舌尖又道,「我若是看的上呢,大人可也要給我侍寢麼……」
十九這等同於自己頭頂懸著一把鍘刀,還非要去解系著鍘刀的繩子,純粹是作死。
話出口,自己把自己嚇的尾音都飄了,她說完之後,喜全猛地抬起頭,閻溫的動作也是一僵,捏著十九手腕的手不自覺得用力。
「休要胡說!滾回你的寢宮去!」閻溫一把甩開十九,邁步要朝著裡間去,路過十九的身邊卻頓了頓,抬手又撕扯十九的衣襟,抓著她脖子上的黑繩拉扯,「將銀牌還來,以後再不許踏入內侍監半步——」
這次是真的把人惹毛了——
十九護著小牌子不肯給,邊按著,嘴裡還邊嚷嚷,「大人說話不算話!送了人的東西朝回要,非君子所為——」
閻溫獰笑,「君子?」他在外諢名無數,什麼活閻王惡修羅,還真的沒有能跟君子扯上邊的。
十九按住手裡的小牌子,一個勁兒朝後退,後脖子被勒的生疼,看准了機會,一個原地轉圈,掙脫了閻溫的手,卻沒朝外跑,而是直接朝著裡間跑去。
她要真是朝外跑閻溫也就命人抓了,但是十九朝裡間跑,閻溫直接抬步就跟上去了。
喜全跪在地上一臉狀況之外,裡間時不時傳來十九的尖叫,還有閻溫的獰笑聲,喜全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不知道是繼續跪著好,還是去叫人進來拉架好。
「大人,別!不要——」
喜全瞪著眼朝著裡間的方向看去,糾結著剛要站起來,就聽著裡間又傳來十九的叫聲,「來人啊,耍流氓了——」
「耍流……唔唔唔!」閻溫半跪在床邊,額頭青筋暴跳,十九團在地上,被閻溫死死的按住嘴,雙後護著脖子上的小牌子,還在瞪著眼唔唔唔。
閻溫在外什麼名聲都有,殘害忠良殘害皇嗣殘害百姓,前段時間還多出了一個殘害活佛高僧的名頭,他在旁人的口中,將全天下都殘害了個遍,獨獨沒有任何殘害女子的名聲。
自古閹人褻弄人的比比皆是,可閻溫並沒有那種變態的嗜好,十九一句「耍流氓」喊出來,險些活活把他冤的吐血,接著便是胸中怒火騰的燒了起來。
且不說他絕不會行那種醃臢事,他也根本沒那種能力,再者就小傀儡現如今的這副形容,他難不成是對木炭也能有興致嗎?!
閻溫手都有些抖,不僅是額頭,連側頸的青筋都突起來,他覺得自己活到如今,從未像此刻一樣,氣的渾身發抖,還不能將人原地掐死,憋屈至極!
十九的口鼻讓閻溫捂的密密實實,一絲風都不透,她掙扎著想要掙脫,但是閻溫看著清瘦,手勁兒卻大的嚇人,十九呼吸不了,敲著閻溫的手臂沒一會兒,就全身無力,只能在地上幹蹬腿兒。
窒息的感覺甚至比當胸一刀還要痛苦,她失去意識之前,還在想著,若是就這麼被閻溫給捂死了,那她死的也太冤枉了,她定要化為厲鬼,夜夜纏著閻溫讓他不得安生!
閻溫心中一團火烈烈燒的他眼前都要看不清東西了,等到感覺到手下的人掙扎漸弱,他恢復理智將人鬆開的時候,十九已經被他給捂昏過去了,連氣息都極其微弱。
他趕緊拍打十九的臉,手上力度不輕,幾下將將十九拍的睜開眼。
但是她睜眼之後做的第一個動作,還是護著胸前的小牌子。
而且不到片刻,再度昏了過去。
閻溫再探她的鼻息,發現她呼吸恢復,這才跌坐在地上,後知後覺得出了一身冷汗。
十九做了夢,反反復複,像是永遠也跳不出的圈子,每一次都讓她肝膽俱裂。
夢中遍地橫屍,層層疊疊累起屍山,人間地獄不過如此。
有野狗和食肉的飛鳥不斷的啄食這些屍體,不遠處燃著火,有人正在搬動這些屍體不斷的朝著火坑中投放,她頭暈目眩,頂著烈日和滿鼻的腐臭焦屍味,在屍堆中一個個翻找過去。
野狗被打擾了進食咬在她的腿上,她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只是麻木的一具一具翻動屍體。
「大人……」夢中十九終於找到一具熟悉的清瘦屍骨,屍體上穿著閻溫慣常穿著的深藍色長袍。
十九跪在地上,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抖著手將這已經僵硬屍體翻了過來——
「大人——」十九猛的從床上坐起,眼中滿是血絲,眼淚洶湧而下。
這時候旁邊伸過了一雙手扶住她,十九模糊的視線在床邊的人身上聚焦,看到深藍色的袍子時候,整個人就已經要瘋了。
「啊——啊——」
「啊————」
十九捂住自己的眼睛,正在鳳床上胡蹬亂踹,尖叫著朝後退,將坐在床邊上的人猝不及防的蹬到了地上,摔了結結實實屁墩兒。
閻溫:……
閻溫那日將人給不慎捂的昏過去之後,很快命人將小傀儡送回了鳳棲宮,傳召了太醫過去。
豈料小傀儡不知是不是給他嚇到了,始終噩夢連連,且無論怎麼叫都不蘇醒,太醫施針都沒用,一連幾夜,夜夜淒慘的叫他的名字,太醫說可能失心瘋了。
這些天都是靠參湯吊著,眼見著前些日子才養起來的一些肉,現如今又瘦沒了。
閻溫也整夜睡不安生,他當日真的不是故意,要說他手上親自弄死的人數都數不過來,他也照樣心安理得,午夜夢回,從不怕厲鬼索命。
但將小傀儡捂的昏過去後,他也整夜整夜的睡不好,心裡滋味談不上愧疚,總之整日坐立難安,這些日子一直在鳳棲宮,連奏章都搬到這裡來處理,也跟著熬了幾夜了。
其實對於現在的閻溫來說,這小傀儡固然是唯一正統血脈,但若真的死了,他並不是就無人可以替代,閻溫甚至有辦法不讓任何人發現的替換掉她。
無論換哪個傀儡,都絕對比她安生。
閻溫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會在鳳棲宮陪著她熬。
誰想到這人醒過來,先給了他當胸一腳,不知算不算報仇了。
「大人……」十九低聲呢喃,猶自陷在噩夢中,淚水簌簌自眼眶中湧出,整個人顫慄不已。
那場面太過真實,仿若鼻翼間還縈繞著腐爛味和屍體燒焦的糊味。
好半晌,眼見著「屍體」扶著床沿爬起來,她才神志漸漸清明一些,抹了一把眼淚,看清了閻溫臉上惱怒的神色,徹底清醒過來。
「大人——」十九從床裡爬到床邊,不管不顧的上前緊緊圈住閻溫的脖子,眼淚大顆大顆的朝著閻溫的脖子裡砸,把閻溫砸成了一根僵立的人棍。
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