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
「吃不吃飯啦!」韓老太太在外面偷聽一會兒,實在氣得不行,扯著嗓子喊起來。
韓青鬆應了一聲。
他把藥酒放在牆上的擱板上,「你倆去給娘和弟弟端過來。」
二旺一聽就誇張地笑起來,「爹,你不知道咱家規矩吧,俺嫲嫲說不吃就餓死,送什麼送!」
外面韓老太太氣得又讓人給她拿棍子來。
韓青鬆:「不許沒規矩。」
二旺吐吐舌頭,反正讓爹知道嫲嫲說過啥就行。
他拉著麥穗跑出去,到了堂屋趕緊讓大娘給裝了粥,拿了倆餅子,把幾樣菜撥一碗,然後送回東廂。
韓青鬆領著倆孩子去堂屋吃飯,林嵐這才輕鬆自在起來,和小旺一起吃飯。
飯後,老太太趕緊把孩子們都打發出去,大的去找知了龜,小的去睡覺,她要主持家庭會議。
特意吼了一嗓子,「哪個敢湊在外面偷聽,我打斷他的腿!」
二旺嚇得拉著麥穗趕緊跑了。
老太太搖晃著大蒲扇說了個開場白,再回憶一下過去的艱辛歲月,養兒女的不容易,艱難歲月的煎熬等等。
總之就是要喚起韓青鬆心裡對父母的心疼、愧疚,畢竟都認為這麼多年他不在家伺候倆老的,頭疼腦熱、吃苦受累他沒跟著一起,按照老太太的意思,他可是一直在部隊裡享福的,吃的好餓不著,讓他去當兵可是對他的偏愛。
當然,這會兒絲毫不提那時上頭規定出義務兵去打仗,長子要在家撐門面,二兒子嘴甜會哄人捨不得,不得已就打發才十六七歲的三兒子去。
自然也不去想韓青鬆在部隊裡數次出生入死,身上新傷加舊傷怎麼不容易。
更不想是韓青鬆出去當兵,寄回來津貼,補貼著這一大家子人。
她只覺得兒子是自己養的,辛苦拉扯大的,長大了有出息,就該回報自己,自己就該享福。
兒女對父母的回報,就該是無止境無條件的。
讓幹嘛就幹嘛,讓休妻就得休妻!
「老三,你說娘說的對不?這麼多年,你在外頭,我和你爹病了累了,都是你大哥二哥小弟他們伺候,家裡活兒也都是他們幹著。你隔著遠,娘也知道,也不讓你出力。你不在家,我也讓大傢伙兒多照顧一下子她和幾個孩子。我不怕說虧心的話,我真是偏疼她和孩子的,她可好,狗咬呂洞賓!」
「他爹,我就做這個主了,讓他們離婚。」
老三是軍官,離婚了,要什麼好媳婦找不著?
叫她說,就該找個指揮官的閨女,門當戶對,配得上老三,也能幫襯老三,提拔老三。
人家文化人,更知道孝順,不回來氣她,還往家寄錢,多好。
韓二哥和二嫂拍手同意,「娘說的對,三弟,你可得好好想想。」
韓大哥和大嫂面色不忍,「爹娘,要說這三弟媳婦兒也沒那麼不行,不至於就離婚了。這麼多孩子呢,這要是離了,以後老三再娶,人家能當回事嘛?」
「孩子有什麼擔心的?就留家裡,有我和你們呢,還能委屈了孩子?」韓老太太不以為意。
她一個勁地戳老韓頭,讓他說話。
她雖然能咋呼,可真正發話的,還得男家長。
老韓頭一直悶聲吧嗒煙袋鍋子,說良心話,要把老三媳婦兒趕回去,他覺得有點虧心。
畢竟老三媳婦兒也生了五個孩子,幹活兒也出力,並不是那種奸懶饞滑好吃懶做的。
他倒覺得還是分家好,分開吃住,一起幹活,省的她和妯娌、婆婆處不好。
「老頭子,行啦,我知道你說不出口,就這麼定了。」韓老太太擺擺手,「老三,你回去跟她說,明兒就去公社革委會,把這個婚離了,讓她自己趕緊回林家屯去……」
韓二嫂在一旁添油加醋,「這樣打婆婆,打嫂子的人,還真是少見呢。」她摸了摸自己的頭,哎呀哎呀地喊疼。
老韓頭沒說話,拿眼看韓青鬆。
老太太也逼他,「老三,你趕緊說句痛快話。」
屋內氣氛一直有些凝滯,不聞說話聲,連搖蒲扇的嘩嘩聲也停下來,只有喘息聲以及混雜期間的蚊子嗡嗡聲。
眾人緊張地看著韓青鬆的嘴。
在這種時候,他原本就嚴肅的臉看起來更加嚴肅,一雙幽深的眼睛格外黑亮。
韓青鬆:「不行。」
……
啥?
老太太沒聽明白,什麼叫不行?
這話可是痛快,卻不是順從她的心意,是讓她不痛快。
老太太的臉一下子拉下來,「老三啊,你這是當了軍官,翅膀硬了,眼裡沒老家人兒了啊。」
韓大哥趕緊推推韓青鬆,讓他分辨幾句,韓青鬆道:「娘,沒有。」
韓老太太氣得要抽過去,知道他打小不會說話,說話就招人煩,可都這麼大年紀,怎麼也學會了吧。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欺負你媳婦兒和孩子了唄?」
韓大嫂也趕緊打圓場,「娘,三弟向來不愛說話,嘴巴不會哄人,他沒那個意思,就是不想離婚唄。」
「他為啥不離?」韓老太太就差沒蹦起來。
韓大嫂生怕她車軲轆話念叨,趕緊勸韓青鬆解釋解釋。
韓青鬆道:「兒子在部隊不能照顧二老和孩子,心中有愧。」
對父母有愧,於婆娘孩子也有愧。
「爹娘體諒你,不和你計較,你只要聽娘的話就行,把這個整天不好好過日子就會氣娘的女人送回去。」
韓青鬆點點頭,「為娘的健康著想,那就分家吧。」
分開住,不在一個鍋裡吃飯,不在一個院裡碰頭,自然能少生氣。
韓老太太張了張嘴,她說的是離婚,怎麼成了分家?
老三小時候就傻,這會兒看起來是更傻。
「老頭子?你聽聽——」
老韓頭道:「這也是個辦法。」他把煙袋鍋子在炕沿上使勁磕磕,「分家困覺吃飯,不分活兒。這麼著一家子還是一起幹活掙工分,按人頭分口糧。」
老三不在家,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掙不出吃的,自然還是要幫襯一下。
當然老三的津貼還得寄給大家庭才行。
韓二嫂和韓二哥腦子轉的快,立刻就問:「那老三的津貼呢?」
韓老太太厲色道:「當然是寄給我!」
說完她立刻道:「說什麼胡話,分什麼家,房子沒房子,家什兒沒有家什兒,怎麼分家?困大街上去?」
她已經忘記自己之前還說要把林嵐娘幾個趕出去,讓他們睡牆根下的窩棚。
現在想的是真要分了家,到時候老三家的更有理由來要錢鬧騰。
但是要讓兒子把津貼寄給那潑婦不給自己,韓老太太不接受!
要知道她連讓林嵐帶著孩子隨軍都不肯,因為隨軍就意味著他們要跟著吃喝花錢,那津貼就不能寄回家。
那可是自己的兒子,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現在有出息了,當然要回報自己。
兒子回報爹娘,那是天經地義的。
韓青鬆道:「住處就由我去跟連隊革委會申請。」
「那也沒有材料!」韓老太太不同意,現在誰家能隨便蓋起屋子?多少人家還十幾口擠在三間屋裡呢,一家子男女老少都在一盤炕上也不少。
韓青鬆雖然這些年沒在家幹農活,但是部隊也經常深入鄉村,他也瞭解不少。
「娘,先湊活蓋兩間小房,用不了什麼材料。」先對付這兩年,以後再蓋新房子。
「還蓋什麼新的?」韓老太太道:「你三大爺家牆外有個窩棚,平時放柴火的,去借著住一下就行。」
韓大哥為難道:「娘,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那老劉家二兒子結婚沒地方住,不就是去你永順達達家住。」
韓青鬆:「還是我先去問問支書大爺。」
以前叫支書,現在就是連隊/村革委會主任,不過自家人習慣,覺得還是叫支書順口。
韓大嫂忙道:「都在大隊部乘涼呢。」
這會兒男人們基本都在大隊部扯淡,去那裡找人一找一個準兒。
韓青鬆點點頭,跟爹娘說一聲就要過去。
老太太還要不准,老韓頭道:「讓他去吧,老大不小的,也不是幾歲的孩伢子,能主事的。再說,他回來也得去支書隊長跟前說說話。」
韓老太太還是不樂意,撅著嘴生氣,惦記著津貼、惦記著背包。
韓青鬆回到屋裡,見林嵐在炕上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給孩子們講故事,不由得一怔。
在他的印象裡這種畫面比敵人不抵抗自動投降還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我去找支書大爺。」
林嵐點點頭,「那你應該帶點東西去。」
大老遠回來,去看支書和大隊長,怎麼也不能空手。
韓青鬆就把背包拎過來,打開繩扣,從裡面掏出兩瓶麥乳精來,另外抓了兩把糖。
林嵐看了看,從炕頭的晾衣杆上扯了塊布給他,讓他包著,省得太扎眼。
這年頭麥乳精可是稀罕,不是誰都能拿回來的,就算韓青鬆回來也不可能誰都給,肯定是有求於人。
韓青鬆把東西兜起來,道:「回來的匆忙,背包塞得亂糟糟。」
林嵐看著他,啥意思,讓她給收拾收拾?
他就不怕她拿裡面的東西?
韓青鬆拎起布包,把背包往林嵐手邊一放,又看了幾個孩子一眼,「一人吃一塊糖,多了壞牙。」
說完就走了。
「娘——」二旺和麥穗激動起來,爹這是讓他們吃糖啊?
林嵐卻趕緊喊道:「別忘了吆喝大旺和三旺回家。」
那倆熊孩子指定在大隊部聽男人們扯淡呢,有些男人專門扯黃篇,她怕大旺受影響。
聽著韓青鬆的腳步聲遠去,林嵐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背包,手伸進去掏了掏,結果背包太深,整條胳膊都探進去才夠到底。
三個孩子期待地看著她。
林嵐清了清嗓子,摸出一大把糖來,剛要按照她前世大手大腳的習慣把糖撒給他們,突然想起這是韓青鬆的不是自己的。
他說不定還有別的用處,不能這麼撒出去。
她數了數放回去大半,在孩子們熱切的眼神中一人分一塊。
「娘~~」麥穗嗲嗲地撒嬌。
林嵐受不了只好一人又分一塊,「好啦,你爹還有別的用處呢。都藏好明天吃,晚上吃了蟲子爬進嘴裡把你們牙齒都咬爛。」
小旺把糖塞到林嵐的口袋裡,「娘給我收著。」
二旺和麥穗已經迫不及待塞進嘴裡一塊,貧窮緊張的大家庭,讓他們知道吃到肚子裡才是自己的。
留著,會生變故!
「娘,我把門關上。」二旺麻利地去關門。
林嵐:「怪熱的,你爹他們還沒回來呢。」
二旺:「關上俺嫲嫲進不來。」
爹不在家,誰知道她會不會來搶背包呢。
果然,很快老太太就來推門,發現推不開就罵人,讓把老三帶回來的東西送到堂屋去。
二旺立刻拉拉林嵐的袖子。
林嵐會意,「哎呀,疼死我了,胳膊給我打殘了。」
「娘,讓我爹明天送你去縣醫院看看。」二旺說。
麥穗嘴裡含著糖,也含糊說給娘揉揉。
老太太見治不了他們,氣哼哼地出門找韓青鬆去了。
找了一圈沒找到,她也只得回來,在家裡跟老韓頭和倆兒子叨咕。
又不肯浪費煤油,就讓幾個人摸黑聽她念叨,結果很快老韓頭鼾聲如雷,氣得她直捶他。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韓青鬆低沉的聲音,以及三旺不樂意地嘟囔聲,老太太一下子爬起來,「老三回來了,讓他趕緊過來!」
老韓頭這會兒醒了:「三更天了快困覺吧,明天還得下地呢。」
老太太:「不行,不說明白的,我睡不著。」
韓二哥主動去把韓青鬆喊過來。
大旺本來跟著爺爺嫲嫲睡,這會兒那屋裡還在開會,小孩子不許聽,別的孩子都回爹娘炕上,他卻不想回去面對他娘。
他轉身往外走:「我去柱子家困。」
三旺犯怵對著他爹,也喊道:「大哥等等我也去。」
倆孩子抹黑一溜煙跑了,還能聽見三旺撞在門外樹上喊疼以及大旺罵他蠢愣的聲音,韓青鬆覺得陌生又新奇,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以前從來沒有的感覺。
也許這就是生活,是家?
「三弟,娘叫你呢。」
韓大哥打著哈欠,這一天天的,太能折騰了。
韓青鬆應了一聲把手裡的布放在東廂窗臺上,然後跟著進了正屋。
韓老太太直截了當地道:「老三,你要分家也行,我和你爹哥哥們商量一下,就把他們娘們幾個分出去,上工幹活還像以前那樣,這樣分糧食我們也照應他們。不過,你的津貼可還得寄給你爹娘,不能給她。你也知道她那脾氣,上來一陣就發瘋,給她她都糟蹋了。」
韓青鬆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說實話:「娘,以後可能沒有津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