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淩晨,鳳尾螺燈火通明,門口突然駛來幾輛越野車,接著幾十個訓練有素的降魔師全副武裝,迅速而又寂靜地沖出大門,依次鑽進車中。
局長隨後也快步走出,對秘書交代了一句,低頭準備上車,餘光瞥到身後的人影,回過頭去,看到陸行舟和石飲羽從大廳中走出來。
“晚上好,各位,去歸墟啊?”陸行舟搖擺了幾下爪子,笑嘻嘻地打招呼,轉頭對局長叮囑:“局長您可要保護好自己,我們倆最近如魚似水、如膠似漆,心情很好,暫時不想參加追悼會。”
局長的臉要繃不住了,怒道:“你詛咒我?”
“胡扯,明明是關心你。”陸行舟從口袋裏摸出一張黃符,塞進局長胸前的口袋,“這是我閑來沒事畫的護身符,你帶著圖個心理安慰吧。”
局長喉頭一梗,感覺到了忽如其來的關心,胸中不禁湧起一股傷感——陸行舟是自己一直十分欣賞的得力下屬,當年特偵組老組長調職,是自己力排眾議,把他推上組長之位的,雖說算不上什麼大官兒,但是月薪足足增加了80塊呢。
當然,隨之帶來五險一金等相應扣除增加了120塊。
陸行舟沒有理會局長在那裏百般感慨,將護身符塞給他之後,就和石飲羽步履匆匆地往停車場走去。
局長對著他們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在秘書的提醒下才回過神來,珍重地收起護身符,匆匆上車。
車隊迅速從鳳尾螺門口撤離。
陸行舟回頭看了一眼,目送車隊魚貫消失在夜霧中,吐槽:“這老東西就是沒禮貌,我送他護身符,他居然連聲謝謝都沒說。”
“他那是感動得說不出話。”石飲羽說,“你們關係還不錯?”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說實話,確實還不錯。”陸行舟收回目光,輕聲道,“九年前你審判時,他出了不少力,是唯一一個沒有收受我的賄賂而為你說話的。”
石飲羽怔了一下:“啊?”
“真事兒。”陸行舟道,“我一直很感激他。”
石飲羽突然想到一事,磕巴:“那……那你還給他下惡契?”
陸行舟低低地笑了一聲:“我下在他身上的,是假的,騙他的,真正的惡契下在了監獄長和降魔大臣身上。”
石飲羽笑起來:“你啊……”
“下在降魔大臣身上才會有用,他是妖界攝政王的親弟弟,雖然廢物,但是很惜命,一定會竭力解決這事,而頂層的大佬們想要判斷你是不是真的無害,肯定要深入瞭解你在獄中的表現,這時候監獄長為你說話就很有分量了。”陸行舟徐徐地解釋,“而局長他雖然是個耳根子奇軟的老好人,但其實骨子裏有幾分傲氣,不會做違背內心的事情,所以給不給他下惡契其實沒差,他根本就不是會被輕易威脅的人,我只是想借此讓他明白我推動此事的決心。”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快步走到停車場,上車後,石飲羽幫陸行舟系好安全帶,直起身體,摸了摸他的臉,輕聲說:“你把大佬們都得罪光了。”
陸行舟笑了笑:“那又如何?”
停車場中燈光黯淡,到處都空空蕩蕩,彷彿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石飲羽看著陸行舟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他。
兩人短暫地深吻,笑著分開,石飲羽發動了車子。
淩晨的街道上車水馬龍、燈影閃耀,跑車匯入車流,風馳電掣地駛向沈秋朔的面人店。
整個老巷都陷入沉睡,連路燈都熄滅下來,狹長的黑暗巷道中,盡頭一盞風燈泛著慘白的微光。
“是鬼差。”石飲羽道。
陸行舟點頭,沈松棠已經垂死了這麼長時間,鬼差趕來等他斷氣,是正常的。
兩人走到店門口,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孩子坐在門口臺階上,已經無聊到在摳牆縫了,聽到漸近的腳步聲,好奇地抬起頭來,目光掃過陸行舟,落在石飲羽臉上,呆了片刻,站起來,提起引魂燈,近距離照了照石飲羽的臉,大驚:“哇,惡魔!”
“小孩子這麼沒禮貌的嗎?”陸行舟笑著說。
小鬼差嚇了一跳,猛地往後一跳:“你看得見我?”
“這話問的……”陸行舟笑道,“我最近確實有點瞎。”
“你的眼睛……”小鬼差踮起腳尖,看向他的眼睛,驚道,“你的眼中有妖翳啊。”
陸行舟沒想到這小小的鬼差竟然能一眼看穿他的問題,錯愕了片刻,定睛想看清他的模樣,卻只看見他帶著斗篷上寬大的兜帽,個頭非常小,彷彿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冥界已經勞工短缺到這種程度了嗎?連這麼小的孩子都錄用?真是個落後的鬼地方啊,要知道連最不民主的妖界都立法不許雇傭童工了。
“妖翳是什麼?”石飲羽出聲問。
“沒什麼,這小孩子胡說的。”陸行舟說著,對小鬼差道,“你去別處引導亡魂吧,這裏不用了。”
小鬼差指向背後的面人店:“裏面有個人快死了。”
“但他不會跟你去冥界。”
“什麼?”
“裏面那個人,會自願放棄輪回。”陸行舟篤定地說。
小鬼差詫異:“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個瞎子,瞎子一般都能掐會算。”陸行舟笑了笑,越過他,推開面人店虛掩的木門,踏入店內。
店內亮著一盞昏黃的臺燈,滿屋的面人在燈影下鬼影幢幢,乍一看如同群魔環繞。
沈秋朔沒在這裏。
陸行舟仰臉環顧那些面人,發現最多的一個姿態是——跪姿。
這是個懺悔的姿勢,沈秋朔手藝精湛,將面人臉上的愧疚之色表現得栩栩如生。
他內心最澎湃的情感,難道是懺悔?
“你們來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陸行舟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看到兩個粉雕玉琢的兒童站在他們身後,其中一個張了張嘴,發出稚嫩而又機械的聲音:“請跟我們來。”
說完,兒童們齊齊轉過身,往小店深處走去。
陸行舟和石飲羽對視一眼,跟上他們的步伐。
裏面是一個隔間,門上掛著半截布簾,陸行舟抬手,打算掀開布簾,手指忽然一頓,發現布簾上的圖案是家喻戶曉的傳說——《風極反降魔》。
風極反是傳說中上古時代的一個降魔師,嫉惡如仇、法術高強,一生降伏惡魔666只,勞苦功高,羽化成神。
陸行舟看著布簾上那個豐神俊逸的降魔師,不由得出了神。
石飲羽詫異:“怎麼了?”
“沒事。”陸行舟回過神來,掀開布簾,走進隔間。
石飲羽跟在他的身後,淡淡地抬眼看著他瘦削的背影,眸色微微深沉起來。
隔間裏是個工作室,和外面的擁擠逼仄截然不同,此處十分乾淨整齊,四面牆邊是潔淨如洗的無菌櫃,一角立著一個義軀。
陸行舟忍不住“啊”了一聲。
——這義軀雕琢得十分精緻,面容秀美、氣質出塵、儀態清雅,眼神甚至看上去比真人還要鮮活,堪稱完美。
更重要的是,義軀的樣子是沈松棠。
這是沈秋朔為沈松棠量身定做的義軀?
可是,這義軀一看就造價不菲,並且經過多年的精雕細琢,難道沈秋朔早已經為今天做好了準備?
陸行舟的目光轉向室內正中的手術床上,真正的沈松棠已經面色灰敗,遠不及義軀的神采飛揚。
沈秋朔正跪在床邊,眼神絕望地盯著沈松棠的臉,彷彿在細數著他離死神的距離。
床沿上還坐著一個女人,在出神地看著沈松棠,她穿著白大褂,帶著口罩,看上去應該是沈秋朔的同事或者助手。
“燕歸怎麼樣了?”沈秋朔木然出聲。
陸行舟看著他們一躺一跪的姿勢,淡淡地說:“死了。”
沈秋朔早有心理準備,聽到這個消息,臉上還是露出了悵然的神情,低聲念叨:“死了……他竟然就這麼死了……”
“是……解脫……”低啞虛弱的聲音從沈松棠喉間傳來。
沈秋朔抬起頭:“老師?”
“你們也是師徒?”陸行舟好奇地問,“你和沈燕歸是同門師兄弟?”
沈秋朔:“不錯,我是大師兄,他是最小的師弟……是關門弟子。”
陸行舟:“既然師出同門,感情應該還算可以。”
沈秋朔:“燕歸天資聰穎,大家都挺喜歡他。”
“可是當年他出任務……”陸行舟緩慢出聲,看到沈秋朔肩膀明顯一顫,顯然是被觸及心底的秘辛,繼續道,“生死一線之際,是你提前撤退,背叛了他。”
沈秋朔沉默了片刻,在陸行舟以為他不會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時候,啞聲說:“是的,是我背叛了他。”
“為什麼?”
“我想讓他死。”
陸行舟一愣。
沈秋朔緩緩說道:“燕歸是關門弟子,老師收他那年只有28歲,卻宣佈不再收徒,因為燕歸不許,他甚至嫉恨我們這些師兄,想讓老師將我們逐出師門。”
“他想讓沈松棠將你們逐出師門,你就想讓他死?”陸行舟嘲了一句,“你們的兄弟情也太強烈了吧?”
沈秋朔苦笑一聲。
“不是。”沈松棠低啞的聲音響起。
幾個人一致看向他。
沈松棠:“當年……背叛阿燕的……是我……”
“怎麼說?”陸行舟問。
沈松棠喃喃地說:“阿燕入魔……全是……因為我……我寵壞了他……”他抬起眼,看向陸行舟,苦笑,“你見過我身上的痕跡……明白他的感情……”
陸行舟點了點頭。
沈松棠閉上眼睛,苦澀而又篤定地說:“我對他……也不全是師徒之情。”
“老師!”沈秋朔打斷他。
沈松棠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容:“秋朔,到了今時今日……已不需再為我……保留什麼……顏面了……”
“老師,燕歸生性陰鷙偏執,又屢遭坎坷,一念入魔怎麼會全是你的責任呢?”沈秋朔歎息著說,“若要劃分責任,難道我提前撤退,將他一個人丟在重重圍剿之中,沒有責任嗎?”
陸行舟淡淡地說:“你當時提前撤退,當真是自己的主意?”
“是,”沈秋朔斬釘截鐵地說,“我就是想讓他死……”
“不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陸行舟循著聲音望去,發現是那個坐在床沿的女人,她木然說:“是我命令秋朔,提前撤退,捨棄沈燕歸。”
“這位女士是……”陸行舟狐疑地問。
“我是沈松棠明媒正娶的妻子。”女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張清秀素淨的臉。
陸行舟微微頷首:“沈夫人……”
“我叫沈青絲。”女人糾正他的稱呼,“你可以叫我青絲。”
陸行舟順從改口:“青絲姑娘。”
青絲道:“當年讓沈秋朔撤退的命令,是我瞞著松棠簽發的,因為沈燕歸不但對松棠產生了情愫,他甚至想將松棠囚禁起來,做他一個人的情人,這不可能。”
陸行舟不置可否地看著她,在心底嘀咕:這難道是一個正宮對男小三的妒火導致的慘案?
青絲說:“松棠是牽絲一門的實際掌權者,但是他名不正言不順。”
“嗯?”陸行舟一怔。
青絲:“他的老師是上一任掌權者,也就是我的父親,按照牽絲一門的規矩,父親死後,能夠繼承掌門一職的,要麼是我,要麼是我的丈夫,我自知資質平庸,又不善管理,所以自願將權柄交給松棠,但他若想讓自己的位子名正言順,必須成為我的丈夫才行。”
陸行舟皺了皺眉:“你們相愛?”
青絲揚眉,反問:“這重要嗎?”
“……”陸行舟被她這問題給氣得笑起來,“婚姻大事,當然要以愛為媒、以情為聘,沒有愛情,你們結哪門子的婚?”
“這話沈燕歸也問過我。”青絲突然低聲說。
陸行舟:“你怎麼回答的?”
青絲:“小家自然要屈從大家,牽絲一門是殺手組織,刀口舔血的營生,自古以來都靠賺取豪強列紳的傭金來維持運營,既被大佬們雇傭,也被大佬們忌憚,需要有一個英明的掌權者才能支撐下去,松棠的掌門之位名不正言不順,便是授人以柄,給了其他組織詰難我們的藉口。”
陸行舟:“沈燕歸能接受這個說法?”
“當然不能。”青絲苦笑起來,“這孩子被松棠寵壞了。”
陸行舟:“他怎麼說?”
“他說,如果我敢和松棠成親,他就殺了我,然後在我面前……佔有松棠。”
青絲淡漠的聲音落地,沈秋朔牙齒間發出了憤怒的咯咯聲,咬牙切齒:“這個……畜生!!!”
陸行舟了然——沈燕歸說到做到了。
青絲抬起雙手,按在自己眉心,嘴唇微動,念了一句法訣,手掌猛地用力,身體應聲倒了下去,一個滿臉是血的魂體從義軀中出來。
陸行舟眼神猛然變得深沉,只見眼前這具魂體保持了臨死前的狀態,臉上被橫七豎八劃了十幾刀,從流血狀態來看,應該是死前就被毀容,而更恐怖的是,她的身體詭異地扭曲著,好像沒有骨頭一般。
青絲咧開血淋淋的大口,發出淒厲的鬼音:“他打斷了我全身所有能打斷的骨頭,劃爛我的臉,拔出我的舌頭,卻不讓我死,把我放在衣櫥中,穿上我的婚服,頂上我的蓋頭,裝扮成我的樣子……”
陸行舟:“他想頂替你和沈松棠成親?那蓋頭掀開不就露餡了嗎?”
“松棠喝醉了,發現真相的那一刻,他已經沒有反抗的能力了。”青絲悽楚地說,“沈燕歸就在我的婚床上,強行……”
她聲音漸漸消失。
沈秋朔咬牙道:“新人入洞房後,第二天一整天都沒有出來,大家只以為他們感情好,第三天還是沒有出來,大家才起了疑心,破門而入,只看到滿床血跡,人已經消失不見了,我們在衣櫥裏發現了師娘的屍體,她是活活流幹了血才死的。”
人們只知道沈松棠在新婚第二天失蹤,卻原來是這樣……
沈秋朔嗓音低啞:“這件事成了懸案,牽絲一門也就此分崩離析,師兄弟們各自想辦法謀生去了,只有我,一直在尋找沈燕歸的蹤跡。”
陸行舟:“直到現在?”
“不是,”沈秋朔搖頭,“十年後,我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找過去卻發現……”他聲音哽咽了一下,“發現他已經入魔,還把老師做成了傀儡。”
陸行舟看一眼躺在床上一直沉默地聽著他們敍述的沈松棠,疑問:“你沒能把沈松棠救出來?”
“我……”沈秋朔咬了咬下唇。
沈松棠張了張口,發出虛弱而堅定的聲音:“我沒有走。”
陸行舟疑惑地看向他。
沈松棠平靜道:“傀儡術……是……我交給阿燕的……用在我身上……也算學有所用……但阿燕……極有天賦……他保留了我一部分神智……”
“就是這部分神智,拒絕跟我走。”沈秋朔眼神頹敗地說。
“自己釀的苦酒……自己來吃……”沈松棠說著,唇角還浮現出一抹輕笑,“更何況,這酒其實……並不苦……”
他喃喃地低聲道:“你說阿燕死了……挺好……真的,挺好……我也要死了……”
“不……”沈秋朔痛苦搖頭。
“秋朔啊,”沈松棠道,“把我和阿燕……一起燒了吧,骨殖也不需區分,一起撒到海裏……讓這世間的一切……恩與怨、愛與恨……都消散了吧。”
他抬眼看向青絲,輕聲道:“是我害了你……去輪回吧……投胎的時候睜大眼睛……別再遇到……我這樣的男人……”
青絲哽咽:“跟我一起去吧,黃泉路上,兩個人也有個照應。”
沈松棠輕輕搖了搖頭:“我去歸墟陪阿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