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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霧》第36章
36.

畫地為牢

小乞丐眨眨眼:“後來呢,將軍和那個姑娘過完年了,他們是不是該成親了?”

 “還沒有。”陸舜華說,“祥瑞之年在三年後,沒那麼快。”

 “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後來?

 陸舜華五指收緊,掌心摩挲過柔軟衣料。

 她扶著牆站起來,緩緩搖頭,“下次再告訴你。”

 小乞丐急了,“你話怎麼能只講一半呢!你這人忒過分,不行你快告訴我,後來發生了什麼!”

 陸舜華往回走:“以後再說。”

 “以後是什麼時候?”

 陸舜華轉頭:“以後就是……”

 她突然有點說不出來。

 想了想,對著他熱切的眼神,她說:“再一次見面的時候。”

 小乞丐應道:“那可說好了,下次見到了繼續給我說故事,不能言而無信! ”

 陸舜華:“好。”

 她進別院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

 大抵這兩天真的忙壞了,別院附近都沒什麼人氣,陸舜華攏著衣袍,站在水榭邊站了會兒,不想回別院,就繞著院子中央的石板路慢慢散步。

 其實說是散步,不過就是漫無目的走動,她遠離紅塵煙火太久,不太習慣熱鬧,但也不喜歡過度冷清。

 “真熱鬧。”她抬起頭看著遠處,喃喃道。

 熱鬧是有溫度的,雖然她沒有接觸到,但這份熱鬧依然感染了她,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溫暖起來,也變得有些真實。

 哪怕這份真實是自欺欺人。

 忽然之間,身後有個清脆女聲喝道:

 “餵,你是誰!站那裡做什麼!”

 陸舜華愣了下,轉過身。

 不遠處站著一個穿著桃紅襖子的小丫鬟,手捧一壺熱酒,皺著眉看她,目光毫不掩飾的放肆。

 “你是趙府的丫鬟嗎?”她抽抽鼻子,上下打量她,“怎麼穿成這副德行?”

 陸舜華面無表情,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眼裡有清冷的波光,太過利,一時間竟然震懾到了對方。

 小釀提著酒壺,心裡犯怵。

 這人到底是誰,穿的這麼奇怪,把自己裹的不人不鬼,丫鬟不像丫鬟,小姐不像小姐,該不會是趙二公子養在別院的小情兒吧……

 “你,你到底誰啊……”她說。

 她沒有說完,被蒙面女人身後的來人給打斷。

 “你們在做什麼?”

 小釀立馬福了福身,一張臉蛋笑靨如花,脆生生喊道:“將軍。”

 江淮應了聲,踱步過來。他自然也看到了背朝自己的斗篷女人,身影在月色下茫然而孤單,像迷了方向的倦鳥,不知如何歸巢。

 這女人給人的記憶實在深刻,棲靈山上匆匆一瞥,他以為不過偶遇,直到今天再次碰見,江淮才發現他好像從沒忘記過她。

 她奇奇怪怪,但偏偏讓人忘不了。

 他走近了一些,又問:“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小釀答道:“奴婢去廚房取酒,正好酒冷了些,便拜託廚房裡的嬤嬤替我熱一熱,回去時路經此地,恰好碰到這位姑娘,於是多嘴問了幾句。”

 頓了下,她抬起一張更燦爛的笑臉,說道:“就是不知為何,這位姑娘總不理人。”

 “知道了。”江淮說,“下去吧。”

 小釀猶豫著看了他一眼,腳步未動,反倒是那個女人聽了話,乖乖地邁步就走。

 步子有點急,像是急著逃開什麼。

 江淮:“我沒讓你走。”

 陸舜華恍若未聞,加快腳步往前走去,被小釀用力一把拉住手臂。

 “餵,你走什麼,我們將軍在跟你講話呢,你聽不……”

 然而她彷彿被針扎了似的,身軀重重一抖,大力甩開桎梏著自己的手臂。

 小釀注意到,她的眼睛已經赤紅。

 被甩了兩下,雖然不痛,但這樣被拂了面子,還是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小釀難免拉不下臉,乾脆換了右手,用上十分力道去抓住她。

 換手間隙,不小心扯到了女人的右手手腕。

 這下她真的如驚弓之鳥,再也克制不住,如被火燒,顫抖著聲音說:“你放開,不要抓我手……”

 江淮半垂著的頭猛地抬起。

 女人只說了一句話,還在和小釀拉拉扯扯,動作太大,斗篷外袍被扯掉,月牙白的衣衫裹著瘦極的軀體,蒙面白紗也幾度被拉扯,露出半個側臉,脖頸如瓷白皙,纖細到似乎能映出骨骼。

 江淮的呼吸陡然沉重,他幾乎是倉促地上前,但才走兩步竟然感到全身脫離,眼睛死死盯著女人,不敢移開目光。

 這個久經沙場、殺伐果斷的男人第一次連話都講不清楚。

 “你,你放開她!”

 小釀不肯,掙扎道:“將軍,是她先出手傷……”

 江淮如野獸暴怒:“我讓你放開她!”

 小釀嚇了一跳,面色慘白,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顫顫巍巍地跪下去。

 江淮沒多看她一眼,幾步走過去。

 他彷彿不敢置信,緊張到隔著幾步便不敢上前。他在那瞬想起來許許多多的事情,紛繁蕪雜,剎那全都湧進腦海,死死扼住喉嚨,纏著心口,讓他的聲音像是費盡全力從喉頭擠了出來:“你,是誰?”

 【江淮,你可以不用叫我郡主。】

 【你和為師之間,莫要再說熟不熟這話,聽著多傷人心。】

 【你是我冤家,對你好不行,對你不好也不行。】

 【你不用總是捏著情緒,說一句想說的話也沒這麼難。】

 ……

 【阿淮,跟我回家。】

 這些聲音和景象糾纏相生,將他日漸冰冷的心扎穿,所有的破碎,所有的圓滿,慢慢重疊,慢慢重合,成了剛才面前的女人說的那句話。

 江淮的嗓子像被大火燒過,他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陸舜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斜尖,始終不曾抬頭看他,卻往後退了兩步。

 這兩步讓江淮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無法壓抑體內狂躁的情緒,不過幾個瞬息,他就難以忍受。

 他不想給自己太多希望,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他的姑娘、他的妻子早就已經在八年前,死在青靄關的戰役裡了,怎麼可能還會……

 可是,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像到他生出不切實際的奢望。

 “你,不用怕。”江淮努力穩住心神,啞著聲音低低道:“告訴我你是誰,我不會為難你。”

 他靠近了些,看到銀白色的月光下,女人捂著自己的半邊臉,不住搖頭。

 江淮喘著粗氣,喃喃道:“求你告訴我吧,告訴我你……”

 告訴我你是她。

 告訴我你不是她。

 他不知道自己想說點什麼。

 他只覺得快瘋了,從剛才她不小心喊出的那句話開始,一切模糊的線索陡然變得有跡可循。

 她和葉魏紫的親密無間,她在棲靈山吹的《渡魂》……她跪拜磕頭,是在拜誰,又在懷念誰……

 可能嗎,真的可能嗎?

 會不會是假的,萬一隻是聽錯了呢。

 可是,如果、如果是真的呢,當初不是沒找到她的屍體……

 會是嗎。

 江淮啞著聲音:“是你嗎。”

 他在問誰呀,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或者問的是給了自己無數絕望的上天,糾纏自己多年的可怖的夢魘。

 她在他面前,他卻不敢再動。

 江淮赤紅的眼睛盯住她,伸出的手指尖冰涼,帶著微微顫抖想去撫她面頰。

 “你說話啊……”

 她無聲搖搖頭,露出的肩背脆弱。

 江淮被她身上那抹無助驚得愣怔一下。

 就在他愣神的瞬間,她猛地將他一推,快速退後幾步,轉身就要往另一方向跑去。

 在江淮的眼中,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彷彿才如夢初醒,立即反應過來,眼見她走遠,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唰地抽出腰間佩劍,長劍在夜色下閃過雪的光亮,他疾行幾步,劍氣帶起凌厲的風,不為傷人,只衝著她腦後白紗繫帶而去。

 劍光明亮了一剎,又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兵器碰撞聲,兩劍碰撞,發出極其銳利的響音。

 “住手。”

 醇厚磁性的男聲響在耳畔。

 江淮一見來人,臉色稍霽,但轉瞬又想到什麼,色厲道:“你讓開!”

 葉姚黃執劍而立,將陸舜華擋在身後,“將軍為何對我府中人刀劍相向?”

 “我沒打算傷她。”江淮抿嘴,“讓開。”

 葉魏紫此刻也急匆匆趕了過來,剛才兩劍相擊的聲音著實太響驚動了前院宴客廳,她身後還跟著面色難看的趙京瀾,以及晚了幾步行來的趙嘯瀾。

 趙京瀾與江淮還算交好,見此情狀嚇了一跳,忙上前問:“發生了何事?怎麼突然這樣?”

 葉魏紫卻不管不顧,兩三步跑到陸舜華身邊,攬過她肩膀,低聲問:“你沒事吧?”

 陸舜華無力地搖搖頭。

 “沒事就好。”葉魏紫鬆了口氣,回頭打量江淮兩眼,思忖道:“別管這裡,我先帶你回別院。”

 陸舜華也不想再在這裡糾纏下去,求之不得地點點頭,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往別院方向走去。

 “站住!”

 周圍所有人都看向江淮。

 江淮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卻又似乎寫著千言萬語,他整張臉都微微扭曲,看起來有點猙獰。

 他說:“你,不許走。”

 葉姚黃順勢轉頭,看了眼自己妹妹和披著斗篷的女人,葉魏紫悄悄沖他搖頭,無聲道:“我朋友。”

 葉姚黃於是心下明了,橫劍在前,說道:“將軍,這位姑娘是阿紫的朋友,她如今不想與你交談,將軍大好男兒,也請莫要為難一個女人。”

 趙京瀾也走過來,悄聲問:“阿淮,你認識她?”

 江淮全都充耳不聞,看著那背影,咬著牙重複道:“我說,她不准走。”

 趙嘯瀾過來打圓場:“今天是給姚黃接風洗塵的,鬧成這樣何必呢?我看江將軍與這位姑娘之間可能有點誤會,倒不如在這裡把話說開。江將軍的為人我們也都清楚,想必不會同一位姑娘斤斤計較,萬一真有什麼不愉快,也請二位賣我趙大一個面子,大家相逢便是有緣,把話說開了再好好解決,沒必要動刀動槍,傷了彼此感情。”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四面逢迎。

 可惜江淮不是擅於權術之人,根本聽而不聞,舉起利劍夾在胳膊和胸膛間擦拭,緩緩抽出,劍上倒映出他執著的雙眼,滿含凌厲。

 利劍出鞘,不死不休。

 江淮瞇起眼睛:“趙京瀾在這裡也沒用,葉魏紫,讓開。”

 他握緊長劍,腰間空餘短笛,晃晃蕩盪。

 他走到葉姚黃幾步遠,劍光反折月光,話語裡難掩戾氣。

 “葉姚黃,你從前就礙眼。”他冷冷的,一字一字,似乎翻湧著陳年的舊怨:“如今,更礙事。”

 劍尖抬起,直指身前女人,“我要問她幾句話,你們誰都別攔我。”

 葉姚黃偏過頭,看到他眼裡的瘋狂,還有握著劍,卻依然顫抖的手。

 顫的不明顯,但他認識江淮多年,這麼點細小差別一眼就能發現。

 他在發抖,他在害怕。

 葉姚黃下意識地又去看身後,葉魏紫護著的那個女人。

 他對江淮很了解,他們曾是戰場上並肩殺敵的伙伴,也是心屬同一人的情敵,做過同窗,做過朋友,做過上下級,愛過同一個人,也一起懷念過同一個人。

 因此他對江淮的反應才更加不解。

 他不明白,也許永遠也不明白。

 他不能明白會有人真的在感情上成了一頭困獸,將自己畫地為牢,永生禁錮其中,任由時光荏苒,傷痕累累,固執地留在過去的歲月裡。

 即使活著,也像死去。

 低低的嘆息傳來,四散在風中。

 家僕早在葉魏紫的示意下,勸走了趙京瀾和趙嘯瀾。

 女人轉過身,對上江淮深沉的雙眼,嘴唇動了動,想要發出聲音。

 他見她回頭,眼神顫了顫,嘴唇迅速褪去血色,像等待著宣判的刑犯。

 一點點的生機,全都係在她的唇齒之間,全都在她幾句話之間。

 她的目光很冷,很無奈,也很淒楚,聲音透著一股深深的疲憊和無力。

 她低下頭,輕輕地說:

 “阿淮。”

 噹啷。

 是佩劍掉在地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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