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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霧》第21章
21.

當年明月(4)

陸舜華盯著江淮,低下眸子看他手裡的紙鳶。那是她不久前最想要的錦鯉紙鳶,他不肯賣也不肯給,現如今拿過來做什麼。

 心裡頭沉鬱的感覺未消,她沒什麼好臉色,學他的語氣生硬道:“大半夜沒事做爬到姑娘家的窗門邊,江少爺真是好興致。”

 江淮拉過紙鳶,就著夜風將它放飛,錦鯉在空中游劃幾下,劃到陸舜華面前。

 江淮說:“有事。”

 陸舜華沒反應過來,問道:“什麼?”

 江淮:“我有事而來。”並不是沒事做。

 陸舜華靠著窗沿,問了句:“何事?”

 江淮扯著紙鳶的線繩,繩子在他指節繞了兩圈,他看著陸舜華,淡淡地說:

 “來給生氣的六姑娘賠禮道歉。”

 “……”

 六姑娘?

 她家就她一個姑娘,她哪來的五個姐妹。

 陸舜華故作冷淡:“我沒生氣,你不必道歉。”

 江淮坐在樹上,一雙修長的腿垂掛在樹枝邊。他其實生了雙很文氣的眼睛,神情不冷漠地看人時似乎有無盡繾綣溫柔,他像是笑了,和圓月街時的冰冷恍若兩人。

 他應該是笑了的,笑意在濃濃的夜色裡有點模糊,但聲音沒辦法騙人,說話時很啞,點滴笑意藏在風里傳來。

 “郡主說我是富貴養出的身子骨,我看郡主才是真正的金貴身子。惹你不開心了,都要人半夜爬牆來哄。”

 陸舜華瞇起眼睛。

 良久,她吐出一口濁氣,恨恨咬牙,返身從房內匣子裡摸出一把小小的弓箭,看也沒看江淮,拉弓射箭,動作一氣呵成,乾脆利落地將那隻錦鯉紙鳶給射了下來。

 短箭劃過,正中紙鳶骨架,它在空中晃蕩了幾下,軟軟落下來。

 那人的笑意頓住。

 陸舜華丟了弓箭,“啪”地關上窗戶。

 誰骨子裡沒點血性。

 就准你欺負我?

 看你得意到幾時。

 夜很安靜,恭謙王府燈火不多,昏暗四周偶爾能聽到蟬鳴,聲音躁動。

 閨房裡的燭火跳動,時不時發出劈啪響動,紙窗倒映出樹枝上坐著的人影,他一動不動,差點就要和老樹融為一體。

 陸舜華脾氣好,有點官家小姐的嬌氣但尚算溫和,即便如此她還是在心裡把江淮給罵了百八十遍。

 她真的從沒見過這麼……的人。

 陸舜華想了想,覺得自己沒辦法說出江淮是個什麼樣的性子。你說他冷漠,他也有溫柔示意你不要獨身夜行的時候;你說他不近人情,他也會紅著眼哭泣;你說他古板刻薄、冷漠無禮,他偏偏又會懂你心思,嘴上不饒人,但該做的總沒少。

 她快被他給煩透了。

 這人怎麼總這樣,平白擾得人心神不寧。

 陸舜華走到床邊,兩手一推,窗戶順勢打開。風把她散在身後的長發吹起,她默默看著依然坐在樹枝上的江淮,手裡拿著紙鳶,靜靜地望著她。

 “江淮。”她向他招招手,“你進來。”

 江淮手指一頓,聲音沙啞,說道:“郡主,這於禮不合。”

 “無妨。”她說,“臥房在內室,這裡是外間,你進來。”

 江淮躊躇了下,還是依著她的話,靈活地從窗子裡跳進來,帶來夜間清新的寒意。

 陸舜華站起身,和他四目相對。

 她看著他墨黑的眸子,問他:“江淮,那隻紙鳶真的是送我的?”

 江淮應一聲,把紙鳶放到桌上,一同放上去的還有那隻被她丟出窗外的短笛。

 “那你在圓月街上為什麼說不是?”她似乎有點迷茫,攏了下身上的衣袍,“你為什麼不給我?”

 江淮頓了一下,說:“郡主,我……”

 陸舜華打斷他,抬頭看他一眼,發現他目光裡竟然有點無措,他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

 “江淮,做我朋友很丟人嗎?”

 江淮皺著眉,很快說道:“不是。”

 她低頭,喃喃道:“那你怎麼總這樣呢……”

 陸舜華心裡不舒坦,她伸手摸了摸桌上被她射下來的紙鳶,紙鳶中間的竹骨斷了,被他用結實的草葉重新紮起來。

 草葉味道淡淡的,縈繞鼻間。

 陸舜華深吸口氣,在這口氣沒吐出來前,整個人衝江淮撲了過去。

 江淮猝不及防,被她猛地一推,整個人跌倒在地上。她順勢把他死死摁住,拳頭和雨點似的落下來,砸到他胸膛上、肩膀上。

 “你這個混蛋!”她紅著眼睛開始罵,“你讓我不要多管閒事!你看我掉進酒缸打算見死不救!你拿了我喜歡的紙鳶不肯給我!你混蛋! ”

 她拳頭打得急,但力道輕,捶著也不痛。江淮開始掙扎了幾下後來便不動了,由得她發洩一通,把自己累得氣喘吁籲,他才悠哉地撐著地面坐起來。

 她一骨碌爬起,坐在桌上生悶氣。

 身邊輕微響動,面前人影一晃,寒露的氣息撲面而來。

 “郡主討厭我?”江淮問。

 陸舜華一字一句說道:“是的。”

 她瞪著自己的眼睛,氣鼓了雙頰,竟然和紙鳶上畫著的錦鯉有幾分像。

 江淮抱著手臂,挑起一邊眉頭,神態倒是放鬆。

 他說:“我如今不是就在郡主面前,郡主既然有氣,那麼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陸舜華聽得莫名其妙,“誰要打殺你了?”

 “那郡主不生氣了?”

 “你以後別總這樣耍我就好,”陸舜華用手撐著臉,睏意上來,人都開始犯迷糊,“也不要總叫我'郡主',聽著奇奇怪怪。”

 江淮一口答應,他鬆開雙臂,看了她會兒,半晌笑了起來,聲音很輕,卻十足嚴肅:“那麼我也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江淮撇開眼,看向窗外長夜,聲音莫名寂寥:

 “不要再同情我。”

 陸舜華愣住,困倦之意全消。

 江淮說完便邁步走向窗邊,跳上窗外樹枝,回過身來,淡淡地說了句:

 “郡主,我需要的不是同情。”

 時間過得太快,轉眼又到了年關。

 這時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江淮受傷了,傷的不重,只在腿上劃出道有些深的血口子。

 傷他的是越族人。

 那天著實很巧,陸舜華叫了阿宋陪她一塊去買如意糕,出門時天色有些昏暗了,阿宋抱著幾包糕點嘴裡念叨著趕緊回去,不然老夫人又該生氣了。念了一路,念得陸舜華心煩氣躁。

 “我說阿宋,你真像個姑娘。”陸舜華嘆息道。

 她猛地一停,阿宋沒防備,直直撞了上來。

 阿宋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冒犯了主子,顫巍巍地要跪下請罪,怎料陸舜華的臉色比他還驚恐,她攔了阿宋的動作,伸出手指著他,慌張道:“阿宋,你流血了!”

 阿宋伸手一摸,果然額頭上正在往下滴血。

 “怎麼傷的這麼重?!”陸舜華受的驚嚇更大,不由自主摸了下自己的後背,“我這是金剛罩做的殼子嗎,能把人給撞出血來?”

 阿宋茫然地摸著額頭,指尖滑膩的血液往下淌,可他分明沒有一絲痛感。

 他猶豫了下,迷茫道:“郡主,這好像不是我的血。”

 “啊?”陸舜華張嘴,和阿宋大眼瞪小眼。

 她歪了歪腦袋,問道:“不是你的血?那這是誰的……”

 他們下意識一同抬頭。

 冷不防對上一雙佈滿殺氣的血紅雙眼。

 “啊——”阿宋嚇得一把拋開如意糕,往後咚咚咚退了三步,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哭天搶地:“什、什麼東西?!”

 陸舜華也嚇著了,她顫栗著開口:“你,你是誰啊?”

 那雙通紅的眼微瞇,轉瞬一個人從樹上躍下,跳到陸舜華面前。

 深邃的眉,高挺的鼻,高壯的身軀,還有鋒利泣血的挎刀。

 這不是上京人。

 倏地,陸舜華想起江淮和自己講過的,近來上京頻頻出現越族人,似乎南越那頭隱隱有了來犯之意,渲汝院里關了幾十上百人,地牢中有進無回,血腥味重得溢出數里,卻始終什麼也問不出。

 越族人修習奇門異術,骨頭也硬得驚人。

 陸舜華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她咬著牙往後退了一步,余光瞄到阿宋趴在地上瑟瑟發抖,臉色雪白,腦子裡過了無數個對策,亂成一鍋粥。

 面前的越族人見她後退,皺眉看著她,將她上下打量,似乎在思考眼前這個嬌嬌弱弱的姑娘是否有威脅。他受了傷,被追踪了幾十里,打了信號等同伴來接,沒成想竟然被人發現了踪跡。

 殺她,還有她身邊的小護衛不需費力,但可能會引來追兵。

 可是不殺她……

 越人眉頭一擰,目光霎時冷然。

 不殺她,難道放虎歸山,萬一暴露了踪跡一切都來不及!

 片刻的思索功夫,他就在心裡下了決定,手中挎刀灌入內力,冰冷刀鋒在太陽下發出亟待飲血的冷光。

 他要殺了他們,務必一擊即中。

 陸舜華嚇得面無血色,嘴唇蠕動,呼救的聲音都發不出,只覺得腿腳僵硬得動不了。她深吸口氣,用力咬了咬下唇,狼狽地轉身向後不要命地逃跑。

 可她才跑了兩步,還來不及求救,身後挎刀破風而來的聲音便響在耳邊,殺氣帶來的壓力迫得她背上陣陣冷汗直冒。

 “救、救命……”

 “叮——”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響聲,撞得人心頭一顫。

 事發突然,陸舜華只來得及蹲下,用最能保護自己的姿勢將頭埋進膝蓋里抱住,耳邊又是幾聲刀與劍的撞擊聲,隨之而來的還有漸漸不支的喘氣聲。

 陸舜華稍稍緩了心神,鼓足力氣抬起僵了的脖子,臉上眼淚橫流,頭髮亂糟糟的像個小乞丐,連呼氣都不會了,透著迷濛的淚眼往前看去。

 冬日暖陽,河邊無人的空曠之地,兩道身影糾纏不休。

 陸舜華用力捏緊拳頭。

 ……

 江淮用劍支著自己,屈膝半跪在地上。他的臉上已有二三血痕,脖子經脈爆起,撐著的那條腿被刀割出長長的一道口子,鮮血不斷噴湧而出,染紅身下草地。

 他點了身上幾處穴道,勉強站了起來,哪怕已到了這般末路,卻還是橫著長劍,半步不讓地擋在陸舜華身前。

 她呆呆道:“江淮……”

 江淮沒理他,反手劈出一劍阻了越人砍向阿宋的一刀,整個人被震得往後退了幾大步,後背撞到樹幹上,落了一地枯葉。

 他悶哼一聲,臉上血色幾近全無。

 “走!”他舔了舔嘴角溢出的血,發了狠,眼神像是淬了毒。

 江淮扭頭,提起地上顫抖的阿宋,將他向陸舜華那邊推過去。

 “帶你們家郡主走!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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