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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霧》第42章
42.

不知叫啥

有那麼一刻,陸舜華以為,自己哭了。

 可是她沒有。

 畢竟她流不出眼淚。

 她不知道越人的蠱到底是什麼功效,牠吃了她精血的同時是不是還吃了她的感情,不然她怎麼對人世間的一切都再也無動於衷,好像真的像一個無知無覺的死人。

 她坐得遠一點,背後的窗映出黎明,天色亮了,帶來了早晨的氣息。燭火跳動兩下,終於滅掉,一切歸於寂靜。

 這樣寂靜的夜像極了他們當年在藏書閣裡看到的夜,他們仗著少年心性胡鬧了一場又一場,現在看看,當真是年輕。

 陸舜華別開眼睛,輕輕把手遞過去,摸索著尋江淮的手,然後握進掌中。

 他的手很厚實,很粗糙,是一雙常年拿刀拿劍廝殺疆場的手。

 她握住他的手,只是輕輕一下,又很快放開,一切快得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江淮還在沉睡不醒。

 陸舜華低下頭,看著眼前人。

 黎明的光比燭火亮,雖然有窗子阻擋,但看得卻清楚。晨光熹微,她依稀看到他被壓在身後的長發,髮絲裡竟然有了幾許白色。

 她在心裡想,江淮今年也不過二十八,正當壯年,怎麼會已經有了白髮。

 但她來不及細想,因為江淮醒過來了。

 他醒來的時候無聲無息,不知道何時就睜開眼睛,等陸舜華髮現時,他已經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陸舜華見他轉醒,剛想起身去叫茗兒,右手小指就被他拉住了。

 用的力氣大,指甲蓋泛出青白色,但因為皮膚表面都是淺淺的紫紅,望著著實可怖。

 她用力抽,被他用更大力氣握住。

 綁著繃帶的胸口透出一抹微紅,江淮把全身力氣都放在這根小指頭上,傷口再次裂開了。

 陸舜華坐回床邊,清晰且冷靜地說道:“雖然不會痛,但太用力了也會斷的,放開些。”

 江淮鬆了手,一雙帶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透著無言的渴求。

 “怎麼回事?”

 “你的手怎麼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陸舜華不動聲色地拒絕,將衣袖更拉下來些,遮住了右手腕骨處露出的屍斑。

 江淮知她不願意答,便也沉默。

 半晌,陸舜華問他:“知道是誰嗎?”

 江淮聲音嘶啞,含了鐵石似的:“嗯。”

 他又摸上她的手指,這次摸到整個手掌背:“你……”

 陸舜華沒動,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裡依舊無波無瀾,再講話時聲音卻帶著冷。

 她說:“你和姚黃在趙府的動靜才這麼點兒大都能引起注意,恐怕他們已經暗中監察你很久了。”

 頓了頓,她移開目光,繼續說:“是他。”

 江淮撐著上身想坐起來,奈何傷勢過重動彈不得,只好作罷。他伸出另一隻手蓋住了眼睛,呼吸沉重。

 他說:“我知道。”

 他說:“……他早就不信任我。”

 陸舜華聽懂意思,她自己也早就猜到,腦子裡清明一片,又瞥過去一眼。

 “逃了一個。”她低下頭,手指揪著袖口,一下一下,“你殺光了也沒用,宮裡的密探,不是殺了就能一了百了。”

 江淮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是我衝動,可他們……”

 “殺光了,皇上想查,總能查出來。”陸舜華淡淡道。

 “我會護著你。”

 陸舜華說:“他監視你多久了?”

 江淮垂下頭,有些茫然,慢慢說:“大約一年。”

 “你沒發現?”

 她不相信他不知道皇帝在暗地裡監視著他。

 果然,江淮頓了一下,而後說道:“我問心無愧。”

 陸舜華搖頭:“你問心無愧,可在上京百姓的心中,你是戰無不勝的神。”

 與天平齊。

 甚至,比天更高。

 江淮側目:“我從未曾想要謀反。”

 陸舜華:“你功高蓋主,百姓尊你為神,與謀反無異。”

 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

 江淮這些年站的太高太高,百姓奉他為上京的守護神明,名頭叫的響亮,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人心裡的神終究只能有一個。

 沒有人能與天平齊。

 這是皇帝不容挑釁的威嚴。

 沉默一時籠罩室內。

 風吹得窗子打在牆上啪啪作響。

 陸舜華長長出口氣,說道:“你其實不必如此,他沒想要你的命。”

 “他有。”

 陸舜華怔了一怔。

 江淮咬牙:“他就是想要我的命。”

 陸舜華皺眉,下巴微抬,“權力與好名聲比性命更重要?”

 江淮苦笑,頭擺向另一邊,他的神色還是很憔悴,但細看又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口。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

 陸舜華沒有回話,看了看身邊的江淮,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只覺得一切都很恍惚。

 她站起身,把外袍重新攏到身前,然後開了門去喊大夫。她沒有回頭,自然也看不見江淮的臉色,但應該是不好的,他受了那麼重的傷,連嗓子都啞:

 “六六。”

 他叫了一聲,又沒下文。

 陸舜華等了等,沒等他繼續說,恰逢茗兒帶著大夫進來,便低頭走了出去,門在背後吱呀關上,江淮的臉再看不見。

 陸舜華走出將軍府門口的時候,回頭看去。

 將軍府的門和八年前並無多少變化,她站在日頭下,看著匾額上據說是皇帝陛下親筆御賜的“將軍府”三字,臉上沒什麼表情。

 將軍府和恭謙王府到底對她來講是不同的,帶著一股子陳舊味和熟悉感,她在南越煎熬的那幾年,半夢半醒間總是夢到自己回了這兒,而江淮和祖奶奶,都站在門口等著她。

 如意糕還是膩人的甜,家常菜已經端上桌,處處都是人間煙火的味道。

 祖奶奶恨恨地教訓她:“姑娘家嫁了人還不知道著家,也就你夫君能忍得了你!”

 阿淮笑著把她摟到懷中,揉了揉她的發頂,說:“下次不能這麼遲回來了。”

 她牽著他的手往裡走,邊走邊扮鬼臉。

 “哎呀知道了,就你囉嗦。你到底是哪邊的人?”

 大夢一場,不知歸處。

 天色越發亮了。

 就在她兀自發呆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道疑惑的聲音——

 “大姐姐,你怎麼在這兒?”

 她轉過頭。

 小乞丐捧著一個白饅頭坐在地上啃,兩隻手指臟兮兮的,抓得饅頭上全是五指印。他抬起的臉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再次相見的喜悅。

 他三兩口吞了饅頭,興沖沖地跑過來。

 “我又見到你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燦若星辰,“你要遵守諾言,你得給我講故事!”

 陸舜華被他突然的動作驚了下,但很快鎮定下來,緊接著是一種很難言的輕鬆感。她看著小乞丐,忍不住要去摸摸他的頭。

 “誒,你別摸我了。”小乞丐靈活一閃,“我臟著呢。”

 他退後兩步,笑道:“我上回一直想著你說的將軍的故事,想了我好久,我還去趙府後院等過你呢,誰知道你跑將軍府來了!這下太好了,你一定要把故事講完,不能再像上次讓人抓心撓肝!”

 陸舜華說: “好啊,我答應過你的。”

 小乞丐又湊過來,好奇地問:“你怎麼會從征南將軍的府裡出來?”

 他頓了一下,臉上換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說:“你說的那個將軍,該不會就是征南將軍吧?!”

 陸舜華問:“你覺得是不是?”

 小乞丐想了想,故事裡的將軍深情、溫柔、飛揚明亮,雖然征南將軍確實是好人,有大義有俠氣,但他著實沒辦法將他和故事裡的將軍聯繫到一起。

 於是小乞丐說出心中所想:“應該不是吧。”

 陸舜華沉默了會兒,問他:“為什麼覺得不是?”

 小乞丐撓了撓後腦勺,有些羞赧道:“也不是說征南將軍不好……只是,只是感覺,將軍不是那麼溫柔的人。”

 說完,他捂著嘴四下看了看,生怕自己說的話被人聽了去,扣他頂妄議高官的帽子。

 陸舜華低頭,輕聲說:“感覺有時候可能是錯的。”

 小乞丐說:“可我從沒見過將軍溫柔,不對,我好像都很少見到將軍笑起來的樣子,他好兇,比趙府的夫人還兇。”

 陸舜華:“他很兇嗎?”

 “很兇。”

 “那你討厭他嗎?”

 小乞丐很快否認:“不討厭。將軍雖然很兇,但他是好人,我都聽黃老說過了,要不是將軍,越族人早就攻破上京,我們連家都沒有了。所以他凶就兇點吧,反正我也不用天天看見他。”

 有些天真,有些童稚,陸舜華被他逗得笑了。

 可笑著笑著,又覺得有點苦,像喝了杯苦茶,浸潤到五臟六腑之中,都是苦澀。

 連小孩兒都能細數出他的功績,但卻說他們從未見過他待人友善寬厚。

 他的少年意氣,他的明亮歲月都隨著戰爭緩緩湮滅,化為塵埃。

 他們見過的是金刀鐵馬,是霹靂手段,是雷霆萬鈞,是血債累累天地不容。

 他們沒有見過那樣子的他。

 沒有見過撕心裂肺指天問罪,沒有見過爬牆賠禮紙鳶相贈,沒有見過刀劍相決寸步不讓,更沒有見過夜裡挑燈仿字臨摹。

 再也不會有人見到那樣的他。

 終究是成功煉鑄出一顆鐵水般的心。

 小乞丐咂咂嘴,抬起頭說:“你上回講的故事,只講了一半,快繼續講吧。那位姑娘後來是不是嫁給了將軍,過得很快樂,還生了很多孩子?”

 陸舜華:“沒有,姑娘最後死了,死在了戰爭裡。”

 小乞丐高呼:“為什麼?她怎麼死的!將軍怎麼不救她?”

 陸舜華淡聲說:“當初是將軍下令,把她關在了城門外,沒有開門。”

 小乞丐有些難過,他對這個故事投入了很多真情實感,沒想到結局是這樣。

 他的臉皺成一團,說:“那姑娘應該很恨他吧。”

 陸舜華搖搖頭:“不恨。”

 “為什麼?”

 沒等陸舜華回答,他又連忙打斷,這次顧不上自己手臟不髒,直接抓上了他的衣袍。

 “算了,我不要聽這些了,你從上次那裡繼續給我講吧。後來呢?”

 清風拂過髮梢,陸舜華望著遠處天光,微微愣怔。

 後來呢?

 後來……

 ——

 下一章開始最後一波回憶殺。

 這不是一本重生虐渣文,虐男主並不是主要目的,重申一遍!

 至於刻刀疤啥的,這是我十八歲寫的文稿大綱,是挺中二的,但是我覺得原汁原味更重要,就不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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