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當年明月(10)
沒過兩天,到了葉姚黃出發的日子。
陸舜華遵守承諾,一早便和葉魏紫碰在一塊。兩人手拉手擠在人群裡,只見一隊精銳中葉副將打頭,葉姚黃緊隨其後,一路出了上京城門。
葉魏紫捨不得,拉著她一塊上了城樓,挨著城堞探出腦袋,遙遙望著寫著大和的旗幟在烈烈長風裡飛揚。
葉魏紫當下紅了眼睛。此去一別,從此聚少離多,再次見面恐怕就得是年關,她對父兄有一千一萬個不捨。
長風下,葉姚黃騎著高頭大馬,忽然轉身往城樓上看來。
陸舜華抬起眼睛,剎那間與他的眼神隔著人群驀地撞上。
她微微一愣。
“六六——”
葉姚黃拉著韁繩,烈陽下他一身戎裝,劍眉星目,隱隱有了將士風采,眼裡繾綣萬千,溫柔似水。
他說:“我走了,你們保重。”
“若要成婚,千萬支會一聲,哥哥派人回來給你添禮。”
“六六……”
陸舜華定住眼。
葉姚黃回身,面容似猶豫不定,又似不甘不願,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深吸口氣,道:
“哪天覺得桃花不好看了,記得告訴我,我帶你去青靄關!帶你看青靄關的青川河,帶你看隱州十二城,還有谷深崖絕,驚濤拍岸,夕陽晚照!看遍所有上京沒有的好景色!”
說完一夾馬肚子,馬兒發出長長嘶鳴,鐵蹄踏出飛揚塵沙,他縱身疾馳,在旭日之下頭也不回地離開。
陸舜華目送他遠去,內心五味雜陳。
葉魏紫安靜許久,聲音略帶疲憊:“走吧。”
陸舜華低聲答應。
剛轉身,她又愣在原地。
一人立在城樓之下,同樣坐著高頭大馬,一身便裝,仍然是粗布麻衣,通身沒有任何多餘的紋繡裝飾和冠配髮簪,長發只用髮帶束於腦後,微微抬頭望著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給人無法親近的感覺。
陸舜華向他揮手笑了笑。
“阿淮!”
葉魏紫嗤了聲,鬆開握著她的手,邁步從城樓另一端下去。
陸舜華提起裙擺,噔噔幾步從樓上跑下來,跑到他面前,驚喜道:“你怎麼來了?”
江淮利落下馬。
他牽著韁繩,立在她面前,眼神裡陰影沉鬱,似有無盡陰霾。
“我再不來,怕有人就要去青靄關看山看河看城了。”
陸舜華被他逗得差點笑出聲,兩手背到身後倒退著走。
“原來有人吃醋了,”她露出少女一面,短促地笑了笑,“還是怕我跟人跑了?”
江淮冷笑:“也要他有能耐能把人勾得走。”
他伸出手,攬著陸舜華的腰,將她提抱到馬上,自己牽著繩子走在前面。
陸舜華視野開闊了不少,她不會騎馬,難得被人領著坐在馬上慢悠悠地走,就算此刻姿勢側坐,腰臀下馬鞍硌得她很不舒服,也都被興奮沖淡了許多。
她悠哉地踢腿,在馬上也不安生,這裡弄弄那裡弄弄。
眼見著她的手就要伸到馬尾上去拔毛了,江淮不得不出聲制止:“別鬧,安分點。”
陸舜華哦一聲,怏怏地放開手。
但她著實是個閒不住的,江淮牽著馬走著,他起碼還算有點事在做,她坐在馬上是真的無聊,只好出聲鬧他:
“我說阿淮,你就沒想過嗎?”
江淮頭也不回:“想過什麼?”
陸舜華:“我真跟人跑了,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他說,“從前如何,以後便如何。”
陸舜華沒有說話。
她的心頭上泛起一絲浮躁和酸澀,彷彿剎那間被根針給刺中了心肝,倒不疼,只是氣順不上來,胸悶的很。
她的手指扣著馬頭上的韁繩,粗糙的繩子摩挲著細膩的手指,她彷彿洩憤一樣,一下下用力擦過,很快把指頭弄得通紅。
江淮發現不對,轉過頭,看到她孩子氣的舉動,眉頭微微皺起,道:“放手,小心別給磨破了。”
陸舜華應得飛快:“我看磨破了你也不心疼!反正在你心裡,全天下什麼東西都比陸舜華來得重要!”
她說這句本來就是氣話,也沒想江淮會應她。
江淮嘆口氣,手覆蓋在她手指上,把她的手從韁繩裡解出來。
此刻旭日正盛,日光炯炯,他逆著光的臉看不太清表情。
“要是生氣,也別朝自己發火。”他輕聲說。
陸舜華捂著手指,憤憤道:“你是想讓我朝你發火,打你嗎?”
江淮搖頭。
“我如何的,你也如何就好了。”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稍稍壓低了聲音。
陸舜華一怔,無名火起,但這股火還沒燒出幾個火星子,又莫名被另一股奇怪的感覺給湮滅了。
她強壓下心裡的委屈和生氣,覺得他彷彿話裡有話。
她小心著問:“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馬兒此刻已行至將軍府前,江淮伸手把陸舜華接下來,沒有鬆手,將她往自己懷裡壓了過去,讓她的腦袋抵著自己的肩膀。
他貼著她的耳畔,聲音清晰,“要是我走了,你以前如何,以後也便如何,懂嗎?”
陸舜華沒有說話,安安靜靜被他抱在懷裡,兩人之間靜默蔓延。
“你……”她推了推他的臂膀,“你什麼意思呀?”
江淮聲音微沉:“三日之後,我隨趙將軍出發去大臧。大臧乃我朝友國,如今四王叛亂,挾天子以令諸侯,太子發來密報請求大和支援,這一仗避無可避。”
陸舜華直到用完晚膳,坐在了藏書閣裡,還是沒反應過來。
剛才江淮說的話一句一句,變成沉甸甸的鐵石,都壓在她心頭。
大臧內亂、東宮失守、大和支援……打仗、出征……
這次出兵,掛帥的是驍騎將軍趙英,主將是趙京瀾的哥哥趙大公子,江淮隨軍出征,擔的是參將的名頭,協同防衛戍守。
他今年年近十七,年紀輕輕就擔了這名頭,皇帝有心歷練他。
只是……
她悄悄從書冊後抬起一雙眼睛瞄他。
這時已經臨近盛夏,距離陸舜華碰見江淮半夜吹笛的那天已過去了很久,他不再是靜林館裡背著人學吹渡魂的紅眼少年,入了驍騎營,由驍騎將軍帶著,日漸長成男人的樣子。
轉眼就要出征。
刀劍無眼。
陸舜華覺得自己要愁死了。
哀嘆一聲,她撅了撅眼睛,總感覺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人馬上就要變成具屍體,再不濟少不得斷手斷腳……
這麼想簡直悲從中來,陸舜華捂著自己心口就開始哽咽,結果一睜眼,看到面前江淮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郡主拿我當豆腐做的了?”他說道。
他的身影被披上了無盡寂寥的月色,在月影橫斜裡有些迷濛,坐在書幾後,低垂著眉眼看她。
陸舜華看著他乖戾的面容五官,只覺得越發堵心。
江淮低聲說:“說是參將,也只是一個虛名。表哥下了命令不許我上陣作戰,只在後方觀摩。你放心,此去無礙。”
又是靜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舜華沒什麼情緒地說道:“那你為什麼和我說那種話?”
江淮:“總要給你留個盼頭。”
她擠眉:“這也能叫盼頭?”
這種聽起來和交代遺言一樣的話什麼時候也可以叫做盼頭了?
她看他這麼慎重的神情以為他此去不回了呢。
江淮澀聲,有些無奈道:“六六,我娘是殉情死的。”
陸舜華抬眼,看到他的眼色比夜還沉。
她不回話,他自己說了下去:“我爹的屍體擺在那兒,她一頭撞上去,臨死前還在叫將軍。我就在她身後,可她都等不及和我說一句話,也根本沒有看我一眼。”
陸舜華看向他,江淮本是執著筆在寫佛經,此刻放下筆,聲音冷冷,看她的模樣格外認真,語氣卻有點像調笑:
“六六,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可得好好活下去啊。”
陸舜華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緊緊抿唇。
他每說一句,她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最後,他似乎釋然,笑著自言自語道:“活下去就有盼頭。”
陸舜華突然出聲:“什麼盼頭?”
江淮淡淡道:“忘記我。”
頓了頓,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她說:“其實我們之間……也不過兩年,你還那麼小,不一定就能記得,或者還是我自作多情。”
他重新拿起筆,在紙上提筆寫著,沒有絲毫停頓。他幫她抄佛經抄了大半年,不下五十遍,已經將佛經倒背如流,根本不用對著書冊謄寫,提筆就能一氣呵成。
陸舜華歪著頭,“我怎麼覺得,我還沒嫁給你,就已經好準備替你守寡了?”
江淮搖頭。
他想說點什麼,被陸舜華打斷。
“我說你這個人,哪天要是肯好好跟我說一句話,我都能樂得繞平安河跑上三天三夜。”
她幽幽嘆氣:“別人都會說好聽話來哄姑娘,怎麼就你嘴巴跟上鎖了似的,一句都講不出來?”
江淮身影一頓。
但只是轉瞬,很快他便不為所動,淡淡道:“那些話不過兒戲。”
陸舜華不依不饒,故意激他:“怎麼兒戲?!你想想,哪怕說出來不能做到,可聽起來卻十分有心,聽著就很高興。你要隨軍出征,說一句'我一定平安回來',或者'我不會讓自己有事',說什麼都比'我如果死了你就忘記我'要好上幾十倍不止!”
江淮終於給了個正眼給她,他放下筆,把書几上的書頁蓋上,難得神色正經:“我說出來的話,都能做到。”
所以這種戲言,他從不說。
任他葉姚黃有通天本領,青靄關的夕陽與驚濤,他還真能拿來端到她面前不成?
笑話。
但同樣的,任他江淮自己有多少分軍事上的天賦,真到了彈盡糧絕那一日,他也無力回天。
行軍打仗,本來就應該做好一切準備,包括身後事。
陸舜華洩氣了,半靠在書几上,怏怏道:“沒勁。”
江淮重新翻開書頁,拿起筆繼續抄寫。
“坐好。”
陸舜華趴著動也不動:哼哼道:“我躺在席子上,又沒躺你們江家的地上,你管我?”
“……”江淮嘆口氣,伸手把她扯起來,“地上涼,小心著涼。”
陸舜華打了個滾兒,蹭啊蹭的挪到他身邊。書幾很矮,他盤腿坐在軟墊上,她靠過去把自己頭枕在他腿上。
感受到腦袋底下的肌肉瞬時僵硬,陸舜華心裡得意,調笑道:“我靠你近點,你借我暖暖,就不冷了。”
江淮低頭看她:“……不知羞。”
陸舜華笑嘻嘻地沒個正形,被他伸手一掌按住肩頭,呵斥道:“老實點。”
她撒潑打滾:“我不管,你不和我說點好聽的,我不起來!”
陸舜華本來沒有感覺的。
打仗罷了,他都說了他不用上陣,只做後方,她也無甚擔心。
可他偏偏要誅心,非和她講這些涼透人心的話。
她知道他的性子,也知道他的彆扭,如果說別人覺得江淮脾氣古怪不近人情,真是天大的誤解,她陸舜華肯定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所以她可以明白他藏在看似涼薄下的說不出口的溫柔。
但是他和沒事人一樣,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樣,她看了受不了。好像沒什麼東西值得將他留在人間,他內心願意為自己的理想大義犧牲,半分沒有顧及她。
江淮微微垂下眸子,對上她紅透的眼睛。
她被他氣哭了。
江淮徹底丟開筆,躊躇一會兒,無奈的地說一句:“我剛才,是隨口說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她還是沒說話。
江淮嘆口氣,眼神微黯,眸光沉了下去。
他說:“此去無甚凶險,大和兵力強盛,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陸舜華終於給了他點反應,小聲哼了下,但還是透出些微不滿。
江淮又沉默了會兒,良久,輕輕抬起手。
帶著清涼的手掌覆蓋在她眼睛上,手指滿是硬繭,距離近了,能聞到一股他的味道。
陸舜華說不出這是什麼味道,有點兒像是秋天蕭索的枯草,又似乎混雜了些清冷的檀香,但細聞之下,似乎還有點兒麥苗的芬芳。
她只能說,這是江淮的味道。
他的聲音,和著夜風,慢慢傳來,傳進陸舜華的耳朵,然後進入她的身體,進入她的內心。
“清風在上,明月為證,江淮此生情之所鍾,唯宸音郡主一人。若能娶之,必珍重有加,決不相負。”
“上窮碧落下黃泉,此言必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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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句話和大家交代一下:
這幾天三次元加班工作非常忙,所以更新有點兒不穩定,請大家多多包容~
然後就是,這裡是阿淮第一次出征,開頭寫的是阿淮第一次掛帥出征,這一仗他是參將不是主帥,所以不一樣。
之前有讀者問,為什麼阿淮這麼心痛了,當年怎麼不跟六六一起死。
這裡多嘴解釋兩句。
一當然是因為故事發展,男女主都死了還怎麼寫這個故事(笑哭臉)。
二是人物性格決定,他不能理解母親的殉情,且一直受到的教育是“為將者當死於邊野而非溫床”,他的性格就決定殉情這件事在他身上發生的可能性不太高。
三是這整個故事,不是所有的重生故事都為了報復男主,或者男二上位,《其霧》故事裡的“復生”,只是為了“將當年沒說完的話說完”。
以上。
最後,這幾天可能沒什麼時間更文,我盡量寫,實在不行只能明年燉肉啦,謝謝大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