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寸血寸心(7)
大和九年,十月,南越本應允大和退兵四十里,歸還失地,然而越帝失信,不知於何處請來巫蠱師,給活人和屍體種蠱,控制人心智,使其成為見人就咬的怪物。
南越軍隊避戰於數十里外,派人放出蠱蟲,僅僅兩萬傀儡軍,因其不怕疼痛,毫無自覺,只能砍斷頭顱方才令其徹底死亡,驍騎軍一時無防備,竟潰敗,不得已之下退居關內,緊閉關門。
青靄關關門沉重,以玄鐵鑄就,雄關固若金湯,傀儡軍只會撕咬,手無武器也只能在外徘徊。
血傀儡不辨敵我,見人便咬,南越大軍也不敢貿然攻城,雙方再次僵持。
皇帝知道此事,口吐鮮血,面露寒鐵。
“琉夜這個混賬!混賬!”他受了重傷,那日血傀儡殺進營帳,雖然被及時阻攔,但不防這幾具傀儡竟然手指藏毒,皇帝不慎,中了血毒,隨行太醫已經進行拔毒,但因為關內物資緊缺,藥物供應不上,無法完全康復,只能拖著耗著。
“他承諾退兵,朕便會將越太后毫髮無傷地歸還,他竟敢,竟敢……”
皇帝抹去額頭冷汗,嘴唇煞白,抖動不休。
“這個人,毫無信用!不講道理!”
說完,皇帝頓住。
過了會兒,他短促地笑起來,笑得很響,牽扯到了傷口,嘴角溢出黑血。
他同時也想到了很多,想到許多年前,越帝尚且不是越帝,只是一個被羈押在大和深宮的人質。老越帝是個好父親,膝下兒子個個都愛,哪個都不捨得送上門來給老皇帝殺,剛巧找回了個流落民間的私生子,歡天喜地地送了過來。
琉夜在大和待了兩年,十二歲的時候因各種原因被送回了南越。他在大和的兩年,與當時尚是皇子的皇帝關係頗為要好。
不料,落到現在這個局面。
他想起琉夜那天在營帳裡討要越太后時說的話。
“我輸了,可你也不見得就是贏。道理?呵,你還是這麼天真可愛。我落了把柄在你手裡,我不得已只能認輸,可認輸並不等於服輸。你好好學一學吧,握在手裡的權力才是最真實的東西,不要總是跟別人講道理。我告訴你,這世上只有贏的人才有資格講道理。”
是啊,他是琉夜,怎麼會這麼輕易認輸。
就算認了,也不會服輸。他是怎麼坐上的皇帝寶座,沒人比他更清楚。
笑著笑著,皇帝嘴邊的血越吐越多,眼前陣陣發黑。
昏迷前,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年大和,十二歲的他和十二歲的琉夜。
“餵,我同你說,你不要總和你兩個哥哥走那麼近。”小琉夜不屑地說:“等以後皇帝老兒死了,他們第一個要害的就是你!你信不信我說的,不信?好啊你,不信算了,我等著看……”
這次突襲,攪得各方方寸大亂。
皇帝昏迷不醒,糧草物資緊缺,關門緊閉,外面的血傀儡時不時咆哮著扒門。
攻勢一波接一波,雙方僵持了沒多久,南越兵將便派來了刀輪戰車,輪子造得極高,站在車上的士兵全副武裝,鐵甲加身,傀儡上前時,他們便以長槍刺去,竟慢慢行到了青靄關門口。
哨兵來傳話,說是越帝要求立即開門。
“否則,便殺光剩餘俘虜,還有不幸被抓的平民百姓。”
江淮眼睛都要泣血,撕心裂肺,徒勞而絕望地問:“她呢!六六呢?找到她沒有!找到沒有!”
士兵跪伏在地上,顫聲道:“郡主,郡主在門外,死生不知。”
葉魏紫被趙京瀾死死護在懷中,她滿臉淚水,臉漲得通紅,吼道:“什麼叫做'死生不知'!你給我說清楚!姓江的,你怎麼不去救她,你快開門救她啊!”
趙京瀾面露痛色,強行將她按下,他的手也在抖,卻一直哄她:“阿紫,你不要這樣,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
“什麼不要這樣!六六在外面啊!她還在門外!”葉魏紫狠狠地咬在趙京瀾虎口上,掙脫他撲到江淮身前,揪著他的衣領,聲嘶力竭:“你去救她啊!你們,你們不是都要成婚了嗎!你去救救她,江淮我求你了,你救救六六!”
她哭得要背過氣去,無力地滑坐到地上。
“以前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兇,不該說你不是,我錯了!我給你道歉!江淮我求求你了,你去救她,我求你了……”
葉姚黃面露不忍,他的嗓子也已哽咽,蹲下身去扶葉魏紫時,險些站不起來。
“哥,哥!你去救六六!你最喜歡她了,你肯定不忍心看她死的!哥你快去啊,你去救她!”
無論她怎麼哭,怎麼求,得到的全都是沉默。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這扇門開了,後果會是什麼。
葉副將重重一嘆,示意趙京瀾將哭到脫力的葉魏紫帶走。
葉魏紫木木呆呆的,坐在地上失了靈魂一般,眼睛通紅死死盯著江淮,哆嗦著抬起手指著他,厲聲尖叫:“都是你!都是因為你!要不是因為你六六不會死!你是殺人兇手!都是你!全都是你害的!”
趙京瀾快步上前,將她打橫抱起,抱出營帳。
周遭又安靜下來。
營帳外,天色如血,火紅火紅,天邊紅雲很美。
剛剛還陰沉的天,突然開了日頭,像是嘲諷。
江淮不止一次想,這會不會是幻覺,是幻覺吧。
可耳邊的兵荒馬亂,耳邊的風聲鶴唳,耳邊的山雨欲來,都在告訴他,這是真實。
葉家父子、趙嘯瀾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皇帝昏迷,他作為主帥,如今成了唯一的發號施令者。
江淮閉上了眼睛,咬緊牙齒。他的嘴唇突然顫抖,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胸口,那兒空空蕩盪,護心鏡在某次戰爭後就碎了,被他小心收了起來。
他抓不到任何東西。
片刻後,他的腿動了。
他突然不管不顧地沖向營帳門口。
葉副將衝過來,一把抱住他雙腿,撲通一聲跪下,膝蓋重重磕在滿是碎石的地上。
“小少爺,不能開啊!”他叫著這個從小到大叫了無數次的稱呼,淚流滿面。
“小少爺心系郡主,但是,但是這門開不得!”
江淮一腳踹上去,葉副將吃痛,但手下力道不鬆。
江淮說:“讓開!把門打開!”
葉副將牢牢抱住他,不住搖頭。
葉姚黃面露不忍,別過頭去,良久,靜靜跪下,和父親一同跪在他腳邊。
趙嘯瀾重重一嘆,背過了身。
江淮聲色淒厲:“我說把門打開!開門!”
葉副將說:“小少爺,門開了,上京怎麼辦!皇上怎麼辦!黎民百姓怎麼辦!”
江淮倏地僵住。
“噹啷”一聲,佩劍掉在地上。
一股難言的痛苦浮現在他面龐。
葉副將知曉他已明了,默默地鬆開手,葉姚黃起身扶起父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極為複雜,同情、憐憫、敬佩、悲慟……所有的情緒凝聚於一個眼神,沉逾千斤。
江淮抬起頭,看向營帳外城門方向。他緩緩彎下腰,撿起了自己的佩劍,但是手卻一直痙攣,根本握不住劍。他眼角全是紅血絲,手撐在桌案上,幾乎快穩不住身子。
葉姚黃抬起頭看他,只一下,又轉了眼神。
他幾乎不忍心去看。
安靜的營帳裡響起低低嗚咽,像頭受傷的小獸。
江淮死死扣住桌案,將嗚咽聲堵在了嗓子裡。
他丟開劍,面向城門的方向,突然重重跪下。
咚、咚、咚——
他對著城門方向,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痛苦讓他發出長長的嘶鳴,聲音啞到快聽不清——
“傳我令,全力守城,沒我命令,誰都不許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