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活死人蠱
陸舜華微微皺眉:“人世間很好,可我早已經不是世間人了。”
江淮伸出的手臂就那樣猝然停在了半空,良久,他又按上她的手,一點點,緊緊攥著,手指摩挲著衣料,將她毫無脈搏跳動的手腕握在掌心裡。
他的眼中陡然出現很多很深沉很複雜的東西,使他無法再問出為什麼,他只是固執地去觸摸她,手心裡的鮮血染上袖口,再開口時聲音沙啞:
“跟我走吧。”江淮唇角彎起一個笑的像哭的弧度,“六六,我們走吧。”
陸舜華笑了,笑著笑著,乾澀的眼角像是能流出淚來。但她仍舊搖頭,在江淮近乎血紅的眼睛裡,像看到了十三年前,她覺得自己又望見那個在黑夜裡一個人吹著笛子痛哭出聲的小少年,當時的他眼神也像現在,這麼無力,這麼絕望。
“阿淮。”陸舜華說,“你和我不一樣,你會千古流芳,萬世景仰。”
“我想要的不是這個。”江淮顫抖著聲音說,“不跟我走也可以,那你要去哪兒,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陸舜華想拂開他的手指,可他抓得緊,根本不鬆動。
他用手指撫上她黑灰的指甲,突然問:“當年你到戰場上說有話要告訴我,那時你想和我說什麼?”
陸舜華搖頭:“都過去了。”
她頓了一下,抬眸看著他。這個人其實從未負過她,無論是十三年前還是十三年後,世事負了她,命數負了她,唯獨他沒有。
陸舜華手指點上江淮皺起的眉心,說:“阿淮,你要記得,你沒有錯,所以不要自責,也不要後悔。放下吧,你是一個英雄,我以你為傲。”
江淮用力握住他,他渾身是傷已然痛極,卻還在強撐,嗓音嗚咽如同受傷的小獸,卻無話可言。
陸舜華站起來,帶著他的左手一塊拉他起身。她拍拍身上皺了的衣裙,低聲說:“活死人蠱至今無人能解,當年那個巫蠱師也不能,你不用白費力氣。皇上猜疑你至此,你去奉天也好,不要回來了,活著總比死了好。”
太陽落山,室內盡是昏黃的餘暉,江淮的神情在刺目的暖色下有些模糊不清。
他喃喃重複:“會有辦法的,一定會的……我找到他,讓他治好你,給你解蠱……”
陸舜華任他自語,從頭到尾一語不發,看著他的目光越發憐憫。
她終於沒忍住,上前擁住他,僅僅一下又放開。
陸舜華嘆息道:“你找不到他的,沒人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沒有辦法解蠱。他收集了上千具屍體製成試蠱人,那麼多……全都徹底腐爛掉了,沒有一個例外。”
江淮低著頭不說話。
陸舜華看著他,又說:“我們全都是失敗的試驗品罷了,沒有人熬過蠱蟲噬體之苦,所以我們都被丟棄了,到如今我也快死了。”
南越,也就是如今南疆,向來擅長巫蠱之術。傳說巫蠱之術能夠生死人肉白骨,控人心智為己所用。
傳說向來真假莫辨,事實上南越蠱毒尚未到如此高深地步,至少那個將陸舜華撿去的巫蠱師便不高明。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死去的,也許是被血傀儡咬了口,也許是被人用刀劍割破喉嚨,也許是在青川河裡溺了水,總之她的的確確已經是死了的。
當她再一次醒來,便是在南越巫蠱師的煉房內。
依稀聽見是磁性的男性嗓音,在低聲解釋:
“我本就無心參戰,越帝承諾我將俘虜給我做試驗,我才去的這一趟……滅族便滅族吧,與我何干。 ”
另一女性嗓音響起,嬌蠻裡透著埋怨:“你要試蠱,何必跑去戰場?刀劍無眼,你要想試,我去替你弄幾個人來就是了,淨做些危險的事。”
“不必了,我回來時順手在戰場上撿了些屍體,正好拿來試蠱……哎師妹你別擰我耳朵,你這是乾嘛,快放開!”
女子道:“好你個天樞,你給我說清楚,幾萬俱屍體,你怎麼選的全是女人!”
天樞吃痛,討好道:“哪有都是女人,有男的有男的……師妹你快放開,你再不放開我這耳朵乾脆別要了。”
“哼。”
……
再以後的日子,陸舜華不願去細想了。
幾千具屍體,一個個被種了活死人蠱,蠱蟲控制他們重新“活”過來,能動了以後一些人仍是癡痴傻傻的傀儡模樣,一些人卻已有了心智意識。
傀儡模樣的屍人被做成真正的傀儡,成了天樞的奴僕,有了心智意識的屍人則被拉去種下新煉出的活死人蠱,一次次種下,一次次試煉,他們不需要吃飯睡覺,被關在幾間大屋子裡,每天需要做的就是忍著極致的疼痛,熬過蠱蟲噬體的痛苦,想盡辦法“活”下去。
沒熬下去的試蠱人被隨意丟棄,或者扔進做養蠱爐,八年的時間幾千個屍人便也剩下幾十個。
天樞的目標是通過活死人蠱操控,做出和活人一般無二的真正“活死人”,有熬不下的試蠱人嘗試逃跑,但逃出迷陣以後仍舊死於蠱蟲吞噬。
蠱蟲以屍人體內精血為食,種下之後便與試蠱人成為共生體,蠱蟲以自身為獻祭,提供給蠱人必要的行動支撐,當試蠱人體內精血耗盡,蠱蟲再無食可進,便是蠱蟲反噬,生食其肉之時。
他們都是本不該繼續存活於世的怪物,也是逆天而行的失敗的試驗品,萬幸的是她沒有被挑去祭了萬千蠱蟲,巫蠱師在確定她已無用之後,便將她隨意丟棄在迷陣外的屍堆裡。
而她靠著體內最後一點精血,強撐著回到了大和。
真相如此慘烈。
大約是已經絕望到了極致,江淮此刻的神情竟然沒有多少變化。他像是麻木了,聽完她說的整個故事,臉上竟然還有一絲茫然。
他也終於明白了,原來她真的是來告別。
他想到剛才陸舜華痛得歇斯底里,甚至想要自裁的模樣,心底一絲奇怪的感覺上湧。
這一回,他沒有勇氣再說出口讓她跟他走的話。
“還有多久?”江淮低聲問。
陸舜華說:“也許半年,也許一個月,也許就是明天,反正很快了。”
於是江淮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孩子般無奈又絕望的神色。
他的目光落在陸舜華的手臂上,想去抱她,手臂卻重逾千斤。右手灼燒般的痛楚令他亂了心神,但也許不是手臂的痛,他恍惚了一下,覺得外頭暖紅的夕陽竟然又和八年前的青靄關重合。
“它一點都沒變。”他突然道。
陸舜華“啊”了聲,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江淮左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笑起來三分落寞七分蒼涼。
“它一直在看著我,看我還能遭受怎樣的報應,它給過我的答案一直都沒變,永遠也不會變……”
陸舜華的目光閃了閃,像是終於明了,但她只感覺更加疲憊,深深地長出口氣。
兩個人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室內靜謐一片。
江淮放下手掌,啟唇還想再說點什麼,家僕卻在此時過來禀報,說門口有個小乞丐一直吵著鬧著要進來,誰都攔不住,揚言要找幾個穿斗篷的女人,誰都勸不走,別人去攔他,他就咬人。
江淮皺眉,他對任何想接近陸舜華的人都保有戒心,因此想也不想就說讓人將他趕走。
陸舜華上前,說:“我認得他,將他帶進來吧。”
江淮問:“他是誰?”
“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孩兒。”
江淮抿了抿嘴。
土土很快就被帶了進來,他剛一進門口,腦袋探了兩下,甚至沒發現角落裡的江淮,望見陸舜華站在門邊,眼裡發光,笑道:“原來你真的在這裡呀,我就知道沒有找錯。”
他的頭髮有些亂,本就髒污的衣衫沾了更多淤泥,但他毫不在意,笑呵呵地對陸舜華說:“我還以為你被壞人抓走了,擔心死我了。”
陸舜華說:“我沒事,很快就回來了。”
“可我看他們的樣子不像好人。”土土說,“我跟在馬車後面好久,可是沒吃飯使不上勁,沒跟多久就丟了,只好一直在門口等你。”
陸舜華輕輕笑了,方才眼中的悲痛消去大半,她走過去,半彎下腰道:“你很擔心我?”
土土點點頭,“我一直在門口等你,還好你回來了。”
頓了頓,又問:“你怎麼又哭了?”
陸舜華抬起手指撫上自己眼角,那兒乾澀一片,什麼也沒有流下來。
土土摳著她的手,輕聲說:“你不要難過。”
陸舜華摸了摸他的鬢角頭髮,說:“謝謝你。”
土土有點不好意思,他往後退兩步,左顧右盼,掩飾性道:“都說了別碰我嘛,我身上不干淨……”
陸舜華說:“你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我還好……”土土摸摸肚子。
“可你說你很久沒吃飯了,不吃飯就長不高。”陸舜華說,“別擔心,不要你給錢。”
土土眼珠子轉了下,踮起腳尖,輕聲說:“我真的還好……可是我覺得他好像很不好。”
陸舜華一愣,轉頭看過去。
也許是剛才和土土說話過於專心,她一時忘記了房裡還站著江淮,而他一直沒有出聲,默默站在他們身後,當土土提醒時她才發現他。
陸舜華瞥去一眼,對上江淮微紅的臉龐和皸裂的嘴唇。
土土側過頭,道:“他的手,好奇怪啊。”
江淮聞言,皺眉瞪了他一眼,想要將手背到身後去。
可那隻右手此刻卻分外不聽使喚,他皺眉的樣子似乎真的在使力想要挪動手臂,但無論怎麼樣,那隻右手仍舊垂掛在身側,絲毫不動。
最後他只好將身子微微轉過去。
陸舜華微微一怔,目光落到江淮的右手,緊盯不放。
“你的手……”她感到他在躲避,越發覺得怪異。
“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