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團聚
謝春殘斜斜倚在窗框之上,面上稍稍含著一縷笑意,看起來彷彿有幾分少年時的風流。
他說到回來了的時候,狹長鋒利的眉目都舒展開來,不自覺地悠悠吐出一股長氣,像是一隻突然被放開了後頸,於是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的流浪貓咪。
封雪便忍不住笑起來。
她沒問謝春殘大仇是否得報,也不問謝春殘瘦成這樣,這些年是不是吃了不少的苦頭。欲蓋彌彰般地,她不提謝春殘,反而把話題轉向了洛九江。
“看起來,九江還真得換一個七星連珠的連套院子。”
“嗯?”謝春殘吐出一個疑問的單字,他自然對於洛九江之前的修羅場舊故事一無所知,因此疑惑一下也就轉開了注意力。
他把右手伸進懷裏,掏出一把桃紅淡粉的繡花發帶來地給封雪,做出一副滿不在乎地模樣,沖著小刃的方向努了努嘴,輕飄飄道:“當年的諾言,我可遵守了啊。”
昔年踩在門檻上和封雪道別的時候,他曾說過再見面時會給小刃買花戴。
這麼多年過去,連封雪一見那把發帶都不由一愣,小刃更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然而謝春殘居然還記得。
他猶然記得那句近乎臨行前為了脫身的戲言。
發帶足足攢了一把,大概能有二十來條。封雪小心翼翼地把它接過去在掌心裏抿開,只見這些發帶從左到右由淺粉到濃紅,被謝春殘照著顏色深淺依次擺開。
發帶上面的刺繡手法風格各異,或繡燕子,或刺波紋,只有美麗才是其中不變的主題。
“……死地裏一樣稱兄道弟,怎麼九江審美上就不能跟你學學。”封雪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謝春殘側耳一聽,簡直都要笑嗆了:“九江?他那個不解風情的程度,他不行的。”
封雪也笑了。她低頭珍惜地撫了撫這一把發帶,每條發帶的風格都不甚相同,顯然不是在一個世界裏隨手湊齊的。
她幾乎能夠想像到,謝春殘是怎麼獨身一人,漂泊在外顛沛流離。也許在某一個稍微放鬆的瞬間,或者手掌還掩著胸口的新傷,他稍一轉眼,目光就先落在某一樣女子飾品上。
老闆看他拿出靈石,就熱情主動地給他包好,又殷勤地問是不是送給戀人。
謝春殘會怎麼回答呢?他這人但凡扯到黃腔的地方就不太正經,可不知道是不是家教的原因,有時候居然古板的很。他否認的時候是會驚悚地往後一跳,還是窘迫到耳根發紅?他會不會跟那個老闆解釋,說不是要送給道侶愛人,只是贈給一位共生死過的朋友。
因為他許諾過的。
這些年裏不知道他東奔西跑了多少世界,連這一把頭繩都攢出了色譜。
封雪沖小刃招了招手,小刃就乖乖地走過來低下頭,讓封雪把那一把發帶在自己頭髮上比劃。
謝春殘就在窗外滿意地欣賞著,非常欣慰地評價道:“小刃長大了啊。”
要是照往常的風格,小刃這時候早該跳起來拿劍刺他了,沒想到如今居然還忍得住。
“小刃已經好了,只是還不愛說話而已。”封雪一提到這個話題,眼睛就忍不住亮起來。
“是嗎?”謝春殘挑了挑眉,忍不住把上身朝著窗子裏面的方向傾了傾,“看來我這些年錯過不少啊。”
他一個簡單動作,卻換來封雪一聲倒抽冷氣的驚呼。謝春殘皺眉低頭,只見封雪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的左臂。
之前他都倚著一邊窗框,只在封雪面前露出半面身子。如今動作幅度稍微大了一點,結果就露了相。
“你……謝春殘,你怎麼回事?是誰!”封雪驚怒交加到騰地站起身來,就連那一把發帶都失手從她指縫裏飄出,像是一蓬粉紅色的雨。
謝春殘失笑:“你怎麼跟九江一個反應。”
“什麼時候?到底是誰?!”
“沒多久,我自己動的手。”謝春殘懶洋洋道,“差不多得了,大小姐。可不用跟我顯擺你長了眼睛。”
死地裏充滿了諷刺意味的舊稱呼這時候被他念出來,居然顯得有幾分搞笑和辛辣。封雪一怔之間,小刃已經唰一聲下意識地拔了劍。
謝春殘大笑起來。
“行了,你們兩個,還是一個風味。”
他舉起那條殘肢來,毫不避諱地伸了個懶腰,胳膊肘往橫裏敲了窗框幾下,主動問道:“我過來叫你們一起吃飯的。去不去九江那兒吃火鍋?我來時路上買了今年新下的春韭花,蘸上肥羊吃簡直絕了。”
封雪氣不打一處來,急道:“誰還有心情吃飯……”
謝春殘聳肩攤手,相當不給面子:“不吃算了。”
封雪:“……”
她惡狠狠道:“吃!怎麼不吃!我和小刃現在就去吃!”
她怒氣衝衝地朝著門口的方向撞過去,還能聽到謝春殘相當可惡地在一旁說著風涼話:“真著急?真著急你跳出來啊。狗急跳牆,饕餮可不就該跳窗嗎……”
小刃嘴唇一抿,當真指尖在窗框上一搭,俐落地翻身跳過了窗戶。
謝春殘先是一愣,隨即笑得更大聲了。
“成!成啊!你們誰都沒變,還是那樣,始終那樣……”
和平穩定的三千世界,卻處處都有針對他的殺機;反而是危機此起彼伏的死地,居然當真能磨練出這樣一段動人心魄的友誼。
謝春殘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眼中無聲地亮起了兩點光芒。
在過去的幾年裏,改變最大的人好像只有他自己……可只要一見到這些熟悉的人,就彷彿那顆被冷待、被棄置、被自己親手用千萬種方式壓下的少年心正緩緩地復蘇。
就好像時光只停留在四人齊心協力破開死地,彼此互相拆臺又甘願為對方而死的時刻,那時候他還不是一個如此傷痕累累、不擇手段的謝春殘。
只要我能成功復仇,只要白虎主一事罷了……謝春殘在心裏暗暗地想道。
封雪分到的這間小院向陽,謝春殘眯起眼睛微抬起頭,便正好看到一輪旭日東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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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三人進到了洛九江的小院,謝春殘非常失望於寒千嶺已經沒有再喂洛九江了。
窗戶雖然還是朝外推開的,然而洛九江已經沒有斜倚在那張軟塌上。
見謝春殘沖著洛九江的臥房方向露出莫測神色,封雪狐疑道:“怎麼了你?”
“我相當希望和你分享早晨的時候我都見到了什麼。”謝春殘萬分遺憾地說,“可惜……”
“哦。”封雪一臉冷漠,“那我知道了。”左右想想不就是狗糧嗎?她早就吃飽了!
她冷笑著想,謝春殘這個沒見識過大世面的傢伙,一個早晨的時間裏,能看到過多少種秀恩愛的方法?
他知道什麼叫做“我的眼裏只有他沒有別人”,什麼叫做“千嶺的語氣就是非常不同啊”,什麼叫做“我願意為他成為三千世界,從此與他時刻不離”,和什麼叫做“有一種互相喂,叫做我覺得你殘廢”嗎!
謝春殘他什麼都不!知!道!
要知道,她這些年裏在洛九江身邊究竟承受過多少的壓力——她每個早晨醒來的時候,都會慶倖自己今天居然還沒瞎。
說曹操,曹操到。正當封雪和謝春殘腦回路難得一致的時候,洛九江從里間推門而出,沖著他們幾個打了個招呼。
“早晨好,謝兄,雪姊,小刃,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是有事找我和千嶺?”
封雪:“……呵呵。”看看!洛九江只要一張嘴,就保准離不了那個“千嶺”!
那兩個字是粘他嘴唇上了還是怎麼地?
謝春殘倒是對此觀感還好,他畢竟不曾親眼見證這兩個人是怎麼從稍微克制一步步走向喪心病狂。他淡定回道:“我買了最新鮮的春韭花,下酒就鍋子都是一流。”
一說到吃,洛九江果然問弦音而知雅意。他雙眼一亮,撫掌笑道:“謝兄的主意好極了,咱們四人相聚,確實應該美餐一頓。”
寒千嶺聽到院外動靜,自己也挑簾而出,從容地與三位來客打過招呼。
昨天那張擺酒的長幾重新被拖到庭院中央,只是這回上面新放了一個擦得鋥亮的銅鍋子。
謝春殘原本還合計著從哪里弄來一些鮮嫩的靈獸肉、羔羊肉,還有下鍋的青蔬小點,就見寒千嶺平靜地抬起一隻手。
“謝道友不必勞心。”寒千嶺稍稍側頭,“九江?”
洛九江相當有節奏地從自己的儲物袋裏往外摸東西。
謝春殘眼睜睜地看著洛九江拎出兩條大三叉、小三叉,又陸續地擺開了十來樣生鮮的魚類和靈獸肉,這還不算,源源不斷的寬粉時蔬蝦肉斬成的丸子還正被洛九江一盤盤地從儲物袋裏取出。
謝春殘:“……”
謝春殘瞠目結舌,目瞪口呆。
他無力道:“九江,不是,你這個……”
洛九江和寒千嶺對視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流轉著一種熟稔的笑意。
寒千嶺笑道:“由來已久了。”
封雪表情麻木地看著洛九江把長幾擺滿,期間還自己動手拍了黃瓜涼菜,更別提他又摸出一堆什麼荷葉糕、手撕雞、熗花生、爆心肝當做下酒小菜。
封雪無力道:“你是叫哆啦A夢小叮噹嗎?”
洛九江果然一如既往地聽不懂封雪的冷笑話,聽到這個問題只是好脾氣地攤了攤手。
最令人絕望的是,在洛九江把長幾差不多擺滿的時候,寒千嶺探頭看了一眼,奇道:“紅薯丸子呢?”
洛九江微微一愣:“什麼?那個我沒存過啊。”
於是謝春殘三人便眼睜睜地看著寒千嶺低頭笑了一下,似是嗔怪地評價了一句“粗心。”然後相當自然,相當淡定,相當沒有一點避嫌意識地伸手進了洛九江儲物袋,不用一眨眼就翻出了那碟洛九江自己都找不到的紅薯丸子。
封雪:“……”
謝春殘:“……”
謝春殘心想這他媽絕了!
他心裏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究竟是說外人能隨便碰自己儲物袋,顯然說明兩人神識已經綁定好,還是說洛九江居然就這麼任由寒千嶺碰他儲物袋,擰都不擰一下——要知道常人儲物袋裏放的都是保命招數,雖父母夫妻亦不能盡數相告——不過算了,看看洛九江裝在儲物袋裏的東西,就知道他也不是個什麼正常人。
結果身邊封雪屢遭秀瞎,居然還要上趕著去自取其辱:“寒宮主,九江的儲物袋是你給收拾的嗎?”
“不是。”寒千嶺謙和道,“我只是知道九江擺放東西的習慣和規律。”
洛九江笑道:“什麼?我居然還有規律?”
寒千嶺笑意更深:“有的。”
他們兩個對視一眼,纏纏綿綿地去燒鍋子,只剩下封雪再次被秀一臉,崩潰地轉過身就對謝春殘一頓爆錘。
“你為什麼要來吃鍋子!”
謝春殘深以為然,深刻反省,深深地悔恨道:“我為什麼要來吃鍋子?”
……
等到鍋子燒熱,五個人各自上桌,謝春殘受到的傷害稍稍平復了些。作為最晚回來的朋友,他主動向桌上的諸位敬酒。
第一杯敬洛九江,謝他昨晚陪著發了一吐胸臆的那頓酒瘋,當然更謝他做下的承諾。
第二杯敬了封雪小刃,為死地時候的誤會和得罪,也敬她們如今的自由。
至於第三杯,謝春殘舉起杯來,沖著寒千嶺放低了杯口。
“我對界主美名,實在是久仰多時了。”謝春殘一半調侃一半認真地說道。
他這話並不是全是在開玩笑——三千世界內資訊彼此流通,深雪宮主憑著他那張清豔面容,以及高深修為,還有尚輕的年歲,屢屢成為八卦的最中心。
連謝春殘這種一心復仇的人,都或有或無地聽過那麼幾耳朵。
更何況當年在死地之時,還有洛九江這傢伙時不時就“千嶺長”,“千嶺短”?
也就是謝春殘當時比現在善良,洛九江也比現在年少,不然他准保要問上一句:“說了這麼多,那你的那個千嶺究竟是長還是短?”
……咳,沒這回事。
謝春殘微微一甩腦袋,把自己那點腹誹甩去,就聽得對面舉杯的寒千嶺亦笑道:“實不相瞞,我對謝道友,亦是聞名多時,慕名已久。”
謝春殘只把這話當成客套,不甚在意地笑道:“界主太客氣了。”
“並沒有,我是說真的。”寒千嶺慢條斯理道,“你不只是九江的一個朋友,可以說你改變了他的一生。”
在謝春殘和封雪驚異的眼神中,寒千嶺不動聲色道:“畢竟在認識你之前,他還沒有這麼愛說相聲。”
登時謝春殘和封雪拍案狂笑,洛九江一口噴了杯中喝到一半的酒。
等這個歡樂的小小插曲過去,寒千嶺便放下酒盞,留給謝春殘四人共飲的空間。
他們對視一眼,共同舉杯,敬那段已經流逝,卻始終銘刻心頭的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