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守衛
沉淵是最早從白虎界離開的那批人之一。
在寒千嶺剛剛被拱為首領的那天晚上,他得知洛九江醒來的消息後,就乘夜色回到椒圖界去了,連一個晚上都沒有多留。
他一向沉默寡言,性格也耿直爽利,又是被不善言辭的椒圖養大。莫測的人心對他而言,是非常遙遠的東西。
白虎界發生過的這些爾虞我詐,已經某種程度上把他三觀都重洗了一回,讓他一天都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
正是因為如此,如今在饕餮舉大軍壓境的一刻,他才已經回到了第九十九重宮闕深處,也令椒圖少了一個最大的後顧之憂。
此時此刻,椒圖正心無旁騖地跪坐在主殿正中,面前擺著一個貌若沙盤一樣的三十多層的古怪儀器,各種陣法零件和玉簡淩亂地堆滿了整個大殿。
他身旁兩側排列著數個高度幾乎要碰到殿頂的書架,架子被各種小巧的模型和陣盤擺滿。地上很隨意地扔著一些東西,有的東西因為撇在地上的年代太過久遠,都已經給白玉地磚染上顏色。
然而就是這樣,依舊沒人能去挪動它們。
不是因為椒圖的東西沒人敢碰,是因為這間屬於椒圖的主殿,根本就沒人進得來。
大概每隔十多年,沉淵或許可以獲准進入一次,把椒圖某次實驗失敗的大量廢物幫忙打掃一下。
而剩下的時間裏,椒圖都一個人默默地呆在那裏,要是製造出的垃圾不多的話,他自己就能收拾。
因為這個,他曾花費半個時辰的時間,手動組裝了一台可以清掃實驗廢物的特殊儀器。
由於東西實在太多,又扔得滿地都是,普通人倘若進到這間宮殿裏來,必然五步一摔,一走一絆,幾乎很難找到個下腳的地方。
但對於椒圖來說,雖然房間相當淩亂,但他自己心裏有數,很知道自己需要的東西都放在了哪兒。
像是此刻,他篤定地沖著大殿黑漆漆的某個角落一勾手,就有一顆其貌不揚,形如尖刺一般粗糙的木棋子飛來,落在了他的掌心裏。
椒圖單手托腮對著自己面前的陣盤,動作很小心地把這顆木棋子放在了某一處標有溝壑的位置上。
刹那間他背後的水鏡投影豁然張開,其上精准地展示出外城的某個地方豁然生出一排鋒芒畢露的黑鐵蒺藜。
這排黑蒺藜各個堅不可摧,迎風就長,眨眼之間已成參天之勢,上面串死了一串點背的敵對修士,可以被記錄為饕餮攻打椒圖以來,第五十種令人意料不到的死法。
與此同時,彷彿呼應一般,那沙盤的木棋下,也相應地滲透出了鮮血的顏色。
他手握如此千萬種機巧,技藝和手段又這般出神入化。按理來說,只要終生不踏出他親手布下的機關城一步,大概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他。
倘若椒圖有心,把自己的宮殿改造成可以隨意移動的芥子,那大概普天之下都可以橫著走了。
不過椒圖從來沒有這麼做的意思。
外面那麼多人,又那麼亂,他出門幹什麼?
是機關不夠好玩嗎,還是陣法種類不夠多?
在催動鐵蒺藜串死了一群人後,椒圖又從各種稀奇古怪的地方招出七零八落的木棋子,對著沙盤幾次調整。
過了一小會兒,椒圖審視了一番盤面上的格局,覺得這下終於可以了,便給不遠處的沉淵傳去的消息:【你來試試】。
他跟沉淵的溝通方式,竟然也和洛九江在地宮裏所見到的那樣,是拿東西拼出文字的形狀。
採用這樣的方法,不但能夠避免說話交流之虞,而且聯絡也是單方面的。非常適合椒圖的性格。
沉淵對此倒不意外——實際上,他要是能收到椒圖的傳音,那才值得意外。畢竟椒圖平均每十年才會跟他說五句話,這還是他小時候特有的絕頂優待。
此時,沉淵距離椒圖僅僅相隔五個房間之遠,宮殿中的裝飾大體和椒圖的主殿相差不多,只是少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儀器。
這間屋子裏沒有幾十個高到足以讓人生畏的書架,倒是有型號略小一圈的三十三層陣盤,面前端放著一張投影水鏡,沉淵手邊還擺著一盒制式相同的樸素木棋子。
在他的不遠處,還放著某個椒圖身邊絕不會有的存在。
偌大的一個方形水缸正安置在沉淵三步之外,而水缸之中,方昭表情非常安詳的泡在裏面。
幽冥時生活在沼澤裏的那段過往,已經給方昭造成了一些影響。比如說:他最近好像覺得自己是某種魚類。
這想法當然是非常匪夷所思的。
但作為一條海陸空三棲出身的蛟龍,沉淵面對這種“我應該是一條魚吧”的事情適應得非常良好。
對於方昭的迷思,沉淵二話不說,從椒圖早年的各類發明中挑了一個可擕式水缸給他泡。
不僅如此,沉淵還非常貼心地用手語給他講解:水缸邊緣有個拉杆,一共對應三個位置,方昭可以用這個小拉杆給水缸裏的水調鹹度。
所以方昭他究竟是深水魚,淡水魚,還是鹹水魚?
方昭:“……”他還沒想好。
話說回來,在沉淵還在觀察局勢,思考自己應該落下哪個棋子的時候,五間屋外的椒圖已經又放下了一顆棋子。
水鏡忠實地向方昭和沉淵投射出戰場上的真實模樣:在地面上屢屢觸雷的修士們分出一隊來,意圖低空禦劍飛行,在不觸及外城禁空陣法的基礎上突破城池,卻被空中某一股莫名的力量猛然扯下。
他們一個個七扭八歪地被拽下飛劍,跌入一個不知何時張開巨口的漏斗形深坑。隨即,那深坑就露出了滿口利齒,如同螺旋一般轉開了一線血色的迷霧。
方昭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皺眉轉向沉淵的方向。
他跟沉淵打手語問道:【好像有點眼熟?】
沉淵想了想,篤定地從自己身後桌子上拿起一個小型機械給方昭看。
同樣是漏斗形的模樣,同樣內裏生著鋸齒。這機器作用非常簡單,是日常用來給方昭榨海草汁喝的小機關。
沉淵認真地跟方昭解釋:【一個原理。】
方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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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椒圖界的九十九重宮闕之外,饕餮一直都不曾露面。
到現在為止,他們才攻破六座外城,帶來的人馬卻已經折損了一半有餘。
這等境況無論放在何處都堪稱慘敗,然而饕餮居然一直平靜地閉著眼睛。
像是不關心這一次攻城的具體結果,也並不掛心自己帶出來的這批修士們的死活。
當花宴望不說話也不吃人,只是安安靜靜地閉眼睛坐在那裏的時候,那副屬於中年男人的文秀皮囊,居然還真能唬人一個跟頭,與傳說裏狠辣惡毒的饕餮主絲毫搭不上邊。
不過想想也是,占了花碧月身體的封雪容貌清冷秀麗,當年介乎少年與童子之間的花碧流亦是玉雪可愛。能生出這種孩子來,花宴望總不至於長得太醜。
在他身邊,跟著一串少年少女,都是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一個個膚色白皙,氣質挺秀,彼此間面目也有七八分相似,衣著打扮華貴非常。
只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們明明站在親身父親的身旁,然而神情居然都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樣。
花宴望突然睜開眼睛。
他只做了一個簡單的動作,那群少年少女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就忍不住往外蹭了一步,隨即便被花宴望瞥來的眼神登時釘在當場。
花宴望看著他,漫不經心地沖著他招了招手:“過來。”
少年背脊上登時生出一陣寒意。他儘量踢踏著腳步磨蹭到花宴望的身邊,臉上卻已經擠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些的笑容。
“……爹爹。”
他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麼了。
花宴望彷彿將這少年的神色完全無視,他和顏悅色地對著自己的親生兒子講道:“裏面那些廢物又輸了。”
少年的聲音幾乎是垂死前的哀求,他聲音已經拖著顫抖的哭腔:“爹爹!”
這幾個孩子,確實是有點廢物啊。饕餮微笑著在心裏想到。
不過若不是這樣,他也不會特意挑選他們幾個陪自己過來這一趟。
花宴望抬手,溫柔地撫上少年的額頭,動作輕慢得好像正在摸一條狗。
“你是兄弟姐妹中最大的一個,所以應該替爹爹進去探一探,是不是?”
“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爹爹,求你……”少年此時已經滿臉涕淚橫流,原本清秀英俊的臉孔已經扭曲得黏糊糊的。
饕餮拍了拍他的頭,鼓勵道:“你是老大,已經到年紀了。”
是的,他已經到年紀了,所以他知道那些曾經“到年紀”的兄姊們最終都得到了什麼下場。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少年哆嗦著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弟弟妹妹們僵硬地朝著他的方向,眼睛裏滿是如出一轍的恐懼。
父親特意挑選了他們這些子女帶出來,果然是有需要的。
“好了,聽我講,按照我安排的去做……你沖進去,獻祭,自爆,把城池炸開。你曾經有一個哥哥在這方面就做的很不錯……”
花宴望的話才說了一半,就被那個少年抖著牙齒打斷。
少年哭著問他:“爹爹,我叫什麼?”
饕餮笑眯眯地對他說,“你是我的大兒子。”
“……”
三千世界裏,有幾件異種相關的真相,從來都沒人知道答案。
椒圖究竟研究出過多少機關陣法,囚牛具體掌握多少種樂器音殺,玄武的神秘到底體現在何處,以及……
饕餮究竟有多少兒女。
關於這個問題,連饕餮自己都不知道。
他圈養著他的兒女們,如同圈養待宰的豬。只等年紀到了,他就會拿他們做自己的口糧,或者是隨時願披堅執銳為他而死的棋子。
他連兒女的數目都不計,怎麼會特意記住誰的名字?
他只有兩個孩子,一個叫做大兒子,一個叫做大女兒。
一個死了,還有下一個補上。
少年不能違抗他的父親,他在馬上就要向城池走去的前一刻稍稍停頓腳步,他顫聲哭道:“我恨你。”
饕餮聞言只是笑道:“你不該恨我,你該恨你的大姐姐,她如果還在我身邊,你不用現在就去替爹爹做事。”
說到這裏,他轉頭看向身側的一眾兒女,補充道:“你們也是一樣。”
含義不一的眼神從沉默的子女眼中劃過。
要憎惡反抗一個具有權威的人是很難的,但如果去恨一個差距不大的傢伙,那顯然就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