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燕燕(1)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
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
息風城,瀟湘宮。
清晨的日光沿著格窗落入奢靡的宮殿之內,映出一片熠熠之輝。林晚霞將茶杯往紅木幾案上重重一擱,周圍一圈兒婢女戰戰兢兢地屏息,大氣兒都不敢出。
“你給本宮再說一遍?”
容貌美豔的夫人雙腿疊交著坐於椅上,柳眉倒豎,眯細了一雙尖挑的桃花眼,陰著嗓子道,“教主要將小姐遣送去分舵!?”
站在林夫人面前的年婢子有些古怪,雖也是婢女打扮,其神情體態卻自有一股淩厲之氣,很像是習武之人,只能從向著夫人彎腰時的謙卑看出一絲下人的特徵,“是,調令是今晨從養心殿裏下來的,已經送到小姐的水月殿了。”
“還有消息說……教主令薛長老替了左使的刑堂堂主一職,也就在今晨。”
“什麼?”林晚霞眼神更加深沉,臉色變幻不定,“那左使呢?”
古怪的婢女回道:“教主未有其他安排,因而左使如今並無其他實職,也無任務在身。”
林晚霞從鼻子裏發出疑惑的嗯聲,她鎖眉更緊,姿態慵懶又不失優雅地從椅上站起,緩緩地踱步沉思。雲鬢上的金翠步搖隨著她的步伐而動,無聲地搖曳。
太奇怪了,左使蕭東河的刑堂主做的好好的,長老薛獨行的鬼門門主也當了幾十年,萬萬沒有隨意調動之理……
雲長流如今已經毒發次,足可稱是病入膏肓,他突然這麼折騰是個什麼意思?
——等等,不對!
外調雲嬋娟……將蕭左使上的事務交接於他人……次毒發,病入膏肓的時候……
恍若酸麻的冷電竄過全身,一個驚駭的念頭沖入林晚霞的腦海,頓時叫她頭腦一昏!
難道說——雲長流有意禪位於蕭東河?他寧可叫燭陰教主從此不姓雲,也不願將次任教主之位傳給娟兒麼!?
林晚霞一雙美眸倏然間蕩起毒辣的寒光。卻忽而聽見有足聲靠近,又一個婢女自外面匆匆而來,低首款步走近了她,氣勢是同方才說話的那個如出一轍的古怪而淩厲。
“稟夫人,教主方才自回到養心殿后,往鬼門調了陰鬼,據我們的人打探……似乎約有百隻。”
“百隻陰鬼?”林夫人倒吸一口冷氣,紅唇扇動,下意識低聲重複了一句,“百隻……”
這可真是怪事接連。別看一百這個數目乍一聽沒什麼氣勢,然而陰鬼乃鬼門傾全力錘煉出來的絕世死士,在精而不在多,個個都是能以一敵百的高。
隨便一隻陰鬼放出去,都會是令人膽寒的絕頂刺客;而一百隻陰鬼,絕對是一股能令江湖上那些大勢力都心驚的一股力量。
這個數目,同時也意味著鬼門待命的陰鬼幾乎傾巢而出,甚至有可能將正巡守當職的陰鬼也抽調了一些過來。
雲長流究竟要做什麼才會需要這麼多陰鬼?林晚霞百思不得其解,又問道:“方位呢?陰鬼們往哪里去的?”
那站在她身後的兩個年女婢,後進來的女婢上前回答:“往西南,似是欲入墜日谷。”
墜日谷!江湖盛傳的五大凶地之一,最適合埋伏仇殺的天險之地。幾百年來,數不清的恩怨在此地終結,數不清的豪俠與惡徒長眠於墜日谷的殘陽之。
正所謂:血陽墜處,英雄埋骨。
林晚霞的臉上一下子褪盡了血色:“慢著……娟兒被遣送的分舵是哪一座!?”
……
片刻之後,養心殿裏闖入了小姐的粉裙身影。
“長流哥哥!”
一聲嬌喝,雲嬋娟怒氣衝衝地奔過來,將那一紙按著教主大印的調令往雲長流眼前的地上一摔,抬腳就踩了上去,“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雲長流剛親寫完一紙書信,面前的桌案上是還未來得及收拾的墨紙硯。他一隻半曲成拳,疲倦地撐著太陽穴,望著雲嬋娟的目光微微有些鬆散。
破曉時分,雲長流硬是靠自己從刑堂一步步挪回了養心殿。在逢春生毒肆虐的情況下自廢成內力可不是好受的,強撐面子的後果,令他在邁入大門的那一刻險些沒暈過去。
最後是咬著舌尖逼自己清醒過來的,他還有事必須要做。
就在自上回昏迷清醒之後的短短日裏,教主做了個重大決定。
其一是與阿苦成婚。這輩子給不了阿苦一顆真心,那麼至少要還了恩義,補償給他餘生安穩。
其二便是給無絕的封脈鎮元針。
其實雲長流也曾想過,若自己當真是個大公無私的教主,本該禪位給無絕的。
可他到底還存著私心。無絕性子狠決隱忍又有些偏執,太易迷入執念之,雲長流怕他會被自己的遺願所困,此後半生隻曉得為燭陰教嘔心瀝血,把自己榨幹了氣力。倘真如此,黃泉之下,奈何橋旁,他也無法瞑目。
最終還是決定,用一身內力為無絕護體療傷,等他死後就放人離開。 還記得無絕說過,若是兩情相悅又情深不壽,活下去的那個就該替亡者補上雙份的平安喜樂。若是他這份內力能替護法添多一份安樂,也就算值了。
至於其……
雲長流調整了呼吸,閉目凝神。再睜開時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不是看過了調令麼?這些年你母親慣的你不成樣子,也該磨礪一番,且去外頭歷練個年五載再回息風城罷。”
“什麼?”雲嬋娟無法接受地瞪大了眼,聲音一下子變了調子,“長流哥哥你說什麼……去外頭?我一個人?年五載?難道你真的要趕我走!”
雲嬋娟是今日早上被林晚霞從被窩裏拖出來的,她的好娘親以從未有過的陰寒臉色告訴她,長流哥哥不願她做教主,長流哥哥要驅逐她,還要在驅逐的半途上派陰鬼殺死她以除後患。
小姐自然是不相信的。
太好笑了,長流哥哥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雖然現在她們兄妹關係的確冷了許多,可長流哥哥怎麼可能害她?怎麼可能捨得把她一個人趕出家門?
雲嬋娟想:一定是哪里搞錯了,娘親在嚇唬她呢。
她又生氣又委屈,瞞著娘親偷偷跑過來向長兄追問。本以為,只要把誤會說開了便好了,哪曾想到雲長流居然是真的要她離開息風城!
“憑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聽著妹妹不甘的高叫聲,雲長流心裏沉重地墜下去。他正欲開口,可還沒能發聲眼前便猛地一陣泛黑,金星亂冒。
教主雙不著痕跡地撐住桌案,喘息微急。他本以為緩一緩就能好轉,難受的感覺卻愈加劇烈起來。
糟了,這像是不太妙……
雲長流心知不好,抬頭勉力克制著聲音的虛弱,“嬋娟……我如今累得很,此事下回再……”
他其實很少說這種示弱的話,只是實在不想在這個妹妹面前暈過去。
“你別想糊弄我!”雲嬋娟並未發現哥哥的異樣,她氣憤地雙叉腰,腳下又使勁兒碾了碾那調令,“你這大令上分明叫我後日便出發,我現在不問清楚,哪還有什麼下回!?”
“你說啊,到底憑什麼——是不是因為關無絕?”
有那麼一瞬間,雲嬋娟的腦海裏劃過了上回那個叫阿苦的青衫藥人對她說的話。然而,就要被長兄掃地出門的恐慌立刻壓倒了一切理智。她紅著眼怒道,“因為我要找他麻煩,所以你就想把我趕走嗎?”
“你為了和他好,不僅忘了丹景哥,現在連我這個妹妹都不要了!”
“嬋娟!”雲長流眼神一冷,猛地起身,卻又立刻扶住了案角,垂頭緊皺著眉道,“……你先回去,不要耍性子了。我當真身子不適……”
“我說了我不會回去的!”
雲嬋娟往前逼近兩步,眼睛死死盯著雲長流。不讓她做教主、要趕她出息風城都是真的……那麼難道說,娘親說長流哥哥要殺她也是真的?她還是不肯信!
“你說話啊,給我一個解釋。告訴你,我也是堂堂燭陰教小姐,如果不講清楚,別以為我會甘心受你擺弄!”
雲長流撐著桌案的微微發抖,散下的黑髮遮住了他的臉,只能聽見聲音夾雜著不正常的紊亂低喘,“別……別吵……”
“呵呵,長流哥哥是不是覺得我礙著你了?”
雲嬋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只覺得自己委屈得緊。小姐把她尖尖的下巴一昂,冷笑起來,譏諷道:
“對咯,等我滾了之後,你就可以盡情和關無絕日夜做那沒羞沒臊的事!”
“什麼弟妹骨肉情,哪能比得上這事來的舒爽快活!”
“……娟兒。”
雲長流忽然很緩慢地把頭抬了起來,可眼底僅存的一點光亮卻隨之暗了下去。
他用有些散亂的目光,再次深深地凝望著妹妹的臉,“……夠了。”
夠了,夠了。
當年那個咯咯笑著給他從窗戶裏拋野花的女孩兒,終究還是找不見了。
雲長流慢慢地將眼瞼合上,唇間漏出一聲輕輕的歎息,含著分疲倦和分釋然。
“不必再說這樣的話。”
“幼時欠你的情分,我……還清了……”
“你在說什麼東西?”
雲嬋娟跨前兩步,伸惱怒地推他,將他的衣襟猛地一拽,“長流哥哥我告訴你,只要你敢把我送出息風城一步,我這輩子就再也不——”
出乎意料。
她的力道沒有遭到一點抗拒。
雲長流順著她的拉拽軟綿綿地倒下來,一頭栽倒在妹妹懷裏,緊閉著雙眼,臉色慘白如紙。
雲嬋娟身上一沉。她毫無防備,腳下不穩地倒退幾步,愣愣地一屁股坐倒在養心殿的地上。
“長流哥……哥?”
雲長流人事不省,呼吸微弱得近乎沒有。
嬋娟小姐張著嘴,盯了昏迷的長兄呆了半天。
她像是被一桶冰水從頭淋到腳,忽然渾身打了個激靈,驚惶地喊起來,“長流哥哥?長流哥哥?……長流哥哥!”
雲嬋娟慌亂地推他叫他,卻得不到一絲回應。她指顫抖著,又去碰大哥慘白的和臉頰。得到的觸感是一片冰冷,絲毫不像是活人的溫度。
“醒醒,醒醒……你醒醒!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了?——天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一瞬間,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慌向著自幼嬌生慣養的小姐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她從來沒有想像過向來孤高強悍、沉穩鎮靜的教主哥哥,會有一天冰冷蒼白地倒在自己懷裏,怎麼叫也叫不醒,氣息越來越弱。
簡直像,簡直像下一刻就要……
——“雲長流的逢春生毒已入骨蝕腑,活不了多久。”
她從未在意過的娘親的這句話,在將將被她遺忘的邊緣陡生出尖銳的刺,直刺的她鮮血淋漓,渾身發抖。
“不,不要,不要……哥哥別嚇娟兒!”
雲嬋娟的眼淚無法抑制地湧出來,她握緊了雲長流的,拼命輸入內力,哆嗦著哭道,“我錯了,我錯了!別這樣嚇我……”
然而她的內力送入兄長體內,卻如泥牛入海般徒勞地散去。
她和雲長流之間的修為差距實在是太大了,後者散去成內力而引起的逢春生毒發,又哪里是以小姐之力就能壓的下去的?
“不要不要,長流哥哥,求求你……”
轉眼間,驚惶伴隨著淚水爬滿了雲嬋娟嬌俏的臉,她終於四面環顧,無助地嘶聲哭喊起來,“來人……快來人!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