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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絕》第34章
第34章 鹿鳴(1)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

  在護法詢問的目光,雲長流終於撂下筷子,側頭貼在關無絕耳畔,微微蹙眉道,“顧錦希。”

  關無絕眼疾快,右把筷子塞回教主,左又挑了些菜盛在雲長流碗裏……動作十分流暢,讓人忍不住要感歎用慣了雙劍的人就是不一樣。

  “您說顧錦希怎麼呢?”

  沒想到雲長流把筷子一扔,不滿道:“你心知肚明,怎麼總叫本座說。”

  可不只是這次,前些天在路途上發現江湖人多到不正常之時,關無絕也是這種語氣來問他……

  這種循循善誘的樣子,總讓雲教主覺得自己是個牙牙學語的一兩歲孩童,而他家護法就是那溫柔耐心的乳母——

  “教主恕罪,”關護法頗為無辜地微笑著,“無絕只是覺得,您得學著多說說話……”

  雲長流:“……”敢情還真是教他說話呢?

  這也就是二十多年的好涵養,才能叫教主忍下了罵一句“滾”的衝動。

  雲長流一時氣悶,並指按在碗沿兒上,運內力一送,碗就無聲地“滑”至關無絕眼前,“本座饜足,護法自己吃乾淨罷。”

  宴席仍在繼續,經方才那一場鬧,如今已經沒人敢靠近這邊。也虧的如此,燭陰教主和他護法這麼有來有往地玩鬧說笑,才完全不受外界打擾。

  ……當然,以這兩位的性子,一般的“外界”也打擾不到他倆。

  “食不言,”關無絕搖搖頭,拿的筷子輕輕地敲了一下碗,發出清脆的一響。他正經道,“教主,我們應該一個說話,另一個吃飯。”

  面對如此……義正言辭的勸告,雲長流沉默不語。

  半晌,他伸把碗拉回自己面前,開始斯條慢理地咀嚼。

  關無絕頓時十分想笑,心說教主您怎麼這麼乖,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呢。不過他又不敢真的在教主面前笑出聲,只是低頭忍著,肩膀小幅度地一下下直抖。

  直到雲長流冷冷以目示意,他才清了清嗓子,總算是不鬧了好好說話。

  “您是不是覺得,顧錦希不由分說便動劍陣,衝動的全然不似江湖上傳言的那般長袖善舞?”

  關無絕又抬眼確認了一下周圍無人,才輕聲繼續,“方才林五岳險些出,您察覺到沒有?”

  雲長流模棱兩可地嗯了聲,在劍陣那時候他全身心都在關無絕身上,其實真沒發現林五岳怎麼樣……不過他倒是發現了自家護法途轉瞬即逝的變化,這麼一來,也算間接發現了來自林老堂主的威脅了。

  “那時林五岳想對您出,顧錦希靠的最近卻無動於衷,最後還是於昆攔了一攔。他對我們敵意重的不太正常……您覺得這是為什麼?”

  雲長流咬著筷子尖兒,略作思索才道:“臨小公子?”

  ……按理來說,顧錦希同燭陰教無仇無怨。能被他這樣針對的理由,除了兩人的出現掃了他面子之外,思來想去也只剩下一個牽扯了。

  ——就是那被燭陰教掠走而失蹤多年的,近期又有消息說出現在燭陰教分舵的端木臨小公子。

  全然不給他們分辯的時間就動,哪怕讓萬慈山莊在眾人面前落了差名聲也不顧……如此偏激的做法,很有可能是顧錦希在端木臨這件事上存了私心。

  關無絕有些無奈:“好教主,您就不能學著把話說的清楚、明白、完整一些兒麼?”

  雲長流就當作沒聽見,淡淡道:“端木家看來也亂的很。”

  這些世家大族裏頭的水可深著呢。那些權力傾軋、勾心鬥角,都不是尋常人能想像出來的的。

  獠牙總是掩藏於黑暗之,就如暗礁總是掩藏于平靜海面之下。一旦落入其盤結糾纏的利益之網,只會被越收越緊的絲勒到窒息。

  ……

  端木南庭親自來到兩人面前的時候,宴席已經將將要散去。

  ……這時候燭陰教的那兩位尊貴的大人物已經完全玩歡了。

  “無絕,夠了。”雲長流好看的指往酒壺上一搭,將它牢牢按在桌案上,“莫要再喝了,飲酒誤事。”

  “就幾口酒,無絕還能醉了麼?”旁邊關無絕將酒杯握在裏,笑著伸另一隻去搶酒壺。

  雲長流立刻給他止住,很是嚴厲地道:“是不醉,可你喝多了會鬧。”

  “怎麼會?”關護法表面一副吃驚的樣子,上卻陡然變幻,從教主側面去撈那酒壺。

  雲長流神情波瀾不驚,迅速化掌為刀,腕斜切著一滑就阻了關無絕的動作,淡聲道:“會,你現在就比平日裏放肆。”

  護法似乎忽而來了興致,不依不饒地再次換招,雲長流便再攔。兩個人就這麼各出一隻,各使個兩成力在桌案上交了幾招,帶的掌風淩厲,內力激蕩。

  端木南庭在遠遠地守著等了老半天,本想著等適合的時候上前來問雲長流幾句話。結果眼看著他們兩位越玩越帶勁兒,根本找不到會上前打斷……

  此情此景之下,他也實在沒法再顧忌禮數了,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湊:“雲教主……”

  雲長流與關無絕同時轉頭,指還是相扣的姿勢。端木南庭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雲教主,關護法……鄙人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說話?”

  雲長流看了關無絕一眼,他們拒絕了上座的請求,其實就是以退為進,等著端木南庭主動來找呢。

  教主隨即起身,點頭道:“請。”

  端木南庭鬆了口氣,急忙引兩人從不起眼的地方離開了宴席。

  觥籌交錯的聲音漸遠,人徑直向浮生歡桃園的深處走去。

  人在桃園的一條小徑上走了一會兒,腳下一路踩著橫斜的樹枝影子,周圍越來越寂靜。

  走著走著,雲長流與關無絕就忍不住再次對視一眼。

  這可不是借“一步”說話了,都要百來步了,端木南庭是要把他們引去哪里?

  又片刻,只見那樹影之間顯出一棟秀氣的樓閣來,玲瓏飛簷霎是可愛,似是女子所住。

  端木南庭上前抬扣門,執銅環敲了兩下。

  開門的是裏頭一個小婢子,她依次向莊主與兩位客人福了福禮:“見過家主、兩位客人,姑娘已經候了家主與貴客多時了……”

  話音未落,一陣香氣撲鼻而來。

  雲關二人同時向裏望去,只見一扇青花屏風後頭,忽地轉出一位容貌昳麗的女子,無有那大家閨秀的高雅氣質,卻有種風塵裏打磨出來的嫵媚之色。生一雙勾人的桃花眼,眼裏淚光點點,一片淒涼之色。

  那女子乍一現身,便曳著長裙撲通一聲跪地不起。

  她美貌的面容憔悴而悲戚,以袖掩面,一開口便是令人動容的泣聲抽噎:“兩位大人,求求兩位大人,把臨兒還予賤妾吧……”

  這女子的聲音太過悲淒,又是突然撲出來,叫雲長流與關無絕都嚇了一跳。端木南庭額上青筋掙起,那張苦瓜臉更加壓抑了,怒喝道:“客人面前哭哭啼啼,怎可如此失禮!還不速速退下?”

  他斥了一句,又轉向雲長流賠罪道,“雲教主勿怪,這是鄙人之妾劉氏,臨兒的生母……”

  雲長流明悟,道一聲無礙。

  幾人往內室走去,各自依次落座。劉珠兒依舊淒淒地抹著淚,不敢出聲,只是侍立一旁。婢子煮了茶奉上,劉氏便垂首上前親自為客人添茶。

  端木南庭卻沖她擺道:“你先退下罷,去將臨兒的畫像取來。”

  劉珠兒應諾退下,那婢女也很有眼色的跟著她姑娘退下去了。室內只剩下端木南庭、雲長流與關無絕人。

  茶香彌散。

  端木家主沉沉地長歎了一口氣。

  “家醜外揚,見笑……”

  “還要耽擱雲教主少許時間,鄙人先在此賠罪了……”

  ……

  在端木家主的陳述,一段十八年前的往事,就在燭陰教的教主與護法面前被悄然揭開。

  原來,端木南庭娶有一妻一妾。正房顧緞兮,乃是父母之命,自幼許親,生有嫡長子登;側房劉珠兒,卻是個勾欄裏賣唱的清倌兒身,因著容貌出眾又細膩多情,被端木家主娶進了門,誕下一子,便是那失蹤了的臨小公子了。

  然而這問題就出在,本應繼承山莊的嫡長子端木登性格憨厚老實,資質頗為駑鈍,無論是武學還是醫術均是一竅不通,令端木南庭失望至極。而顧緞兮除了這一子之外並無所出,更是叫這位家主心灰意冷。

  就在端木南庭已經開始憂慮,自己這個傻乎乎的大兒子能否學懂家族最基本的絕學之時,一個偶然的會,令他發現了次子端木臨驚人的天賦。

  ……而那之後的故事,聽著就十分令人頭疼了。

  大致就是,端木家內部複雜,劉珠兒不過一介風塵女子,想要扶地位卑賤的庶子上位難如登天。端木南庭為了掩人耳目,對臨小公子假意冷落,日日嚴厲苛刻以對,本欲由此逼孩子發奮,只要先於長子將家族絕學練至大成,便可以此服眾。

  可歎這位端木家主想的倒好,沒出幾年,臨小公子就遇難了。端木南庭悔不當初,自責多年,已然成為一塊心病。

  而最終的最終,繼任少莊主的那個孩子,到頭來還是一度被父親悄悄放棄過的長子端木登。

  雲長流聽著聽著就想唏噓,覺得這事也太憋屈了些。他轉過眼去看護法,關無絕也是十分詭異的神情。

  ——這位端木家主,作為萬慈山莊的莊主倒是盡心盡力;然而單單作為一位父親來看,就似乎只能以失敗二字論了。

  端木南庭卻已然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他長歎一聲道:

  “我對不起臨兒啊……當初自以為是,從未有一日盡過為人父的責任,反倒害了孩子。如果臨兒能夠回來,我只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好都拿來補償他。”

  “雲教主,我在這裏就明人不說暗話了。錦希曾勸我徹查此事的真相,為臨兒報仇。然而……雲老教主退隱江湖多年,鄙人也已經年過半百,是個老朽了。十八年前的恩怨已無力追究,如今我只想找回我那命苦的幼子……”

  這幾句話,就是再刻意不過的示弱了。

  關無絕忽然道:“噢?莫非端木莊主竟如此寬宏大量,哪怕當初真是我們老教主一策劃,也不欲向燭陰教尋仇麼?”

  他的目光倏然銳利起來:“您當真甘心叫幼子平白在外受苦近二十年,卻連一個說法都討不得?”

  端木南庭苦笑了一聲:“如若鄙人真欲尋仇,還會請兩位至此麼?萬慈山莊早已不比從前,哪里還有說尋仇便尋仇的底氣呢……”

  關無絕又問:“假如端木臨心懷仇恨,又待如何?”

  這句話說的端木南庭遲疑了一下,但他立刻正色道:“關護法說笑了,以臨兒一人之力,撼不動息風城一磚一瓦。鄙人若真能失而復得,又哪里會放任臨兒以卵擊石呢?”

  說罷,端木南庭起身長揖:“只要能尋回臨兒,萬慈山莊願意既往不咎。還請雲教主幫我,端木南庭感激不盡。”

  雲長流起身扶他。端木南庭又喚了劉氏進來,從她接過一卷畫卷,雙呈給燭陰教主。

  雲長流接過,將畫卷徐徐展開。

  雪白的宣紙之上,繪著一個年幼的孩童。

  畫上的小少年一身簡樸的青衣,身量清瘦的有些可憐。稚嫩的眉眼繼承了父母的精緻模樣,極為清雋好看。

  然而,這孩子的表情卻沉沉的沒有半點兒生氣,一雙眼珠黑黝黝如深潭,簡直不像個活人。

  ……這明顯是端木南庭與劉氏為緬懷幼子吩咐人所繪製的,本應畫的討喜一些,卻不知為何成了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大概是畫師也從未見過這孩子展露笑顏的時候,也只能這麼畫了。

  雲長流怔怔望著那個孩子,不知怎麼心頭像是被揪了一把,又疼又緊。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如一線白光穿過腦海。

  ——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他?

  雲長流還待細看,關無絕就從旁邊把畫卷抽走了。

  護法認認真真地將畫的孩子打量了一遍,指慢慢地描過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隨後他把畫卷一合,抬頭對端木南庭笑道:“端木家主……”

  “這個孩子,無絕應該是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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