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綠衣(2)
息風城,養心殿。
桌案前沒有點燈。燭陰教主雲長流散散地披一件鶴氅,裏頭是極素簡的白底長衫,清雋頎長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隱若現。
他垂首低眸,一隻手穿過散下的黑髮撐著額角,另一隻手掌中摩挲著潔白瑩潤的玉佩。
玉佩品質上乘,雕工精緻,很精細地繪著五彩祥雲、鳳凰展翅的圖樣。只是……只有半塊。
這是一塊被分開了的龍鳳呈祥佩。
養心殿裏空曠而安靜。按理來說,尊貴無雙的燭陰教主,身旁伺候的下人不說成群,至少至少也該有那麼三五個能用的人。然而雲長流性子孤僻,就是不喜歡那些婢女、侍從跟著……搞得偌大一個教主寢殿空空蕩蕩,實在是冷清的很。
“嗒”地一聲。
玉佩被放在案上。雲長流的目光投向合攏的門,波瀾不驚地開口:“進來。”
哪怕殿外的那個,方才已經足夠小心翼翼地放輕了動作,可畢竟雲長流的內功已臻化境,自然能聽得見有人跪地的聲音。
“奴藥人阿苦,參見教主……”
一身青衣的阿苦就這麼低低地埋著頭走了進來,無措地往教主身前走了兩三步就又想跪下。
雲長流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些,招手道:“不必,你再過來些。”
“教主……”阿苦很輕很輕地叫了一聲,軟軟的,“奴可是擾到教主了?”
雲長流搖頭,見阿苦蹭了幾步又不敢上前了,索性自己走過去,牽了那藥人的手腕,感覺到手底下瑟瑟地一顫。
他不善言辭,盯著這小藥人清秀的臉沉默了許久才問出一句:“這兩日,住的可還習慣麼?”
“蒙教主恩賜,一切都很好。”阿苦急忙小幅度地點頭,他想起那天臥龍台下落在身上的衣袍,臉頰略微有些燒紅。躲躲閃閃的目光裏,那點惹人憐惜的驚惶還是抹不去。
雲長流不禁遲疑著暗想道:莫非自己這般可怕,把人嚇成這樣?
自那日後,他將阿苦安頓在養心殿旁的暖閣,吃穿用度盡按貴客的規格,可阿苦每次見他都拘謹的厲害,像是生怕做錯了什麼又被遺棄了一樣,叫人好不心疼。
雲長流又問:“已過了二更了,怎麼還不歇息?”
或許是自覺這語氣嚴苛了些,教主想了想,添上一句:“前日關長老診過你的脈,不是說你這些年氣虛血虧,根基有損,囑咐你好生將養著些?”
這麼說著,雲長流自己也不禁心生憐惜。那晚關木衍來給阿苦把脈,把藥人身上的傷病數了個遍。阿苦的情況很糟,除了最要命的心脈之外,他的右手筋脈被人斷了,導致一條手臂幾乎不能使力。他曾受過寒濕,害傷了骨;分舵無節制的取血令他血氣不足,如今時不時便會暈眩昏迷;而常年勞累、短衣少食又落下一堆臟腑的毛病。
雲長流幾乎聽不下去,只覺得心裏頭沉甸甸地壓抑著……這些年來,自己好端端地做著那尊貴的教主,救了他一命的阿苦卻在外頭被糟蹋了那麼久,這太不像話了。
阿苦卻受寵若驚,連忙惶恐地跪下道:“教主仁慈,可阿苦是來伺候教主的,怎麼能……怎麼能反倒享起福來了呢?阿苦本就是卑微的藥人,能這般站在教主身前,其實已經是僭越了。”
“求教主……給奴分配些事做,奴一定會做好的。”
雲長流臉色沉了沉,“這話是關護法同你說的?所以你才這般心神不寧?”
“不不,護法大人待阿苦很好。”
阿苦見教主臉色不對勁,將頭埋得更深,“奴能來侍奉教主是求也求不來的福分——不,僅是能再見上教主一面,奴也已經……”
說著,他聲音一哽,眼眶漸漸紅了。
雲長流不忍看他這般卑微,上前攏住阿苦的手扶他起來,聲音低沉悅耳,“胡說。你既然回來了本座身邊,我自能從此保你無憂的。你的藥人奴籍我已替你除去,不必再受累於身份了。”
他從半途便改了自稱,更是叫阿苦嚇得心下亂跳。待聽到奴籍已除,不禁如遭雷擊——等回過神來,已經是熱淚滾滾落下,輕呼道:“教主……”
“至於四方護法,你不必理會他。護法那脾氣……”
雲長流搖首輕歎,神情竟是有些懊惱的樣子,“他若要因著這個欺負你,你便同他說是本座的意思……我的話,他多少還是聽的。”
阿苦剛拭幹淚水,便聽的有些發愣。他畢竟自認身份低賤,一個護法一個教主之間,又哪兒能留有他說道的空隙呢?
他也只能含糊地亂點點頭,蒙混過去。
心中卻忍不住地覺著,教主好像……只有在談到關護法的時候話才會變多些,周身那生人莫近的冷意裏,也能多帶點人氣兒。
……
三更時分,關無絕依舊是那一身墨梅紅袍,獨自站在了煙雲宮之外。
息風城依山而建,這宮殿的地勢也頗為獨特。例如教主閉關的臥龍台,就是山頂上立了個臺子;又比如這教內禁地之一的煙雲宮,在關護法眼裏,那就是把個山洞給鑿開了建起來的。
兩邊的燭火衛向他見禮:“老教主請四方護法進去。”
關無絕抬頭看了一眼稀疏的星點,他其實並不想來。是關木衍那老不死的一遍遍在他耳邊叨叨,煩的他沒辦法了,才三更半夜的來這麼個鬼地方,去見這位難纏的大人。
他走進去,沿著“山洞”的石壁往裏,外頭天上的星光與地上的雪光在他身後合攏,前方就變成黑漆漆的一片。
隨後那片黑暗又忽然寬闊起來——這就算是進了煙雲宮的大門,到了宮殿內了。
關無絕眯起眼,隱約地透過黑暗看見了最裏頭那把高大的御座。
座椅上斜坐著個人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更看不清面容,卻無端地給人一種深不可測、不寒而慄的壓力。
而座椅的後面,又站著個人,氣息更加隱蔽,鬼魅般陰森森的嚇人。
這煙雲宮其實比養心殿還要寬闊幾分,關無絕腳下不停,一直走進了殿中央才單膝跪下,朗聲道:“四方護法關無絕,參見老教主。”
一片黑咕隆咚中傳來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來了?起吧。”
四方護法站起來,眼神忍不住往四下的黑暗裏一掃。
他實在想不通,教主這對父子倆怎麼都喜歡在大黑天不點燈?
說來也神奇,彷彿是看透了關無絕心中所想,那個聲音又低低道:“溫環,給本座掌燈罷。”
一個男人的聲音應道:“是。”
隨即“呼”地一聲,一點燭火就亮了起來。
掌燈的是方才應聲的男人,也就是那個一直鬼一樣站在座椅後面的影子。
燈亮起來,才看見這人一身侍從的白衣長袍,容貌與溫楓有幾分相似。他雙手托著燈盞,極為恭敬地將它緩緩地捧向自己的主人。
黑暗被那一圈兒燈燭的光暈驅散。
首先被照亮的,是奢華堂皇的鑲金雕龍椅;隨即是盤龍的靠手,以及隨意垂在上頭的一隻掩在黑綢袍袖下的手臂;再然後是滾著赤金燭龍紋的寬袖黑袍;最後,才是一副冷峻深邃的面容輪廓,一雙狹長冰冷的雙眼。
放眼整個燭陰教,敢自稱“本座”的,除了養心殿裏那個過分年輕的現任教主,就只剩下雲煙宮裏的這一位——當今教主雲長流的生父,二十年前一條逐龍鞭打遍江湖無敵手的傳奇,雲孤雁雲老教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