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鴛鴦(1)
鴛鴦於飛,畢之羅之。
君子萬年,福祿宜之。
——
等護法終於康復到能下床的時候,春天只剩下一個尾巴。
雲長流說有件特殊的賞賜,需要在養心殿外面才能看。
“能走,真的沒事,您別扶著我……”
關無絕苦笑著被雲長流扶出了寢殿,總覺得似乎回到了當年雲長流陪他慢慢養病的舊日。
那時候燭陰教主和四方護法的曖昧流言剛在息風城內私下傳起來。到了如今,就連神烈山腳下小鎮子裏搖著蒲扇的老大爺都能唱兩段,不得不歎一句時光飛逝。
雲長流也不說話,只是攙著護法不肯鬆手。兩人已出了養心殿大門,關無絕沒轍,剛說了句“您要帶我去哪兒啊”,忽然頓住,怔忡地望向前方。
……他已經,許久沒走到天光之下了。
外面天藍雲白,有蒼山連綿在遠處,層巒疊嶂如畫卷。燭火衛牽著一匹紅鬃駿馬正候在那裏,低頭向教主與護法見禮。
關無絕一陣惚恍,抬手擋了擋刺眼的陽光。
手落下來時,他已經哽聲:“火兒……”
那日他棄了流火,是早就心存死志,根本就沒打算活過半個月。
又怎敢奢望此等死別重逢。
流火卻不懂什麼生離死別,這靈性的馬兒一見到主人就甩尾巴打鼻鳴,歡喜地高鳴著撒開蹄子就沖過來。
那燭火衛大驚,措手不及之下竟一時沒拉住這匹烈馬。虧得雲長流眼疾手快地上前將韁繩一拽,才算避免流火一頭撞在尚未痊癒的護法身上。
“來。”雲長流把流火引至關無絕身側,替他牽著韁繩。
關無絕上前,伸手摟住愛馬的脖頸。
他低頭將半張臉埋在流火的鬃毛裏,流火就抬頭嗅他,似是埋怨似是撒嬌地蹭著主人的脖頸。
護法伸出手掌摸了摸流火,忽然抬眼,認真地對雲長流說了句:“多謝您。”
都說大恩不言謝。
雲長流默默為他做了這麼多,他毀了的戴月幫他修回來,他棄了的流火幫他找回來,他這一句多謝顯得何其單薄。
可此時此刻,除了謝,關無絕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了。
“不必謝,”雲長流含笑看著這一人一馬親密無間,覺得蠻有意思,“難得它被主人拋下還不怨恨,你招招手就又來親你。”
教主若有所思,“靈駒的性子,也會隨主人麼?”
關無絕悚然一震,轉頭看向雲長流。
靜默片刻,他低聲道:“您何時拋下過我。”
“……”
雲長流心裏叫了句糟,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別開長眸,掩飾性地屈指掩唇咳了咳,“……說去年罰了你碎骨又逐你去分舵的事罷了。如今丹景生還,本座自是知你苦心。”
關無絕從教主手中接過流火的韁繩,雙眸仍是緊盯著雲長流,“教主,您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雲長流狀若無辜地反問他:“什麼事?”
關無絕當然不能不打自招,於是他也耍了個賴,笑道:“什麼事,您心裏清楚。”
“別亂想。”雲長流也順手摸了兩把流火額頭上那一簇毛,“還有最後一件禮物,你想何時拆?”
關無絕試探道:“那……現在?”
雲長流想了想,“還是明日。”
教主說明日,那自然就是明日。
第二天關無絕睡醒的時候,雲長流人已經不在養心殿內了。
他被金琳銀琅服侍著用了早膳喝了藥,正坐在床頭閑愜地拿個玲瓏的銀勺舔著那罐蜜糖。
忽而溫楓進來,一臉正經地要護法隨他出去。
關無絕這幾天被慣得慵懶了許多,他茫然地望著近侍,等肩上被披了件防風的朱色鶴氅才想起來問一句:“去哪兒?”
溫楓笑了笑,伸手扶他往外走:“教主沒跟你說麼?去看給你的禮物啊。”
關無絕忽而有點發慌。
他這幾天總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只是雲長流的逢春生解了,天天能看見教主安好地在自己眼前晃悠,他曾經那股時刻緊繃的勁兒就鬆了下來,竟也從沒細思過什麼。
再加上關木衍蕭東河花挽那幫人也時不時來串門探望,送些瓜果糕點,嗑瓜子聊聊天,一切都是最太平溫馨的模樣。他又體虛昏沉,沒精力費神,真就這麼被教主和這幫人養著……
關無絕的神色眼見著便沉下來,他思索了兩三息,突然拉住溫楓的衣袖,湊過去低聲討好:“溫近侍……透個底兒行不行?”
“別慌,別慌啊,”溫楓蔫兒壞地沖護法挑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推著他往繼續門口走過去,“不是壞事,關護法到了地方就知道。不過你心裏做好準備,可別到時候太高興背過氣去了。”
出了門,一駕寬敞的馬車就停在那裏。溫楓比了個請的手勢,就要扶護法上去。
關無絕一瞧這架勢心裏更緊張了。他往後縮著不想上車,臉色發青:“你慢著,這是有多遠,總不會是要下山吧……”
“不會不會。只是教主囑咐了,你受不得顛簸,叫車馬必須慢行。所以時間說不定要稍久一些……車廂裏被枕暖爐都有,你可以睡會兒。”
關無絕抿緊了唇,“教主在那裏等著我?”
溫楓道:“沒錯。”
關無絕沉吟片刻,心裏笑了:既然是雲長流的要求,別說是讓他上馬車領賞,哪怕是刀山火海赴死他也會去啊,在這瞎琢磨什麼。
於是護法點了點頭:“好。”
……
上車之前,溫楓很貼心地提前說了他可以睡,可關無絕沒想到他居然真能睡著。
怪只怪那馬車走的實在太……太……
這麼說,關護法甚至覺得自己跳下去走路都能比馬車走的快。
他覺得這根本就不是趕車,這分明就是來遛馬來的。
忍不住催了兩次,都被溫楓以“這是教主的命令”安撫下來,關無絕只好解了外袍,靠在車廂裏閉目養神。
車廂裏被弄的很暖和,光線又暗,慢悠悠地晃著晃著,他就迷糊過去了。
等再睜眼的時候車已經停了,關無絕被放躺在被枕間,溫楓坐在身邊守著他。
白衣近侍有些擔憂地摸了摸他額頭:“沒事兒吧,真累著了?”
關無絕忙推開被子坐起來,惱道:“你怎麼不叫醒我,讓教主等了多久!”
說著他起身就要出去。溫楓叫了聲,伸手想拉他沒攔住,關無絕已經掀開車簾下了馬車!
倏然間,燦陽與夾雜著花香的清風撲面而來。
關無絕閉了閉眼,然後睜開——
時已暮春,無數桃花紛然凋零。
風一吹,便是三千落紅成雨。
馬車竟停在神烈山間,桃林的最深處,宛如置身世外仙境。
隔著這如夢似幻的花雨之簾,一座木屋籠在鬱鬱樹蔭之下,仍是記憶中的模樣。
關無絕屏息,被眼前之景美得頭暈目眩。溫楓下來,把他落在車廂裏的鶴氅給他披回去,系好了,輕輕喚了聲:“阿苦,好不好看?”
關無絕無法回答。他失神地望著那桃林與那木屋,一時茫然一時清醒,彷彿魂魄離體。
有那麼一刻,護法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太長太長的夢。
可他卻摸不清夢是什麼夢。
起初他想,他是不是已經死在藥門內的取血鐵床上,這幾日過於美好無缺的時光,就是魂魄徹底湮滅之前的最後一段幻像。
後來他迷迷糊糊地猜測,什麼二次取血,什麼四方護法,都是假的。或許他根本就沒能從鬼門活著出來,他的骨血被澆在朱砂梅下,到死還在奢望著能再見一眼失憶後的雲長流。
最後他開始懷疑這十年的歲月,他懷疑是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是不是他僅僅是在一個尋常的清晨,不小心做了個噩夢。
從夢裏醒來,他還是那個被少主捧在手心上呵護的藥人阿苦。
長流少主沒有失憶,藥人阿苦也沒有斷前塵。逢春生早就解了,他重新認真習武,陪雲長流入了無澤境,出來做了教主的護法。
他們都好好兒的,早就如約結了親。但是雲長流念舊,教務清閒之時,總是要拉著他來這木屋住幾天。
現在他只要走過去,就能見到教主垂眸撫琴,白衣如仙。情苦雲曙仍能合鳴,他們仍似舊日。
面前的桃林木屋,被眼中漫上來的淚光抹得朦朧一片。
他眨眼,晶亮水澤破碎。
一枚桃花翩然被風吹向身後。
關無絕唇瓣微微顫抖,淚珠無聲地自臉頰上滾落。他過了許久才沙啞地出聲:“教主他……什麼時候……”
溫楓從袖中取了帕子給他拭淚,“教主很早就知道了,想不起來的記憶也找回來了。他怕刺激到你,影響你養傷,一直忍到現在才敢坦白。”
關無絕惶然後退一步:“你說教主早就……全記起來了?”
“早……”他無法接受地扶額搖了搖頭,呼吸錯亂,“早是多早……教主他早知道我是阿苦,知道我二次取血!?那、那他……我昏迷那段日子……!!?”
溫楓眼角一抽,他當然不敢實話說教主那段日子差點沒瘋了再把其他人也都嚇瘋了,只能含糊其辭:“還好你醒了。是老教主救的你,他以散功力折陽壽為代價,換你一絲生機。”
關無絕猛地揪住溫楓衣襟,紅著眼怒道:“所以,這幾天你們也都來騙我!!!”
溫楓道:“是教主下的死令,他一直說怕嚇著你。那天你在清絕居醒過來,我們在屋裏騙你,教主就在屋外聽著……”
關無絕失語了,心口鈍鈍地泛疼。溫楓撫了撫他的肩膀,指著眼前的仙境:
“你看這桃林木屋,教主花了好大心血才儘量修成原樣,是想讓你開心。可他自己昨晚卻害怕得睡不著覺,不停地跟我說,桃花的花期已經錯過了,是不是已經晚了,故人是不是已經挽不回了……”
“他在那間木屋等你,讓我轉告一句……如果你還願留在他身邊,就請你進去見他;如果你想離開,我這架馬車立刻護送你出城。”
話音未落,關無絕已經咬牙一把推開溫楓,步伐踉蹌著穿過桃花落雨,踩著一地碎瓔,向那間小木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