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終風(3)
關無絕若有所思地凝望著端木登,半晌忽而失笑。他柔和地彎著眉眼搖頭,清朗的嗓音就這麼輕緩地脫口而出:
“……倒還真想看看,少莊主你疼愛起弟弟來是什麼模樣。”
端木登眼睛一亮,他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對了關護法,你……你年紀該是比我小一些吧?不知怎麼回事,我總覺著和你一見如故,就像是前世做過兄弟似的。”
“不敢當不敢當,無絕能得少莊主青睞至此,真真是榮幸之至……”
關無絕表面上有模有樣地應付著,心內卻暗自好笑道,不必扯什麼前世,今生咱就是兄弟,還是親的。
當然,這種話他是萬萬不會說出口的,他已經決定把端木臨這個身份一直帶到黃泉底下去了。
因此護法只是把手那麼一揮,轉了個身,“不過少莊主,今兒你我兄弟便暫且聊到這裏吧,無絕要先走一步了。”
說著關無絕便要向馬車走去,他們聊了有一陣,冷珮在車廂裏大約要等的不耐煩了。
結果還沒走兩步,端木登又跑上來,大有死皮賴臉的架勢:“慢著慢著關護法!再等等,最後一件事!”
……要說以關護法的脾氣,這麼幾次三番地被糾纏下來早就該冒火了。不過也不知是不是應了血濃於水的那句話,他對於這個哥哥莫名地有比尋常人更多一分的耐心。
關無絕遂止步轉過頭去,就見端木登扯著自己那身布衣,認真道:“其實啊,我這麼個打扮,跑來當藥鋪夥計是有原因的。你記不記得,上回你我一同研究的那個藥方子?”
關無絕略作思索,鄭重道:“當然記得。”
……才怪。
他為雲長流身上的奇毒愁的要死,這段時間天天忙著和教主鬥智鬥勇以達到瞞過教主去找死的目的。什麼方子不方子,早就忘的一乾二淨……
幸而端木登是個話多的,不至於讓關護法為他的記憶力丟了臉面,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拿著那個方子,當著我爹和眾長老的面攤牌了,就說端木世家奉為圭臬的《萬慈藥綱》也不儘然。然後呢,我還和他們打了一個賭!”
“三個月,”端木登亮出白牙笑了笑,豎起三根手指,語氣裏難抑激動,“三個月之內,倘若我能證實《萬慈藥綱》中有五處以上的錯誤,從今往後,萬慈山莊那個禁止與外人交流醫術的破規矩,就能作廢啦!”
“原是為了這個,你才來民間的醫藥鋪子裏找線索。”
關無絕頗為驚奇。這的確不簡單,萬慈山莊固步自封已有百餘年,終於把自己逼到了衰落的境地。若是端木登贏了這一局,可算是為這個已經開始腐朽的古老武林世家點起革新之火了,足稱是豪舉一樁。
“我一定要贏下來。”端木登的聲音並不大,可關無絕卻從眼前這青年的眼神裏看到了灼灼欲燃的自信,“到那時,我想向百藥長老求教醫術,還請關護法幫我引薦!”
“好啊,舉手之勞。”
關無絕答應的特別爽快,暗想反正到時候他早就死了,根本舉不起手來。
“不過……我那義父可不是什麼仁慈性子,你們江湖正道不都叫他邪醫麼?難為你還看得上他。”
……
馬車再次走起來,離萬慈山莊漸遠了。
荒郊野路上暮色四合,周圍無人,只有車輪聲與馬蹄聲的交響,時而又有風聲掠起長草沙沙作響。
黑布罩著的車廂裏面,冷珮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你不該同端木登說那麼多廢話。”
“是啊,”關無絕隨手甩了一下馬鞭,悠悠感歎道,“我的確不該。”
冷珮道:“你對端木家還有情?”
關無絕淡淡道:“小時候沒得到的東西,長大了回首看看難免多幾分惦記,僅此而已。放心,我不會耽誤正事兒的。”
明晚,便是與顧錦希約定的時辰。
關無絕原本是要帶葉汝過來走這一遭的,可惜如今是冷珮陪他。
這兩人體格年齡都相差太大,易容變裝費事又不保險,關無絕決定用最簡單的法子。
——直接殺人奪藥。
這法子看似瘋狂得過了頭,關無絕剛提出來的時候還遭了冷珮的反對,不過四方護法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第一,顧錦希盜竊聖藥犯的可是叛族的大罪,更別提這還是為了謀殺端木臨,一旦暴露,後果不堪設想。因此他一定會盡己所能地做到隱蔽,極力瞞住與燭陰教護法有約之事。
所以,顧錦希若是被關無絕殺死了,那定然是自作自受,死的神不知鬼不覺。
第二,若是放顧錦希活著回去,其實也是個大隱患。秘密總是越少活人知道越好,今朝關無絕能憑藉昔年秘辛來威脅顧錦希,難保日後顧錦希不會拿這個來威脅燭陰教,威脅他的教主……
這就沒得說了,任何可能威脅到雲長流的因素,關無絕都是恨不能斬盡殺絕斬草除根的。
最後,反正關無絕也不指著自己能好端端地回教,留口氣兒撐到取血就成。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鬼門三傷之術他還沒忘徹底呢。他的武功並不在顧錦希之下,更何況還有冷珮這個硬實的底牌在手,勝算並不小。
一年前,他可是連碎骨鞭都熬過來了。
那麼如今的這一局,他更沒有不敢賭的道理。
車輪滾過很小的碎石,發出哢嗒哢嗒的顛簸聲。
這路有些崎嶇,不太好走。
關無絕扶了扶斗笠,望著被暮光抹得有些模糊了的前路,淡淡啟唇道:“我還要活著回去取血,明晚……如果有人要死,不能是我。”
冷珮道:“不必提醒,我會全力保你。”
關無絕吐了口氣,眼帶笑意:“有遺言麼,我聽著。”
冷珮道:“我只是影子,影子不該多廢話。”
有長風過野,吹起駕車人散在耳畔的幾絲烏髮。
夕陽漸落,沉沉地墜下去。
關無絕忽然扭過身,伸手把車上黑布一掀,挑眉戲謔道:“我說……你不是嫉妒溫環麼?不是說死者為大麼,你若是真不幸死了,怎麼不趁這機會噁心他一把?”
昏暗的車廂裏,射入了外面的光,那罩著斗篷的身影倏然抬頭。影子的眼神冰得像一把剛出鞘的利劍,閃著不明顯卻兇惡至極的光芒。
可是當冷珮張嘴時,口中出來的話語卻是一句平淡的:“影子不該嫉妒。”
關無絕便大聲笑他:“去,影子還不該在意自個兒的名字呢!”
冷珮盤著腿坐在車廂裏,兩隻手抱扶劍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關無絕,面無表情。
如血濃豔的紅光斜掃過年輕護法的鬢角,又在他含笑的眉梢與眼睫上落了細碎的赤色光點。
“……”片刻後,冷珮將眉毛皺起一點,他聲音低沉,很是遲疑地問道,“……明顯?”
他問的是“嫉妒溫環”這件事。
關無絕就嚴肅道:“明顯呐,如今還好,當年更明顯。我和少主還偷偷聊過,環叔更不可能不知道。”
不過,很快他又更嚴肅地道:“不過你且放寬心,老教主一定不知道。”
“……”
冷珮依然是板著張冰冷冷的臉。
又是沉默片刻,他語調毫無起伏地開口:
“那你可知道,溫環曾經愛慕過主人?”
關無絕嗆了一口風,猛地咳個不停。
這可真是一語驚破天,四方護法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他喘勻了氣,茫然道:“不,不知道……”
“他……環叔?對老教主?”關無絕難以置信地重複,他更往冷珮那邊探了探身,故作誇張地撫掌哀歎,“這這這……唉呀!環叔那麼好的人,怎麼就瞎了眼?”
“……”
冷珮當年也是看著阿苦對雲孤雁天天冷嘲熱諷過來的,於是只帶著殺意冷冷掃他一眼,並不接關無絕的茬,繼續說溫環:“看不出來也是應該,他早斷了念想了,主人從頭到尾不知情。”
關無絕感慨:“畢竟後來老教主有了藍夫人……”
冷珮搖頭:“不是。”
關無絕問:“什麼?”
冷珮默了默,道:“溫環他斷了妄念,並不是在主人心許藍夫人之後,也不是在主人大婚之後。”
關無絕微怔,若是說溫環在雲孤雁娶妻之後還心存超越主僕情誼的心思,那可真夠膽大包天的了。
……真看不出來,如今處處溫順雅和、謹守本分的溫環,年輕時居然還有這等放肆的膽量。
護法心裏正五味雜陳,冷珮的聲音又繼續在耳邊響了起來:
“溫環斷念,是在夫人仙逝……也是長流少主臨世的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藍甯彩毅然剖腹產子,血盡而死。一張雪白床鋪盡皆染紅,紅顏薄命的琴女含笑而去,在那朵以生命澆灌出的血花面前,所有深情都再無轉圜的餘地。
痛失愛妻的燭陰教主嚎啕大哭,抱著屍身幾欲昏厥;而嬰兒的啼哭聲細嫩又柔弱,被交到了一身白衫的教主近侍手中。
溫環十餘年的執念,終究敗給了生死,敗給了染血的兩條命。
“你說的對,死者為大。”
冷珮的目光暗沉沉地望向關無絕,“所以,你我赴死,都不必留什麼遺言。”
關無絕頷首:“也對。”
他一鬆手,黑布就蕩了回去。
光亮被遮擋,昏暗就再次籠罩了冷珮的臉,狹窄的車廂之內漆黑一片,掩蓋了他的身形。
這樣的黑暗,想必會讓尋常人感覺很不舒服,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可這樣的黑暗卻是影子死士慣呆的地方,反而會人他們安心、放鬆。
老教主的影子死士就在這樣的黑暗之中,緩緩閉上了眼睛。
關無絕說的沒錯,冷珮其實並不太喜歡溫環。
他從年輕時就覺得溫環這人煩得很,還貪心。既然得了主人的寵愛,那就乖乖做個討巧陪笑、端茶倒水的近侍多好,那麼個俊秀溫順的白衣少年,很適合被主子抱在懷裏疼。
尤其是知道了近侍對主人懷有不該有的心思之後,冷珮更是這麼想。
可溫環偏不,他並不僅僅做伺候教主的近侍,還有一身好武功為教主殺敵,還有一副好頭腦為教主謀劃。這本來該是他這個影子死士的活兒,卻被溫環搶的一乾二淨。
而雲孤雁也過於倚重溫環,教內事務盡皆交於這個名義上的近侍過手。這種信賴本該是影子死士所得的褒獎,還是被溫環搶的一乾二淨。
他怎麼能不嫉妒。
或許是被關無絕遺言遺言的說多了,冷珮也奇怪地覺著,自己這回許是要凶多吉少。
所以一閉眼,就是回憶翻湧。
回憶裏是當年的雲孤雁,當年的燭陰教少主。
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眉眼間是滿滿的飛揚跋扈,骨子裏那股狂傲桀驁的勁兒已經鋒芒畢露。什麼鬼門最強的鬼首,在他眼裏屁都不是,上下唇一碰,隨意至極的賜名。
那一年的影子也還很年輕。很年輕的影子跪地行禮,抬頭去看他自己選定的,將要效忠一生的小主人,那個未來註定要繼承燭陰教的孤雁少主,雲孤雁。
——可雲孤雁沒看他。雲孤雁扯著溫環的袖子揚眉而笑,綴了赤金紋的墨黑華袍,與簡素的白衫疊在一起,倒也耐看般配得很。
年輕的影子心頭冰冷,一如他所得的名字。
冷珮不明白,他明明不貪心,也沒有溫環那種奇奇怪怪的不該有的妄念,他求的只是一個鬼首,一個影子死士該有的一切。
可偏偏有了個溫環。
他想做的從來都是雲孤雁的影子,而不是與溫環相對的冷珮。
這個不倫不類的……顯得有些滑稽的名字,終究成了他這一輩子的心魔。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萬惡之源老教主又渣了一位……
雲孤雁:胡說八道!!本座這輩子一心一意只愛阿彩!!!
(或許這就是天然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