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雄雉(2)
“……”
絲縷的意識自混沌之中逐漸回籠。雲長流慢慢醒轉過來的時候,仍舊身在那間木屋裏。
他渾身無力,頭痛欲裂,眼前視野模糊,隱約看見有青衣藥人將他扶起,將藥碗遞至他唇邊。雲長流昏沉中順從地張口咽下碗中苦汁,失神地呢喃,“……阿……苦……”
眸子老半天才聚了焦,視線漸漸清晰。他這才看清了,眼前服侍他飲藥之人不是阿苦,不是關無絕。
竟是葉汝。
已麻木的心口連希翼破碎的疼痛都感覺不到,只是一陣陣的發寒。雲長流沉默著推開藥碗,自己坐起來。
這才發現身下是軟的,墊著褥子;身上也是軟的,蓋著棉被。四下一看,破爛的木屋內似乎有人來收拾過一遭,總算不是那麼難堪了。
……他畢竟是燭陰教主,哪怕口上說著什麼已經禪位,可總有人不會叫他死了的。
葉汝跪坐在教主身前,瑟瑟地把頭埋得很低,他雙手捏著藥碗,磕磕絆絆道:“您……您病了,昨晚燒得很厲害。陰鬼喚了藥門的醫師來,可您不讓人碰,我、我、我……”
雲長流了然,自己大約是高燒中將身著青衣的葉汝認成了阿苦,這藥人便順勢留下來照料他了。
看來,這個替身找的倒是甚好,雲長流不知是不是該誇他護法一句眼光獨到。他無力地低垂眼瞼,氣若遊絲地對葉汝道:“……出去。”
葉汝惶惶地乞求,“教主,求您、您至少把藥用完了……”
雲長流平靜地轉過臉去,他掩口咳了兩聲,才對著空無一人的木屋歎道:“無絕,今天還是不理我?”
“……”
葉汝張口結舌,駭得小臉發白。
他的確聽說教主有些……神智不正常了,可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葉汝囁嚅著:“教、教主……”
雲長流卻埋怨地看向葉汝,“你不該管本座的閒事。無絕在這裏呢,還能真叫本座病死了麼?”
“護法捨不得的,他只是一時同我慪氣,”雲長流溫柔地含笑搖頭,小聲道,“待他消氣了就好了。”
葉汝徹底愣在那:“……”
雲長流又不悅地催促葉汝:“還不走?快走。”
“教主,不……求您……”葉汝急的手足無措,完全結巴了,“您、我……那個……”
他把臉憋得通紅,眼見著雲長流臉上已經明顯浮現出不耐之色,忽然破罐子破摔地把眼一閉,猛地憋出一句:
“您……您吃糖嗎!!”
“……”
這句話出的太突兀,雲長流沒反應過來。
什麼?
吃……糖?
葉汝把頭垂得更低了,他咬著唇,默默從背後摸出一個紙袋子,放在雲長流身前,“本來是,是護法要囑咐溫近侍帶給您的,可您罰了溫近侍禁閉。今日……是葉汝鬥膽僭越。”
“護法臨取血之前曾說,萬一您哪天知道了真相,或者找回了舊憶……就把這個……”
葉汝突然嗚咽了一下,“把這個……給您。”
關無絕,臨取血之前……!?
雲長流驀地顫抖,耳中嗡鳴,血液亂湧,已經僵死了的心尖陡然悸動起來。
那最後的訣別來的太果決,正如關無絕慣常的作風,狠厲到不留絲毫餘地——沒有遺言,雨溪沒有道別,甚至連屍身都不給肯他看一眼。雲長流所得到的,只有那日的夕陽之下的一個從一開始便沒打算遵守的諾言,“無絕一定會回來的……”
沒想到,他的護法……居然還給他留了東西。
雲長流怔怔地摩挲著袋子,許久才攢出一絲勇氣,將它的袋口掀開一點點。
借著房頂落下的幾點陽光看去,裏頭是一袋芝麻糖。
晶亮可愛的方條飴糖上,芝麻粒烏黑油亮。有香甜的絲絲味道從袋裏飄出來,環繞於鼻尖,直把人的心都要化成甜蜜糖水了。
霎時間,雲長流眼前昏花一片。
歷歷在目。
那些時光,全都歷歷在目……
數月之前,不過是數月之前,還有人與他並肩驅馬,眉眼時而欣悅含笑,又時而卷了哀傷,在長長的路上拋著糖給他吃。
原來……
——“如若無絕為了您好,做下一件讓您很傷心的事,能否……”
——“……能否求求您,不要那麼傷心?”
長睫快速地一眨,便有一滴淚水落在紙袋上,將深褐的紙皮顏色暈得更深。
那紙袋的袋口,在雲長流痛苦地收緊的手指間褶皺成一小團,掩住了裏面的飴糖。
原來……無絕那個時候說的話,是這個意思。
原來……
他的無絕啊……
“教主……”葉汝抹了一把泛紅的眼角,重新在雲長流身前跪好,將頭磕在地上,哽咽著道,“葉汝冒充阿苦身份,欺瞞了教主,更、更意圖……借此媚上貪寵,罪該萬死。”
“葉汝如此大罪,不敢奢求教主體憫寬恕,只求您看在關護法尊面上……聽奴一句……”
葉汝又開始怕了,他將手指攥得死緊,掌心汗涔涔的,可他卻不敢抬頭將自己懇切焦心的眼神給教主看到……那是染指,是褻瀆,是大逆不道。
他曾經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是個怎樣懦弱平凡、卑微低賤的藥人,與阿苦本是雲泥之別。
就是這樣的自己,卻敢假冒教主心愛之人,騙得教主憐惜寬懷。如今雲長流怎樣厭惡他憎恨他,要將他碎屍萬段……都是再合理不過的事。
可這樣個傢夥,如今卻試圖來勸教主從失去阿苦的陰影中走出來,豈不是把那點自知之明也扔了個乾淨?
而且更顯他假冒阿苦之卑鄙,更顯他癡戀教主之汙濁,想必也更會……惹教主憎惡。
“逢春生剛除,您體內還有殘存的餘毒。您這樣糟蹋身子,會出事的……”
可葉汝還是說出口了,哪怕他單是想像著雲長流憎惡自己的目光,就已經快嚇得哭出來,可他還是說了。
“阿苦他……關護法他自幼一心想為您解毒,想護您餘生安好;他為您百般謀劃,奪聖藥、取心血,甚至找了奴做阿苦來欺騙您,都是因為深愛著您……”
“他想著逢春生終能根除,直到最後取血之前也是十分開心的……可您這個樣子——”
葉汝的話音突然停頓。
只見雲長流捧起藥碗,一口口喝盡了。
然後他動作自然地撚起一塊糖,含入口中。
垂攏的眼眸明淨澄澈,卻是落寞如雪。
“……為何又改稱奴了。”
雲長流緩緩抬眸,他淡然掃了驚愕的葉汝一眼,語調中無有任何情緒起伏,“本座除過你的奴籍,你大可恢復原本名姓,好生過活。無絕已死,那些是非欺瞞,本座已無心追究……你不必掛在心上。”
葉汝瞪圓了雙眼:“教、教主……!?”
雲長流道:“怎麼。”
葉汝方寸大亂:“不、不……他們,他們都說您……”
雲長流冷冷接上:“說本座瘋了。”
葉汝:“……”
“我倒是……想瘋……”
雲長流自嘲地一笑,他望著眼前空蕩蕩的木屋,癡癡伸出手,描摹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幻影。
這些天,他以為自己也該習慣了,可……不管看幾遍,每當視線落在空無一人的木屋之內,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卻總是不減反增。
“若瘋了,許是就真能看見了……”
而不是這般,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
看著荒涼的山路,痛不欲生,卻要騙自己說那裏仍有桃林灼灼。
看著腐爛的木屋,五內崩摧,卻要騙自己說那裏仍是昔年模樣。
看著空曠的黑暗,萬念俱灰,卻要騙自己說那裏仍有逝去之人。
明明什麼都沒有了,還要假裝好夢如舊。
雲長流輕輕歎息:“本座這個樣子,對不住無絕,是不是?”
葉汝完全迷糊了,他真的搞不清楚雲長流到底是瘋了還是沒瘋。教主的這種情緒實在……實在太平靜了,平靜得有些詭異。
明明那幾日,護法只是叛出息風城不知所蹤,教主都能痛成那樣,日復一日地在病中苦等,一遍遍追問著護法的歸期。
如今關無絕連帶著阿苦說沒就沒了,雲長流卻連悲傷都似是淡淡的。自始至終,葉汝也不過剛剛才見他落了一滴淚而已。
葉汝正心內忐忑,卻見教主站了起來,側過半張蒼白的臉來。
雲長流直勾勾地盯著葉汝,神色仍舊清冷淡漠,眼底卻是烏黑似濃墨一團,滲人得很。
只見他頎長食指點了點自己,嗓音古井無波,“好,我不死。”
“……”
葉汝頓時頭皮全麻了。
雲長流語氣直板地道:“我活下去。”
他活像是中了邪似的,慢吞吞地轉身,一面邁開腳步,一面自言自語道:“我不再傷心。”
“教,教主,”葉汝開始嚇得雙腿打顫了,“您怎麼了……”
雲長流扶著牆,往木屋外走去,口中還在喃喃:“我要珍重身體。”
“不不不,教主您不要這樣,”葉汝終於落到了和當初溫近侍一樣的無措境地,他哭道,“奴知錯了,奴知錯了!葉汝方才都是胡說八道的!!您別嚇奴……”
陽光照亮了白衣,雲長流怔怔地抬眸,他看著木屋外的世界。
他嗓音虛飄得像風中一片葉,恍惚道:“我從此餘生,平安喜樂……”
“我……聽無絕的話……”
雲長流茫然地站在了木屋的門口。
他知道他要走出去,為了不辜負關無絕的犧牲。既然無絕所求不過是自己的餘生安樂,那他就給,他什麼都給得起……
再說,這應該不難的,他從小到大都是被逼著活,為了別人的執念而活,他應該能做到的。
“我……我……”
雲長流的手指痙攣著,他喃喃,雙眼漸漸失焦。
木屋外是燦爛春陽,芬芳春風。
是連綿的神烈山,是無垠無際的天地浩蕩。
是沒有了阿苦,也沒有了關無絕的陽間。
光明盡歿。
沒有了光的陽間,是什麼樣子?
他到底該如何在無光之淵,餘生安樂?
排山倒海的恐懼瞬間沒頂,雲長流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跪倒下去,膝蓋狠狠磕在門檻上。葉汝驚慌尖叫,含淚撲過來,“教主……教主!!”
“咳……咳咳……咳……”
從喉中嗆出的血落在那已腐朽了的門檻之上。
雲長流胸口刺痛,他竟開始咳血不止。久病的肺腑早被逢春生折磨得十分脆弱,這些天非但未能得到休養,反而一損再損,至此終於是撐不住了。
剛蘇醒不久的意識,再次被風捲殘雲般吞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雲長流眼瞼沉重地合落下來,他努力地想要睜眼卻是徒勞。透過最後一絲縫隙,雲長流望見自己試圖伸出去的手指,看到指尖離那木屋外的溫暖光明只一步之遙,卻再也無法觸及。
徹底昏迷之前,他終是吐出了真言。
用破碎的虛弱嗓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只有葉汝聽見了。
教主說的分明是,我想死。
再如何表面理智,再如何強作冷靜,再如何騙人騙己,都沒有用。
雲長流還是,邁不出去這道門。
作者有話要說:
雲長流:我是裝瘋,我沒瘋,我活的很開心……
葉汝:確認完畢,教主他的確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