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晨風(5)
就這樣,雲長流走了,阿苦……亦或該稱關無絕,也走了。書房裏再也沒有了幾個孩子們的身影,養心殿就此突然清冷下來。
雲孤雁也變了。他此時本是正當壯年,可溫環就眼睜睜地看著教主把日子過的一天比一天憊懶下去,活像個老八十的耄耋老者。
春去秋來,第一年就這麼過去。年關時下了雪,雲孤雁與溫環從觥籌交錯的夜宴上回來,總算不必再去擠阿苦那間小木屋吃餃子了。
教主無意守夜,揮退了溫環就上床睡下。這奢華的大殿籠罩在一片黑暗之,忽然顯得空曠得很。
從那天往後,雲孤雁忽然沾上了他兒子曾經的毛病——他開始喜歡在大晚上的不點燈,有氣無力地窩在伸不見五指的養心殿裏頭,一副英雄遲暮的模樣。
第二年春,雲孤雁吩咐溫環去鬼門查一查那不要命的孩子還活著沒有。
溫環去了大半天,抱著卷鬼門內的密案回來,道:“還活著。”
然後他便為教主念那密案。第一個月,傷肺臟,咳血不止;第二個月,肋骨折斷根,短刀入腹兩寸餘;第個月,遭人暗算圍攻,統共身受八創;第四個月,受困,絕水米日,高熱不退;第五個月……
“……”
雲孤雁沉默著聽完了,覺得自己的嗓子發幹。他拿起茶杯灌了幾大口下去,又確認了一回,“活著?”
溫環點點頭:“按鬼門的說法,的確活著。”
雲孤雁不敢置信道:“這都能活著!?”
他當即揮寫了張諭令,蓋了大印,特許溫環破例入鬼門內門看一趟。臨行前教主道:“如果真的還活著,問問他想不想出來。”
溫環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
人活著,不想出來。
第一年的鬼門,只需要活下來便是勝利,哪怕你使陰謀詭計,靠拉幫結派,哪怕是躲躲藏藏蒙混過關,那也算你的本事。
而從第二年開始便不一樣,他們之間要開始拼殺與競爭了。
這次共送進去了四千多個孩子,第一年下來只剩千零幾個人,第二年活下來的名額則只有兩千。按試煉的成績自高往低排名,落到兩千名往後的孩子均會在年末被處決。
到了第年春,雲孤雁已經不抱希望,卻仍是讓溫環去查。
溫環又抱了密案來,答案出乎意料:“還活著。
雲孤雁道:“排名。”
溫環輕歎著答:“……一千九百九十。”
兩千人的第一千九百九十,倒數第四名。
那個雲孤雁一教出來,曾經都能和長流少主較個勝負的孩子,如今卻是力不從心,只能在同齡人之間掙紮著取一個墊底的成績。
以這樣的成績,想成為陰鬼簡直是天方夜譚,他甚至連成為燭火衛的資格都無。還有年,關無絕的傷只會越疊越多,身子只會越來越差,死在鬼門裏幾乎已是必然。
雲孤雁雙指揉著緊擰的眉頭,“往後不必再報了,內門的規矩破例兩次,薛獨行都對本座有怨言了。”
溫環歎道:“是。”
自此,雲孤雁果然沒再過問關無絕的情況。
他下令信堂清除阿苦的資訊,把那個小藥人所存在的痕跡儘量細緻地抹去。那個曾經為少主解過毒的藥人成了教內無人敢提及的禁忌,並在無言之被漸漸淡忘而去。
無澤境那邊則一直沒有絲毫動靜。厚重的岩石隔絕了一切聲響,裏面的人生死不知。
第年、第四年、第五年。
鬼門外的朱砂梅開了又謝。
無澤境外的山岩上爬了青苔。
不知不覺間,五年已過。
……
又是一個冬末春初。
鬼門之外,雪地裏的那株朱砂梅仍是血一樣地紅,枝幹又粗大了些,也不知這五年飲了多少血。
今年的鬼門比往年開的稍早。
每逢內門開啟,便意味著新一批經過篩選的陰鬼與燭火衛將從煉獄歸來,成為守衛息風城的劍與盾。
適時,鬼門外設案焚香,門主准陰鬼覆面甲,賜燭火衛佩劍,見證其跪拜燭龍大旗,起誓效忠。
時辰不過將將日出,雲孤雁坐在設好的高座之上,冷然掃視著下方的香案龍旗。
五年時光,似乎沒能使這位內功深厚的燭陰教主容顏衰老半分,可他周身那股令人畏懼的氣勢,卻已不再是那樣鋒芒畢露。
長老薛獨行俯身於雲孤雁身畔道:“稟教主,今年煉出了陰鬼兩百零八,燭火衛五百十二,統共百八十人出鬼門。”
“嗯,甚好。”
雲孤雁應了一聲,心內煩躁不堪。
其實以教主之尊,親臨觀看鬼門起誓大典之事並不常見。雲孤雁駕到時,薛獨行還真吃驚了一刹,趕忙臨時做了準備。
可奇怪的是,分明是雲孤雁自己不請自來,可到了地方,眼見著鬼門將開,反而興致缺缺起來。
事實上,就連雲孤雁自己心裏也覺著奇怪,他實在不知道他為何要來。分明心裏認定了那個孩子不可能還活著,可還是一大清早就推了今兒上午的所有事務坐在這裏。
雲孤雁絕不認為自己是對阿苦生出了什麼可笑的真情,他覺得自己大約只是想親眼看一個飛蛾撲火的結局。
等著那扇隔絕了生死的大門開啟,等著那活下來的年輕人逐一走過他身旁,等著他始終也未能從這些陌生面孔尋到某個孩子……
等那時候,一切孽緣就算了結。
大不了朱砂梅前給那少年灑幾碗清酒,聊以祭奠昔日八年的歲月。
他覺著自己只是想求一個有始有終。
薛獨行還在低聲同他說話,似乎是這一屆出了什麼棘的情況,雲孤雁隨口哼哼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最後還是得溫環苦笑著上來給打圓場。
薛獨行被近侍使了個眼色,也看出教主心思不在這,總算暫且閉口不談了。
時辰已到,有人潑灑禮水,掛起燭龍大旗。頓時大旗獵獵作響,金紅的燭龍紋在山端升起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鬼門副門主單易焚香,振袖高呐道:“啟門——”
那扇鬼首鐵門終於緩緩開啟,轟隆隆的悶響宛如雷鳴。
漸漸地,開始有綽綽的人影從那地底長階的盡頭顯出來。
第一隻陰鬼從門裏走出來了。在他身後跟著更多的黑色影子。那都是新出的陰鬼,次序按照在鬼門內的成績優劣排序,而燭火衛則是要跟在陰鬼後面的。
雖說教主已在心重複了千萬遍絕不會抱什麼希望,可到了這時候,雲孤雁還是忍不住眯起眼細細看去。
明淨的陽光被雪地反射,將第一個自黑暗踏入光明的身形勾勒出修長的輪廓。
雪地被踩得嘎吱細響。
年輕的陰鬼似是不習慣久違的陽光,緊緊地蹙著眉輕偏過頭,長睫在眼角那片蒼白的皮膚處合攏,就如沾了墨的狼毫在白宣紙上淩厲地一掃。
就在這一刻,雲孤雁失態地猝然站了起來!
教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過神來時已經往前快走了好幾步。溫環更是幾欲驚呼出聲。
……那第一名陰鬼黑衣黑甲,高束的長髮垂至脊背,腳下踩著薄薄一層積雪,伴著一聲聲吱呀細響,步伐平穩地從黑暗深處走了出來。
他略微低垂著纖長的眼睫,輕抿著淡色的唇,修長眉尖無意識地繃緊,面容蒼白消瘦到極點,卻依舊俊美得不似個死士。
他的前方天光灑落,朱砂梅怒放。
他的身後則是血腥縈繞的鐵門,兩百零八隻陰鬼與五百十二名燭火衛列著烏黑的長長隊伍跟在他身後,發出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他是第一個自鬼門走出來的人。
他是第一,是鬼首,是這輪五年最強的陰鬼。
雲孤雁再也掩抑不住臉上的震驚,他目光幽邃深沉,一遍遍地打量著向這邊走來的年輕陰鬼。
果真是那個孩子,是阿苦。整整五年過去,徹底張開的五官褪去了少年的青澀,隱然帶上了震人心魄的凜然鋒芒。
可阿苦——關無絕,他怎會變得如此病態、瘦弱而陰鬱?昔日那小藥人分明像烈火,靈動聰敏又飛揚不羈,一揚眉一勾唇都閃著光亮;可如今這只陰鬼,卻像一把寒鐵打成的劍,鋒利,冰冷,死氣沉沉。
他又怎麼會是鬼首,這怎麼可能!?
雲孤雁面色複雜地變幻,站在那裏不動。
而這一屆的鬼首目視前方,緩緩與教主擦肩而過。關無絕並沒有看雲孤雁,這個蒼白的陰鬼只是安靜地凝望著不遠處的香案,臉上沒有半點情緒地走他的路。
雲孤雁猛地回頭,怒喝道:“站住!你給本座滾過來!”
關無絕腳步微滯,轉回來,翻身跪倒在燭陰教主面前。他冷然垂首低眉,低沉冰寒的嗓音不帶一絲波動:“是,屬下參見教主,教主有何吩咐。”
雲孤雁一陣恍惚。
他不知為何,陡然想起一件事。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個淡青衣裳的漂亮孩子站在養心殿下頭,壞心思地學著流兒的腔調,笑著喚過他一聲“父親”。流兒在旁邊輕笑出聲來,眼神柔軟得像一汪潭水。
他不知為何自己會在這麼個時候想起這麼個事。可那個孩子的模樣,偏偏就此時此刻在腦海浮現出來了。
緊接著他就知道那孩子真沒了,可能和桃林木屋一起給燒死了,也可能是在梅樹雪地前凍死了,總之……就是沒了。
單易正暫代門主為新的陰鬼與燭火衛們主持著誓禮,薛獨行走到雲孤雁身後,沉著臉指了指跪地的關無絕,開口道,“這只鬼是今年的鬼首,教主。只是如今有些難辦,他……”
說到這裏,薛獨行的語氣罕見地有了些遲疑,“雖是鬼首,卻是只殘鬼。這等怪事,此前鬼門內從未有過。”
溫環驚道:“殘鬼!?他……他哪里不好?”
所謂殘鬼,即字面含義,身有殘損的陰鬼。殘鬼是不堪大用的半廢物,他們會先被刻上獨特的標記,再等待著被鬼門派遣去做犧牲送命用的棄子,了此一生。
薛獨行搖頭歎道:“這只鬼五感未損,四肢健全,神志清明——除此之外,哪里都不好。”
“他根基折損過大,五臟六腑儘是各種暗傷,身上的骨頭就沒幾根未曾斷過的,經絡也傷了好幾條;除此之外,他氣血虧虛,沉屙積累,說不準哪天就不行了;更麻煩的是,他的心脈似乎……”
“夠了!”
雲孤雁一聲斷喝,他轉過來的眼神陰鷙至極,“山與氵夕”指節捏的嘎吱作響,“怎麼著,薛長老的意思……就這麼個病癆鬼,是你這一屆的鬼首!?”
薛獨行半跪在地,他也不顧忌關無絕亦在旁邊跪著,張口一板一眼地稟道:“教主有所不知……若不是他非要爭這鬼首,也不至於變成這麼個病癆鬼,至少不會病成這樣重。”
雲孤雁和溫環一下子就明白了。
——關無絕,他是想擇主啊。
按照鬼門的規矩,唯有每屆排名前的陰鬼才有資格被主子契為影子,而鬼首更是享有一項特權——他可以挑選自己意的主子效忠,上至教主,下至教內任一個的高層,愛跟隨哪位主子都是自由。
當年的冷珮便是他那一屆的鬼首,挑了當初還是少主的雲孤雁跟隨,而雲孤雁也契了他做影子死士,這對主僕才算一同走到今日。
至於關無絕想跟誰,自然不言而喻。
不遠處傳來陰鬼與燭火衛們起誓的聲音,他們齊齊在香案前、龍旗下跪拜磕頭,咬破指尖立誓。
薛獨行深深地看了一眼關無絕,他是最知道關無絕究竟是怎麼從當初那個一千九百九十的排名爬上鬼首之座的,那過程慘極痛極,連他這個自詡鐵石心腸的都不忍回想。
然而薛獨行職責在身,容不下憐惜這等私情,也只好據實向雲孤雁稟道:
“此人意屬長流少主,只是……雖然他爭得了鬼首,鬼門也絕不可能叫一個殘鬼去做少主的影子。”
“哪怕他甘願不做影子,只做一個暗地裏護持少主的普通陰鬼,以他殘鬼之身,也不夠資格。”
“……”
關無絕仍是冷靜地垂首跪在雪地裏。他似乎並不悲哀,也並不絕望;又或許,他早在剛被打成殘鬼之時,就已經將悲哀與絕望的情緒也揮霍完了。
十五歲至二十歲,將最好的少年光陰消磨在鬼門,只換得這樣一個結果。雲孤雁想想就覺得荒誕至極,他指著關無絕問薛獨行道:“你且直說,這只陰鬼還能活多久?”
薛獨行略作沉思,“仔細著用,能活約半年……若是只當普通的殘鬼來用,也就一兩回。”
溫環問:“若是送至藥門好生將養又如何?”
“這……”
溫近侍這話問的薛獨行愣了一下,陰鬼是搏命的死士,“將養”這種待遇,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奢侈得過頭了。
門主又想了想才回答:“想來能苟延殘喘個一兩年,只是太不值當。”
溫環歎息著閉了嘴,無聲地將眼神轉向雲孤雁。他知道最終定人生死的還是教主。
“罷了。”雲孤雁卻疲倦地揮了揮,“待少主自無澤境平安出來,叫少主來鬼門定奪便是。”
“本座……不管啦。”
……
兩日後,無澤境開。
燭陰教少主雲長流,自無澤境而出。
無澤境內十座關陣盡數被雲長流開啟又破解。雲孤雁大喜,當即親授燭龍印,是日,毫無任何預兆地突然宣佈退位,將燭陰教主之位傳於長子雲長流。
就此,江湖人牽掛了許久猜度了許久的燭陰教主傳承之事,竟然就這麼簡簡單單、隨隨便便,彷彿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地……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