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晨風(2)
糾纏長流少主十五年的奇毒逢春生得解了。
轉眼間,這個消息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息風城,又自神烈山向外傳遍了十三分舵,短短數日便已傳遍了大半個江湖。
逢春生終被破解,這意味著下一任燭陰教主的位子幾乎再無懸念。以雲孤雁對長子的偏愛程度,扶雲長流繼任已是鐵板釘釘。哪怕是那高深莫測的無澤境,但凡雲孤雁當真有心偏護,只需把自己身邊的影子派給少主,在無澤境內混過一年並不是什麼難事。
一時間,眾人對於這位甚少在人前露面的未來燭陰教主議論紛紛。大多數人並未過於憂慮,都認為雲長流繼任教主怎麼也得等到幾十年之後,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慢慢琢磨這位少主的脾性與作風。
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則消息卻在息風城內部被嚴密地封鎖下去。除了少數的總教高層,外頭並無幾人知道這次的解毒是怎樣慘烈。
那一日,在巨大的刺激之下,雲長流體內的逢春生突然全面爆發,轉眼間人便命在旦夕。新取的心頭血已經沒有時間處理入藥,只能倉促地盡數灌下。少主的狀況幾度反復,直到十日之後才穩定下來。
萬幸,藥人心血效用果然非凡,雲長流體內的逢春生毒,似乎已經了無蹤跡。
唯一的變數,是當少主終於醒轉時,他的記憶出現了遺失。
他忘了一個人。與阿苦有關的一切舊事,已經從雲長流的記憶中消去,變成一片捉摸不到的空白。
雲長流無法回想,那道記憶中的裂縫似乎烙成一道傷疤,一旦試圖觸碰,便會使他頭痛欲裂,呼吸困難。
關長老便不讓少主再想,說是一個不好,不知會有什麼危險。
沒有人料到,那兩個相伴了七年的兩個少年,竟會是這樣的結局。
……
又五日。
統共在藥門內被按在床上睡了十五天的長流少主,終於被允許回到他的長生閣。
雲長流從藥門走出來。
這是個白雲悠揚的晴朗春日,少主仍是一襲雪白寬袖長袍著身。他從深處一步步緩慢地走出來時,沿途藥門的醫師與巡視的燭火衛們均紛紛向他躬身行禮,神色中帶了以往並不曾有的敬畏之意。
雲長流清俊的面容上無悲無喜,他微低著頭,冰涼長眸亦是漠然垂下,並不看什麼人。
一個人,任你是怎樣心志堅毅的人,某一日忽而平白缺失了大片的記憶,那滋味總不會好受的。
尤其是,當你被告知這段過去很有可能再也找不回來的時候,那種失落與焦慮之感尤甚。
前方出現了微小的騷動。
雲長流抬眼望去,動亂正發生在他十幾步遠處。
他看見一個身著藥人青衣的陌生少年,消瘦而憔悴,臉色慘白得像個死人。
周圍所有人都在向少主躬身或跪拜。可那彷彿一陣風就能把他吹散了架的青衣少年卻脊背筆挺,一雙漆黑漆黑的眼珠子直直地望過來。
雲長流並不認識他,只覺得這少年有些古怪。
在藥門之中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瘋瘋癲癲的藥人並不少見。不過,讓這種卑賤的小瘋子衝撞了長流少主,那就是藥門的大罪過了。
果然,下一刻那膽敢不敬少主的少年就被大怒的藥門醫師踹倒在地,又有另兩個醫師上前,滿頭大汗地連連向少主告罪。
雲長流蹙眉,擺了擺手示意無礙。
他繼續往前走,步伐並未因周遭的騷動而亂了半分。
走過那少年身畔的時候,少主聽見很細的痛吟。
他以眼角餘光看見那正被“教訓”著的青衣少年痛苦至極地蜷成一團顫抖,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揪緊心口,顫抖不止。
可就在雲長流走過他身側的一刹那,那少年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猛地往前爬了兩步,倏然伸出手,五指緊緊抓住了少主的衣角!
雲長流腳下一頓,詫異地回頭。
他居高臨下,目光鎮靜地看著那個陌生的藥人少年,帶一絲探究之意。
阿苦也看著雲長流。
……雲孤雁親口告訴他的時候,阿苦本是不信的。
他熬過了刺心的酷刑,為了少主拖著一條殘命從鬼門關裏爬回來。在床上醒來的那一瞬間,感受著心脈的虛弱與劇痛,他知道這副身子這輩子算是廢了。
可他並不害怕,更無後悔;他滿心歡喜,甚至帶了隱隱的自傲。他相信自己能活下來,他果真活下來了。他以為過了這一劫,往後就都是好日子了,他想著少主和教主的允諾,他數著桃花的花期……在他此生十五年的光陰裏,從未如此地幸福過。
所以雲孤雁進來看他的時候他沖教主勾起唇。他的眼眸是明亮的,他虛弱卻開心地笑著問,教主的話如今還做不做數啊。其實他心內是確定了答案的,他根本就沒曾懷疑過雲孤雁會反悔。
他根本沒想到會聽到那樣顛覆一切的回答。
起初阿苦是不肯信的。他不肯信當真有如此殘忍的命運,不肯信雲長流當真會把自己遺忘。
除非叫他親眼看到,親耳聽到。
雲長流神色微沉。他的衣角被抓出了褶皺和汙漬。少主對那藥人道:“放手。”
阿苦眨一下眼,他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少主。
嗖嗖的破空聲傳來。那幾個醫師又驚又怒,抽出專門教訓藥人的誡鞭抽打在他的背上。他們用了狠力,頓時就是皮開肉綻。
阿苦咬牙挨了好幾下,衣衫都被抽裂。他口腔中滿是血的腥甜味,手指更加用力,彷彿恨不得緊抓的布料撕碎。
可這彷彿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力度也僅持續了一瞬……甚至都不必少主再次開口,阿苦便慢吞吞地放開了手。
雲長流凝望著這古怪的藥人。看著這少年氣若遊絲的模樣,他並不欲多加責罰,遂只是漠然轉身離去。
阿苦只覺得眼前發黑,耳中嗡鳴。他已經聽不見身後的醫師在喊什麼,誡鞭再次落在背後,他卻恍若不知,只是死死地盯著雲長流遠去的身影。
少主……
你說了會護我一輩子,你說了你喜歡我……如今我這樣在你面前被人踩進泥裏欺辱,你也不管麼?
你不看看我麼?
就算你惱我騙了你,你大不了打我罵我,哪怕從此不再那樣喜歡我……可你怎麼能忘了我?你當真捨得這樣以殘忍的法子罰我?
阿苦死死咬著牙,他意識漸漸昏沉,氣息更弱。
他本就是只剩了一口氣活下來的。心者,五臟六腑之君也。取血的長針毀了他的心脈,如今他只被挪動一下就疼的恨不得昏死過去,哪里還受的住這樣的鞭子抽打……
少主,求你回頭,回頭看我一眼。
少主,你當真不要我了麼?
……
忽然,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誡鞭停止了。
醫師們退開了。狼狽地倒在地上的阿苦無力地動了動,他撐開眼瞼,模糊地看見雲長流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滿身血污與塵土,卑微又骯髒;而他的少主依然是不染塵埃的清冷模樣。
雲長流蹲下來,與阿苦平視,蹙起眉猶豫地問道:
“你……我曾經識得你麼?”
阿苦怔神了。
他仔細地仰起頭,看見少主那雙眼底一片清寒。那是雲長流面對陌生人時的眼神,哪怕看著某人,眼瞳深處也是漠然至極的。
這細微的眼神差異很少有人能辯識出來,阿苦此前也沒曾在意。他以前天天纏著雲長流鬧,口口聲聲要少主只疼他一個,看見少主抱個葉汝還慪氣。
直到雲長流真的忘了他,他才恍然驚覺少主曾經是怎樣地全心全意喜愛他;同時他更驚覺,如今的他在少主眼裏,與千千萬萬張生人的臉孔並無二般。
這才是雲長流,雲長流素來就是這樣的。
就在這一刻,阿苦心中的那股子不甘,那股子執念,忽然莫名其妙地散了。
“唔……!”忽然,雲長流身形微晃,他緊皺著眉一手捂住了頭,面上隱忍之色一閃而過。
記憶的裂縫又在他腦中疼痛起來。少主難受地喘息,卻堅持問阿苦道:“說、說話……你究竟……”
霎那間,阿苦似乎明白了該怎樣回答了。千辛萬苦解了逢春生,難道他還要讓雲長流再受苦痛麼?
他沙啞地開口道:“奴……”
阿苦跪了起來,深深地將額頭抵在地上。是藥人們用慣了的卑微姿勢,他曾經很看不起的那種。
“奴……衝撞少主,罪該萬死……”
阿苦認認真真地磕頭求饒,口中說著他曾經最不齒的話,以前每回葉汝這樣說話他都要罵的:
“求少主垂憐,饒奴一條賤命……”
頭腦中的痛楚漸漸消弭。
雲長流平復了呼吸,心下了然。
這藥人冒犯了他,要是按規矩再這麼被醫師打上幾下,許是活不成了。方才這一伸手挽留,原來是求他開恩救命的。
長流少主斂眸遮去心底泛起的一絲失落。他起身,隨手一指眼前的藥人少年,對那幾人淡淡道:“饒了他。”
幾個醫師諾諾應下。
雲長流不再多看,這次是真正的轉身離去。
阿苦不出聲。他抬了頭,目光靜如一潭死水,看著雲長流那清華如雪的背影徐徐遠去。
他的小少主還是這麼寡言。
他的小少主還是這麼淡漠。
他的小少主還是這麼仁慈。
阿苦的唇角綻出一絲微小的弧度。他周身忽的漫上一陣冰冷,明明還是努力地睜著眼去看,可那個出塵的雪白背影卻怎麼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小少主那麼好,那麼好。
他的小少主,從此再也不是他的了……
藥門內,長流少主的身影逐漸遠去,而阿苦仍舊直挺挺地跪在那裏,彷彿成了一尊泥塑木雕。一個醫師嫌棄地往少年後腰踢了一腳,啐道:“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膽的賤東西,方才衝撞了少主,如今還敢直視少主背影!?得了少主寬恕算你好命,還不快滾?”
青衣少年沒滾。他往前一傾,順著那股力道向旁邊倒下,徑直栽在地上。
那幾個醫師不禁都愣了。
剛才踢他的那個醫師彎下腰,把這膽大包天的藥人拽到身前,將他仰面翻過來。
只見少年死死閉著眼,烏黑的髮絲淩亂地遮著慘白的臉頰,四肢軟綿綿的任人擺弄,胸口再無起伏。
醫師伸手往他鼻下一試,頓時變色:
“嘶,怎麼回事兒?這小孩他、他沒氣兒了!?”
這下周圍幾個都嚇一跳,另一個人蹲下來拍了拍阿苦冷冰冰的臉,將手指搭在他脖頸上,很快就叫起來:“脈搏也摸不著了。這……真死了?”
“剛還歎他命大呢,轉眼就不行了,看來是個承不住福的命。咋辦?”
“還能咋,屍體拿席子裹了扔出去唄。”
“……”
後面的嘈雜聲音,遠遠地傳到雲長流耳中。
少主已經走到了藥門的出口。微風拂過,他看見萬丈晴光與斑駁雲影投在藥田的枝葉上,腳下卻略有不忍地停了一瞬。
死亡在牲畜一般的藥人間生的太多了。
剛剛還是活著的人,幾個時辰後就熬不住斷了氣兒,這等慘事簡直最常見不過。
雲長流有那麼一絲的憐憫。
不過,也僅此而已。
他未曾回頭,不緊不慢地走出了藥門。
……
毫無徵兆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沖入正在低語的那幾個醫師耳中。幾人回頭一看,便驚忙行禮:“參見門主!”
奔過來的關木衍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他也不言語,胡亂推開那幾個醫師,撲在阿苦身前探了孩子的呼吸心跳,又翻了翻他眼皮。
一個醫師看著情況似乎不太對,無措試圖解釋:“門主,這藥人……”
關木衍沒理會,他立刻將阿苦扶成坐姿,掏出隨身的針就往他周身幾處大穴刺了進去。
神醫的雙手動得飛快,轉眼間銀針已入體十餘根,而似乎已經死去的阿苦並無絲毫反應。
關木衍額上滲出了冷汗,他盤腿在阿苦身後坐下,合掌運了內力隔空震穴。銀針細微地顫動起來,有規律地發出一陣陣嗡鳴聲,時深時淺地在穴道間迴旋,似被一雙無形妙手反復撚動。
大約過了十幾個呼吸的功夫,了無生機的少年陡然渾身繃緊,白紙似的臉上漲起一抹異樣的潮紅。
他忽然張開眼,噗地噴出一大口發黑的淤血,身上十餘根銀針竟向外迸出,劈裏啪啦落在地上。
那幾個醫師早就已經看呆了,一個人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起,起死回生……!?”
阿苦晃了一晃,複又無力地合了眼,軟軟往後倒進關木衍懷裏,氣若遊絲地咳個不停。
這時候關木衍才長出一口氣。他抹了抹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伸出雙手將孩子很小心地抱起來。
阿苦的脖頸無力地低垂,頭貼在老頭的肩上,半闔著眼發抖。
他不住地嗆咳著咳出血沫,喉結艱難地蠕動吞咽,又顫著慘白的唇細弱地呼吸,伏在關木衍懷裏……活像一隻瀕死的幼獸。
作者有話要說: 等教主找回記憶之後想起他曾經讓無絕就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斷了呼吸心跳,很酸爽。一把刀穿越十年時間紮了兩個人,我真是個小機靈鬼【閉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