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無衣(2)
這一年,神烈山的春來得似乎稍晚了些。
往年到了這個月份,山下赤川的冰雪已開始消融,桃花也該開了。可今年卻冷得很,在城樓之上一站,迎面刮來的朔風恨不得把人凍到骨頭縫裏。
雲長流扶著城牆往下望去,五指在漆黑的城磚上收緊,修長的骨節在皮膚下凸出賞心悅目的線條。
比之五年前,他的眉目輪廓變得更加深邃挺拔,隱隱透著一股生人莫近的冰寒之勢。象徵教主之尊的燭龍大袍披上了身,被風吹得鼓動紛亂。
歷任燭陰教主多是著黑,雲孤雁亦是如此。幽暗的黑錦間纏攀上大片繁複的赤金龍紋,素來是教眾心目高深與威壓的象徵。
可到了雲長流這裏,偏要擇那纖塵不染的白做底色,居然硬是把燭龍袍穿出了幾分仙氣來,叫這一幫粗漢怎麼看怎麼彆扭。
薛獨行一路盯著那雪白背影走上前來,雙自後壓上了雲長流的肩,低沉道:“教主莫驚,這群人看似聲勢浩大,實則不過是烏合之眾;倉促起事,各門派間必定少默契而多猜忌。請教主下令開城迎戰,其餘全部事宜,盡交予屬下等便好。”
雲長流的呼吸亂了,貼在城磚上的指輕輕顫了一下。
——他本就厭惡旁人的觸碰,更別提是這樣一個充滿著脅迫示威的姿勢。薛獨行的放上來的那一刻,雲長流連鋒利的殺意都被掠了起來,卻又一絲絲被他自己給吞回去。
他只是容色微沉。忍了。
薛獨行卻暗暗慍怒。他感覺到底下的肩膀繃得很緊,只當雲長流心生畏懼才如此緊張,對這教主的輕視又多一層,“屬下鬥膽,還請教主將鬼門調動之權賜予屬下,下令開城迎戰!”
城下的叫駡聲適時傳來。這些來犯的人馬自詡大義,罵起城來汙言穢語倒是一套一套。城上巡視的燭火衛聽了都覺得憤慨,恨不能沖出去把下頭那些嘴巴撕碎。
這也罷了,他們竟按燭陰教的制式仿製了一張劣質燭龍旗,原本盤旋高飛、怒目舞爪的巨龍被繡得歪扭八活像個肥泥鰍,被人踩在塵土之間,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還有人站在城門口,大著膽子解了褲襠,沖“燭龍旗”撒了一泡尿。頓時眾人轟然大笑,口哨聲譏諷聲四起。
息風城內的教眾無一不是眼裏噴火,破口大駡。都知道燭龍乃是燭陰教最至高神聖的圖騰,今日竟遭這等肆意侮辱。他們恨不能將這群人生啖其肉,痛飲其血……然而教主卻下了禁令,不許迎戰。
雖說教內高層不服雲長流,可再怎麼不服那也是當今教主,到底沒人敢違令出戰。息風城的大門緊閉,任外頭如何叫駡也打死不開。
對此,雲長流給出的理由是,敵軍如此大膽誘燭陰教開城交戰,但倘若鬼門全力以赴,城下人馬並不足以抵擋,近處許是還有伏兵。
信堂主趙磋道:“教主,信堂前幾天已經調查過了。”
雲長流皺眉,心道前幾天你們都忙著跪煙雲宮門口磕頭磕的滿臉血了,調查出來的玩意兒靠譜才怪。
刑堂主劉萬鈞則抱臂而立,從鼻子裏發出哼聲,“哪怕真有伏兵,息風城也不懼他!教主,我刑堂還有百余名武功高強的掌刑人,如有需要亦可出戰。”
按照燭陰教不成的規矩,刑堂與信堂兩位堂主之位分別由教內左右使者擔任。現下的左使劉萬鈞、右使趙磋,均是當初跟著雲孤雁禍害江湖的。
雲孤雁腕雷霆鐵血,這近二十年來,從來都是燭陰教欺壓別家,還沒有過如當下這般被人堵在家門口大罵卻避而不戰的時候,這群心高氣傲的下屬自然無法忍受。
雲長流不為所動,指著城外烏壓壓的重山,“神烈山地勢險峻多變,若在城外遇伏,必然徒增折損。”
劉萬鈞怒道:“教主!燭陰教裏沒有怕死的孬種!”
雲長流忽然冷哂道:“難道有找死的蠢人?”
“你!?”劉萬鈞怒目圓睜,他沒想到這寡言少語的小教主居然也能說出帶了尖刺兒的話來,氣的捏著拳頭跨前一步。
旁邊趙磋見勢不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壓小了聲道:“兄弟這是做什麼,雲長流畢竟是咱們教主,萬萬不可衝動啊。”
溫楓原本侍立在後頭稍遠處,到了這時終於忍不住上前,護在雲長流身前冷笑道:“我家教主自繼任以來頻遭諸位這般輕視欺辱也未曾動怒,劉左使連數日都忍不得?”
“溫近侍此言差矣。”
劉萬鈞露出個凶戾的眼神,溫楓剛心裏生出不妙之兆,就見他突然上前兩步,揚起大,竟在雲長流臉上不輕不重地抹了一把,不懷好意地惡笑道,“都被人打到臉上來,誰還忍得!?”
“右使!”
“劉堂主……”
這一下,當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連薛獨行與趙磋也大驚失色。
只因這劉萬鈞是個好色之徒,家裏養了十八房小妾,這事教裏人人皆知。雲長流相貌偏又隨了幾分他娘親的柔美,這一下摸在教主臉側,要說是打耳光也像,要說是調戲也像。 雲長流也沒料著居然還能有這種事,眾目睽睽之下,他被劉萬鈞的巴掌推得微微側過臉去,幾縷烏髮也被揉亂了散下來。
城牆下傳來細小的嘲笑聲和竊語聲,溫楓瞬間就瘋了,剛紅著眼準備撲上去拼命,就覺得肩膀一沉。
……是雲長流伸穩穩按住了近侍。教主目光掃向劉萬鈞,漠然道:“如何忍不得?”
“你……”劉萬鈞被噎了一下,他憤然打量著眼前這年輕的教主,似乎不敢相信真有人能如此淡定地忍下這等的侮辱。
這劉萬鈞性子暴烈,薛獨行怕再惹出更出格的事,也連忙攔在雲長流身前:“教主說的也有幾分在理,再等日罷。”
趙磋也連連勸阻。劉萬鈞陰沉著臉半天,終是啐了一口,“好!老子只等日!”
……
息風城,驕陽殿。
“雲長流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還不開戰!?”
紅木書案上咚地落下一記拳頭,震得茶杯裏的茶水也晃了晃。
雲丹景煩悶地在房間裏踱步,黑著臉罵罵咧咧個不停,“他不敢打,我替他打!息風城自父親繼大位以來,面對外敵何曾退避過?再這麼龜縮下去,燭陰教的臉都快給他丟盡了!”
“哥哥,這些天外頭好多人在罵長流哥哥呢。”雲嬋娟趴在桌子上嘎吱嘎吱地啃著青棗,愁眉苦臉道,“怎麼會這樣啊……做了教主不該是很威風的麼?”
這小姐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到教主之位,雲丹景胸更是一股悶氣,他往對面的椅子上一坐,翹著腿冷笑道:“哼,沒有功績沒有人望就被父親推上教主的位子,還想坐的穩當?——世上哪有這種好事情!”
雲丹景心裏是很憋悶的。他怎麼也想不到,他自幼渴望苦求也求不來的東西,最後竟是被父親輕率至極地扔給長兄,而雲長流竟也是如此隨意地接了。
且是隨意到連大典禮儀都被免了!
沒有焚香祭蒼天扯旗拜燭龍,沒有萬眾跪服沒有唱喏見禮。雲丹景甚至連親眼看著兄長披上燭龍袍時在下頭嫉妒一小下的會都沒得到。
這種落差著實太大。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大抵類似於癡戀多年乃至相思成疾的美人始終對你不屑一顧,卻在某日心血來潮和隔壁放牛的上了床;你正心如刀割,卻聽說隔壁放牛的笑呵呵決定留她當個洗腳婢。
雲嬋娟吐出棗核,又從盤裏抓了棗子吃,“那長流哥哥可怎麼辦啊?”
“天知道他想怎麼辦!可氣死我了……傻丫頭別啃棗了!”那吃棗的清脆聲音煩得雲丹景都恨不能吐血,他一把搶過嬋娟小姐裏的青棗,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聊以發洩。
雲嬋娟不爽:“……啊,丹景你搶我棗子。”
……
不提驕陽殿裏相對坐著嘎吱嘎吱啃棗子的兄妹倆,雲長流的處境的確很是不好。
他的判斷並無失誤,不待過去天,伏兵果然從山撤了出來,加入到圍城的人馬之。
然而問題就出在,到了這時候雲長流仍舊無意交戰。
薛獨行幾人還欲到養心殿進諫,結果到了殿門口就聽燭火衛稟道:“教主這幾日都不在殿內,給幾位大人留了話,說天氣轉暖了便迎戰,讓幾位少安毋躁。”
薛獨行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養心殿前面面相覷,劉萬鈞氣急敗壞,“那教主人呢!?”
答曰:上臥龍台了。
什麼時候他覺著暖和了,自會從臥龍台下來。
這下息風城裏可炸了鍋,紛紛暗罵新教主懦弱怕事。城裏一日比一日躁動,那勢頭彷彿隨時都要來一場兵變。
然而與此同時,其實城下的人也很難受。
雲長流這個新任燭陰教主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想。這些人本以為,這新教主如此年輕,只需他們大軍來犯,在城下罵陣,若是個氣盛輕狂的性子必然會開城迎戰,若是個軟弱溫吞的也必會迫於教內的壓力允許下屬迎戰。
沒想到城裏偃旗息鼓,壓根都不理外頭。
神烈山氣候嚴寒環境惡劣,他們遠道而來,自是苦不堪言。山裏頭設的伏兵,只熬了兩天就撐不住灰溜溜撤了出來。起初那“替天行道”的激情被凍了個半死,士氣一日低過一日。
可他們又不能走。聲勢浩大地來了,倒是在息風城門口罵了個爽,可燭陰教的人一個沒殺,半個沒傷,就這麼回去豈不是要惹天下人笑話?
或許他們應該及早攻城。可是息風城城高且固,裏頭高又多,強行攻城便是化主動為被動,慘烈傷亡無可避免。
誰都喜好安逸,如今在城下想怎麼罵就怎麼罵,反正燭陰教眾不敢應戰。他們甚至可以躺著罵,舒坦得很……這種情狀之下,能有多少人願意攻城上去挨打?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門五派的合軍,刀刃還沒見血就陷入了困境。
唯有長年覆雪的臥龍臺上不受打擾,空曠而寂冷的禁地,只有細細的風聲回蕩。
新掛起的白幔隨風飄搖,勾出裏面的白袍人影若隱若現。
溫楓滿臉愁雲,跪在幾層幔子外頭,苦口婆心地勸道:
“教主,您這樣躲著是不成的,只會令這些教眾更加看不起您!您若是不想打這一場也沒什麼,可至少狠一狠心降下重罰給他們見見血,不然再這麼耗幾天,城裏快要鬧事了……”
半晌,雲長流冷清的聲音悠然從白幔深處傳來:“不會,打贏了他們便不會鬧。此時城內怒氣怨氣正濃,是好事;若大肆殺罰則必生懼,懼生退意,不可。”
溫楓聽的腦子裏一團漿糊,覺得教主簡直前言不搭後語的不知道什麼意思。他著急問道:“那您到底是想打,還是不想打?”
雲長流道:“打。”
溫楓忙問:“那您準備何時打?”
雲長流:“天暖了打。”
溫楓崩潰:“為什麼!?”
雲長流:“嗯。”
溫楓:“……”
畢竟給雲長流當了多年的近侍,溫楓很明智地從這一聲“嗯”裏讀出了“你好吵”、“不僅吵還笨”、“我煩”、“不想解釋懶得說話”、“你快快退下讓本座靜會兒”……等等極為複雜的情緒。
“……”
溫近侍欲哭無淚地退了下去。
明明失憶入無澤境之前,他的小少主還不這樣兒的!
……
息風城,鬼門外門。
關無絕獨一人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坐著,覆面的烏黑面甲沒戴在臉上,而是和兩柄長劍一起放在身側。
他如此蒼白消瘦,閉著眼低著頭的樣子彷彿一個虛弱地昏睡著的病人。不時有陰鬼與燭火衛從他身旁走過,卻無一人敢靠近打攪,反而時有人露出忌憚或敬畏的眼神。
都知道這一屆出了個了不得的陰鬼,使雙雙劍,以殘鬼之身成鬼首,聽說是個打起來恨不能以命換傷的狠角色。
而且這傢夥喜怒無常,連自家人都砍,前幾天似乎有個教眾辱駡教主罵得很毒,說什麼“看來那逢春生還不夠毒,怎麼就沒把當年的少主疼死”,結果被這殘鬼發狂似的撲上去生生擰斷了脖子……大約不光身體殘,腦子也有點問題。
忽然,有一個黑色身影向這個性情乖戾的陰鬼走過去,引得旁人側目。
那人黑衣黑甲,亦是一隻陰鬼,腰間卻佩戴了一把精緻長劍,一看便非凡物,明顯不是鬼門樣式。
他在關無絕面前站定,抬取下面甲,露出一張線條硬朗的面容,抬腳輕輕地踢了踢關無絕的腿,以如他的表情一般呆板無的低啞嗓音道:
“我有名字了,回來告訴你一聲,陽鉞。”
陰鬼乃死士,感情淡漠平板。這種時候會起好奇心的多是燭火衛,就見幾個燭火衛小聲地交談:“那是什麼人?敢招惹那只殘鬼。”
另一個答道:“是新一屆的第二名,殘鬼不堪用,他才是事實上的鬼首,那唯一擇主的資格也是他的。”
起初那人驚道:“這兩人竟似乎交情不錯?”
旁人搖搖頭:“不知道。不過陰鬼非人,能有什麼深交情。”
而牆角的關無絕仍是閉著眼動也不動,開口問:“擇了哪個主子?”
“丹景少爺,”說到新認的主人,那得了賜名的陰鬼陽鉞雖然臉上仍舊冰冷,眼裏卻隱隱激動起來,“他很賞識我,肯要我做他的影子……他賜我名時曾說,丹景意為陽,鉞則為王權禮儀之器,從此我便是他所向披靡之利刃。”
士為知己者死,對於大部分陰鬼而言,一個肯真心賞識自己的主子,遠比貴重的賞賜要令他們感激。更何況……從陽鉞的那把劍來看,雲丹景並未在賞賜上吝嗇。
“你也夠好騙,”關無絕唇角冷冷地挑起一點,“雲丹景正到了擇影子的年紀,你又是鬼首,他想跟教主爭人,不說點好聽的,怎把你的忠誠勾過去。”
“你才是鬼首,我不如你甚遠,”陽鉞皺起了眉,在關無絕身邊坐下,一板一眼道,“若非知曉你一心欲跟從長流少主,我必會向主子舉薦你。”
“——是教主。”關無絕先糾正了一句,才道,“舉薦也沒用,你家主子不會要一個殘鬼……誰也不會收殘鬼的。”
兩隻陰鬼又靠在牆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了幾句,關無絕沒一會兒就不願開口了,還是這麼閉著眼倚在牆邊。
有一隊燭火衛走過來,似乎是剛從城頭巡邏完被換下來的,口低低嘟囔著的話語仍是對新教主的怨言。
陽鉞沉默了許久,忽然開口道:“這就是你舍了命也想追隨的人?”
聞言,關無絕的眼睫動了動。
半晌,他總算打開了眼瞼,深黑的眼睛無聲地投向方才走過去的那一隊人。
那些燭火衛們已經只剩下很遠的背影了,含著怒氣的抱怨卻還能傳來。
關無絕記得,數日前還不是這樣子。
那時候門五派剛把息風城圍得水泄不通,連素來規矩森嚴的鬼門內都能覺出人心惶亂。教眾們臉色黯淡,私下討論的內容大都是:“這仗還能不能打?”“勝算有幾成?”“若輸了該如何是好……”
可現在不一樣了,眾人都在火急火燎地罵,“為何還不開戰?”“新教主怎的如此怯懦!”“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痛快殺一場!?”
人心果然是很容易被撥弄的東西。一旦某種聲音成了浪潮,就會將周圍更多的人也裹挾進來,推著他們不自覺往同一個方向走。
他的教主似乎只是在甘心挨駡,任門五派眾人罵燭陰教,再任燭陰教眾罵他。分明除此以外什麼也沒做,可是起初城內彌漫的不安,僅短短幾天的時間,就奇跡般地全轉成了激憤。
而這股激憤,如今正被壓抑到了極限。一旦被點燃,真不知會炸得多麼轟烈。
關無絕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他低下眼,唇角卻無聲地向上挑起熾熱的弧度,素來冷靜的聲線壓抑不住地發顫:“……是,這才是我想追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