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兔爰(4)
臥龍臺上,阿苦提著那盞提燈,站到了雲長流的身邊。不斷有雪花紛飛而過,掠過他身邊去時,也被燈光照成火星子似的顏色。
他望著少主那臉色蒼白又披了一身雪的狼狽樣,就忍不住頭疼又心疼地歎了口氣。
看這站在懸崖邊上的失魂落魄的模樣,十有八九還真是犯病了。
虧著自己真能找到人……要不然,在逢春生影響下,哪怕這小少主真能忍住不尋死覓活,大概也得在這兒站到把自己耗暈過去為止。
這麼個鬼天氣,一個還身負重傷的孩子,若真昏在這山上哪還能有命在?
阿苦便又歎了口氣,無奈地抬為雲長流拍去了肩上的積雪,又撫了撫他的髮絲弄去那些雪粒……最後實在氣不過,踮起腳用力在少主頭上揉了一把。
雲長流不聲不響地任他揉弄,卻用目光投過去詢問的意思,遲疑道:“你……來找我的麼?”
“可不麼。”阿苦逆著風雪,將的燈往前提了提。他瞥了一眼被照亮的陡峭險壁,沖雲長流勾了勾唇,“呵,這裏好高啊。”
高峻的懸崖之下,卷著雪的寒風仍舊呼嘯。饒是提了燈也只能照亮一小團地方,餘下的仍是無盡的黑暗。
阿苦借著燈光看了會兒,忽然道:
“你剛才是想跳下去嗎?”
他問的是那麼隨意自然,彷彿這一句話的含義之,並沒有系著個燭陰教少主的性命在上面。
雲長流卻低下頭不敢看他,神情滿是愧疚自責之色,“我不是故意……對不起。”
少主的確內疚,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他明明只是心裏躁得難受,才想尋個清靜地兒緩一緩。
他覺得再如往常那樣安靜地咬牙忍一忍,就能把心上受的煎熬給挺過去。哪怕疼的像是生扒下一層皮,可一旦疼完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等他“麻木”了,那糟亂的心緒也就算平復下來了,自是還會回去的。
……可不知為何,當他上到這臥龍台時,居然真的想到了去死,甚至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
如果剛剛不負責任地一閉眼跳下去,那別的人不說,就說眼前的阿苦,豈不是真的要被他害慘了?
幸而,他還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能死的。然而還是該自責,畢竟是可恥地生了這種念頭——這樣害人的邪念,他明明連有都不該有,想都不該想的,不是麼?
阿苦聞言容色卻並沒有什麼變化,反倒柔和地點頭,“嗯,我知道。”
他和少主並肩站著,卻不看雲長流,而是凝視著懸崖的邊緣,緩緩道,“逢春生發作後會影響心神,這不怪你,你絕不是故意想尋死……我知道。”
“但是如果你心裏沒有這種念頭,它也不至於會被逢春生勾起來。”
阿苦深深地望著那一片黑暗,許久才輕聲問:
“你真的很想死麼?”
他的聲音幾近被風聲遮住,雲長流卻還是聽清了。少主垂下眼,漠然地回道:“不,我不能死。”
“不是能不能,我問的是你想不想。”
阿苦轉過眼來看著雲長流。他的臉頰也被提燈照的亮亮的,帶一點兒橙黃的暖色,“你想麼?”
這一次,雲長流果然沒有立刻回答。少主遲疑著側頭,居然很認真地思索了許久。
最終,他點了頭又搖搖頭,輕聲道:
“一開始,很想。”
“但是想到,還沒見著明年春天你答應折給我的桃花,就又有些不太想。”
“我剛想到你,一回身就真看見你了。”
“我很……很……”
許是這樣直接地表達情緒對於少主來說實在太罕見也太困難,雲長流蹙起了眉,猶豫道,“我……”
他在這裏停頓了很久才續上:“我覺得……很好。”
臥龍臺上寂寥無人,雲長流又湊過去一點,輕輕握住了阿苦的腕,略有恍惚地輕聲道:“不想死的感覺……真奇怪。”
阿苦望著自己被握住的腕,抿了一下唇,叫了聲:“少主。”
雲長流原本白細的指上滿是新傷,那是強忍毒發時忍不住自殘所致。
阿苦被這樣的指握著腕子,只覺得被握住了的更像是他的心臟。那顆東西從下頭細細密密地疼將起來,一直疼到上頭,使得連跳動都變得艱澀。
忽然,阿苦將裏的燈往地下一放。
他輕輕吸了口這山巔的寒氣,一合眼往前撲了兩步,猛一把將雲長流給抱了個滿懷。
雲長流驚詫地睜大了眼,他在這衝力下後退了一步,脫口而出小藥人的名字:“阿苦!”
他冰冷的身子被阿苦擁住了。他的小藥人就貼在他的臉旁說話,聲音就在他耳邊震顫,甚至唇瓣都能蹭到自己的耳垂。
“不想死,那就不要死……不要死!”
阿苦憑記憶繞開雲長流身上的傷處抱著他,緊緊閉著眼,嘶啞卻很用力地道:“少主,你活下去……會有更多更好的事!” 雲長流眨了一下眼,也伸環了阿苦的腰身。他望著遠處於天邊交疊的灰暗層山,將下頷擱在眼前人的肩上,輕輕地問:“……當真麼?”
“當真!”
阿苦扶著雲長流的雙肩把他扳起來,迫使少主看著自己,他有些激動,死死盯著雲長流道:“你信我,我一定給你看更多更好的事!”
“我春天陪你賞花折花,夏天陪你練劍學琴,秋天山紅了給你煮茶,冬天落雪了給你點燈。”
“我陪你,永遠陪你……我們一起好好兒的活!”
雲長流屏息,被小藥人的話語震撼得微微睜大了雙眼。阿苦忽然倒退了幾步,他將淡青色的衣擺一掀,就在這山崖邊上給雲長流跪了下去。
少主吃了一驚,忙要來扶他。阿苦卻把眉一揚,立刻高聲道:“別動,少主,別動!你就站在那裏,好好看著我,聽我說的話!”
雲長流有些無措地站住。隔著那麼幾步的距離,他看見青衣小少年的黑髮在亂雪被吹動,眼眸熾熱,開口時字字鏗鏘如誓,字字擲地有聲:
“以後,我不是什麼燭陰教的藥奴。我只跪給你一個人,只做你的藥!”
“如果你病一輩子,我就一輩子給你做藥。”
“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你要一輩子保護我,日後做了教主也要疼愛我,永遠寵著我順著我。要這世上無人敢欺淩我,還要我的血只為你灑,要我傷只傷在腕上!”
說罷,阿苦抬起了右放到自己唇邊。他低下頭用力以齒咬破了食指,殷紅的血珠漸漸自那細嫩的指尖冒出來。
跪地的青衣孩子緩緩將右向雲長流伸過去。他眼眸清亮如星,鄭重道:“少主,你要了我吧。”
絲縷的微風吹動少主的寬袖白袍。
雲長流早已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失了神。他就站在那裏望著阿苦,動也不能動,話也說不出來。
他真慌了,足無措了,不知如何是好了。在痛楚與孤寂活了這麼些年,他哪曾遇見過這種事?
這燭陰教裏無數人曾給他下過跪,可哪曾有人能跪得如此神采飛揚,如今桀驁灑脫?哪曾有人明明跪著,口卻一樁樁一件件地要求他遵守?
哪曾有人肯為他數過四季風景?
哪曾有人要與他誓約一生?
這種事,這種事——
阿苦目光堅定地望著雲長流,他仍是穩穩舉著右,“不要怕,少主。”
雲長流仍然不動不語,他呼吸淩亂,心跳加速,眸紛雜地變幻過萬般悲喜,只愣愣盯著阿苦。
阿苦仰起臉笑了笑,繼續朗聲鼓勵道:
“不要怕,你走過來試試。少主你來,來儘管大膽要了我這味藥,我們一起好好兒的活!”
小少年的聲音在臥龍臺上回蕩,久久才逐漸消散。
風已經不刮了。
變得很細的雪片,輕紗般柔柔地從天上落下來,悠然落在這神烈山的頂峰,落在臥龍臺上,落在雲長流與阿苦之間。
不知過了多久,雲長流總算邁開了步子。
他踩著腳下灰黑堅硬的岩石緩緩地走過來,在這空曠的臥龍臺上,走一步便落下一輕響。
本就不過數步的距離。轉眼間,雲長流就再次站在了阿苦面前。
小少主彎下腰,伸出雙,像是供奉什麼珍寶一樣,輕柔地將阿苦的捧了起來。他的目光望著阿苦,情緒沉浮。
風雪漸息,夜盡天明。
山的遠方顯出一抹淡白,破曉之光從一站一跪的兩個孩子下方升起來,在他們的腳底投出互相交纏的淺影。
雲長流低下頭,蒼白的唇憐惜地含上了阿苦的食指尖。他輕柔地吮去那一滴血珠,又探出軟舌,小心地舔舐著那一道細小的咬傷。
“好癢,你別舔我。”阿苦忍不住低笑兩聲,軟軟地彎著細眉道,“小少主,你到底要不要我啊?”
不知何時,雲長流已經閉上了眼睛。
少主雋美的眉目輪廓被這晨曦勾描得光影分明,如一張黑白水墨,清絕出塵。
那纖長的眼睫,連每一根都被晨光照得明晰。有滴很小的晶瑩掛在上面,卻不知是淚珠還是消融了的雪粒。
“……好。”
終於,雲長流顫聲啟口。
“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