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兔爰(1)
我生之初,尚無為。
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
過分的身心緊繃一旦鬆弛,疲勞感就侵佔了全身。又許是趴在雲長流的背上實在令人安心,還沒回到木屋,阿苦就在半途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家床上,外頭天光初明,是個清爽的早晨。
他身上顯然已被少主仔細擦洗了一遍,又換上了乾淨衣服,脖頸的傷口也被上了藥包紮好,身周已經幾乎沒什麼血味兒剩下。
阿苦掀開被子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再回想取血室裏發生的一連串事情,總覺得太不真實。
最後他第一次殺了人,還連累得雲長流也……
真是不應該。
是了,長流少主呢?
阿苦披了件外衣下了床,昨晚疼的不行的右腿已經勉強能走了。他這才發現不僅是脖頸的刀傷,他全身被打的地方都被細緻地擦過藥,瘀血也被揉開了。
阿苦就忍不住有些懊喪,自己怎麼真能睡的那麼死?也不知雲長流昨晚折騰了多久才處理完的……
他又覺得以長流少主的性子,總不可能就這麼走了,可看了一遍屋子裏頭,的確沒人。
等他疑惑地推開木門朝外看,立刻吃了一驚。
雲長流就靠在屋外頭門邊上,那一身血污的衣袍也沒有換,懷裏還抱著那把短刀,就在魚肚白的黎明光亮裏縮成一團。
小少主低垂著頭,長髮散亂地蓋著臉,也不知之前是不是睡著了。反正門聲一響,他就渾身一抖驚醒過來,仰頭抬起眼望向阿苦。
他臉色極差,精神也是很憔悴的樣子,和昨日那個在藥門裏起刀落冷酷果決的白袍少主全不像是一個人。
阿苦都被雲長流這幅要死不活的模樣弄蒙了,忙兩步跨過去拉他凍得發青的,驚道:“你怎麼坐外頭!?你不會一個晚上都……快先進屋!”
雲長流踉踉蹌蹌地被小藥人拽進來,途少主也試著反抗了一下,阿苦就沒好氣地瞪他:“我右腿還疼呢,你可別這時候折騰我!”
這句話很是有用,雲長流果然就任小藥人把他扯到暖和的木屋裏頭了。可他仍是神色懨懨,一言不發。
阿苦坐回床上,也把少主按在自己身邊坐了。他也不嫌雲長流那一身血衣,忙將被子抖開就把人裹進去,皺眉道:“少主,你這是怎麼了?你……是殺了人害怕麼?”
雲長流攥了一下的短刀,搖了搖頭。
阿苦神色更憂,下意識撫上脖側被包紮的傷,心說這小少主不會是被自己昨日那慘狀給刺激壞了吧……便故作輕鬆地笑了笑,“這個啊……沒什麼妨礙的。看著嚇人,其實沒流多少血。他們打的也不重,都知道我是少主的藥人,不可能真下死的,疼一疼就過去了。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其實他還想說,都不耽誤我今天再去給你取血呢。不過他怕雲長流又難過,還是省了這句,心道大不了自己再躲著少主偷偷摸過去。
……就說阿苦這性子當真不尋常,要換在別的孩子身上——哪怕是個大人——遭了這種欺負,不說落下一生的心病,怎麼也得五年過的杯弓蛇影。偏偏這小孩睡了一覺就當這事過去了,居然第二天就敢想著再一個人到藥門裏去。
反倒是雲長流,一夜過後和了邪似的。阿苦推一推他,有些無奈地道:“你怎麼又不肯說話了?昨天殺人的時候不是很厲害麼?”
他又悶著聲細細勸道:“對了,你是少主,不該幫我殺燭陰教眾的,這樣會遭人罵的知不知道?”
雲長流仍是不語,眸隱隱有暗色翻湧。阿苦犯愁地歎了口氣,有時候他是真搞不明白這位沉默寡言的小少主心裏想的什麼。
他只好試探著軟下聲調,“到底怎麼了啊……小少主?你說句話好麼?”
聞言雲長流終於動了。他抬眼深深地望了阿苦一眼,隨即下床,將那把短刀拔了出來,刀柄遞到阿苦裏。
入粗糙,阿苦握著那刀柄,不解地眨了眨眼道:“你怎麼還留著這個?我才不要——”
話音未落,雲長流的雙再次覆上了他的。
毫無徵兆,少主如昨日在取血室裏那般驟然用力!
阿苦瞳孔猝然緊縮。
他坐在床沿兒上,腳沒著地。這時候被雲長流拽著雙一拉,上身自然不受控制地往前倒,那閃著森然寒光的銳利刀鋒直沖著雲長流就刺進去了!!
……刀尖無聲無息地直插入柔嫩的小腹。
立刻就有溫熱的血冒出來,將那本就染了大片暗紅的衣袍再次浸上了新的豔色。
霎時間,阿苦神思被炸成一片空白。
他駭然顫抖道:“你……你……你!?”
那短刀和刀下擴散開的血跡,讓阿苦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終於爆發出一句怒駡:“雲長流!!你發什麼瘋病!?”
雲長流臉色蒼白,疼痛使他咬住了下唇,除此之外的神情卻很平淡,只是蹙了眉尖顯出一點茫然來,低低問:“……為何?”
“別動,別動,你千萬別亂動……”阿苦四肢發軟,他一下子從床沿滑下來坐在地上,驚恐地去碰那仍插在雲長流小腹的刀柄,“別動……你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雲長流略有些沮喪,長長的眼睫低垂下來,“我不明白。”
他雙貼上刀柄。阿苦呼吸發緊,心裏只道不好,剛下意識叫出半句,“別——”
……卻已經晚了,雲長流淡然將短刀哧地拔了出來,大量的血頓時汩汩湧出。
“少主!!你……!”
阿苦氣急到說不出話,他急促地喘了兩口氣,拽過被子堵住雲長流的傷口,強硬地扶人躺倒在床上。
天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雲長流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到底怎麼了!?
雲長流臉上的茫然之色卻更甚,他竟毫不在意自己流血不止的傷口,遲疑地側過頭問阿苦道:
“你不是想殺了取你血的人麼?”
“你不是恨麼?”
“難道你……你不喜歡這樣?”
可是,在取血室的時候,他明明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
阿苦說要親殺了他們,阿苦讓他滾,阿苦不讓他碰,連甩過來的目光都是含著恨意的。
那時他很痛苦很無措……幸好殺了那個舵主之後,阿苦就又肯好好看他,和他說話了。
可為什麼,這回他沖罪魁禍首的自己揮刀,阿苦卻好像並沒有更開心?
小藥人哪里知道少主這套詭異思路,他心如亂麻,張口就道:“你在胡說什麼,我根本沒……”
“你有!”雲長流有些急惱地抓住阿苦的肩,反駁道,“你曾說你不怕被取血不怕做藥人!可你明明不願……你明明死也不願!”
“你以前都是騙我,”少主抿了泛白的唇,黯然把頭別過去,“……我才不信你。”
雲長流情緒激動,小腹的血更加止不住地流,阿苦快被逼瘋了:“少主!!不是這樣!你、你先別動!”
真是要命……這小少主,面上安安靜靜不露悲喜的,腦子裏卻成天都在琢磨些什麼亂八糟的東西?
莫非他……他在屋子外頭凍了一夜,淨想這些玩意兒去了!?
“……我不能給你殺。我死了,父親會報復在你頭上。”
雲長流哪里還聽得進去,少主努力地思索著語句,斯條慢理地解釋道,“但如果你想洩憤,我——”
“胡說八道!雲長流!你能不能冷靜下來聽我說話!?”
阿苦猛然抬頭怒吼了一句,他只覺得底下的鮮血溫度越加燙人,不知不覺已經急紅了眼,顫聲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樣!我為你取血是心甘情願的!不是騙你,只有你……我只對你是心甘情願的!”
雲長流惘然不解,嗓音低弱地仍是問:“為何……”
“先別說話了!”阿苦又看了一眼雲長流的傷口,焦急道,“不行……這樣血止不住。我得先給你找藥,你等我,千萬別再亂動了聽到沒有!?”
“等……”見阿苦轉身就要走,雲長流無措地伸了伸,像是想要留人。
然而緊接著他臉色驟變,竟猛地推開被子,一捂著傷處,下了床就要往屋外走。
阿苦聽得聲響,轉頭一看差點沒給氣暈過去。
他沖過去拉住雲長流,索性也不再跟他廢話,並指運氣就想先以點穴之術把人制住再說。
卻沒想到,他還沒有動作,雲長流就軟軟往下栽倒。阿苦大驚之下一把將人抱住,攬在懷裏轉過他的臉來,“少主?你怎麼……”
卻見小少主臉色慘白如紙,牙關緊咬,卻仍然忍不住地泄出隱忍到極致的痛吟,漸漸地整個人都居然發起抖來!
阿苦嗓音一滯,怔怔將雲長流抱在懷裏。一個念頭冰涼涼地竄上心頭,頓時叫他魂飛天外——
逢春生毒發作了!?
怎偏偏趕在這麼個時候!
下一刻阿苦便恍然驚覺:是了,上回他取藥血只取了一半的量……再加上受了這麼大的刺激,幾次情緒大動,少主體內這劇毒哪里禁得住!
只在一瞬息間,阿苦竟奇異地冷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將已痛得抖成一團的少主橫放在旁,自己幾步跨過去撿起那柄落在地上的短刀。
那刀鋒上還沾了另一人的血,阿苦一執刀,以口咬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腕。
……這樣倒也好,正好讓少主瞧瞧,自己是真的情願給他取血,也能叫這位小祖宗安心了別再胡思亂想。
阿苦心思一轉,眸光已然柔和下來。他看准了血脈,毫不遲疑地就要割下。卻冷不丁背後猛地一沉,握著刀的再也落不下去——
雲長流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忍著毒發之痛,從後頭撲過來死死扳住了他的!
阿苦一時不慎,上的短刀已經被少主打掉在地。背後漸漸浸上濕意,明明溫度是熱的,卻讓他一顆心都在恐懼之下冰了個透。
那是——那是雲長流的血啊!!
他的傷還在流血!
“少主……不,你放……”阿苦的聲音惶然發抖,他連昨日被人強行取血都沒真畏懼,此時卻是真的覺出怕了,“雲長流你放開我……你是不是瘋了……你會死的,你真的會死的!!”
雲長流雙緊錮著他,忍著自全身上下的劇痛從喉擠出破碎的聲音:“不要……不可以……我不准……”
可加劇的痛楚令他漸漸脫力。阿苦咬牙忍下胸口脹痛,狠一狠心用力掙開雲長流,探又去撿刀。
少主低哼一聲摔倒在地上。逢春生徹底爆發,一時之間,雲長流只覺得有千萬根針刺入全身經脈,他再也忍不住,蜷起身慘叫出聲!
轉眼間痛楚已折磨得他神智模糊,雲長流的意識被風捲殘雲般吞沒,眼瞼沉重地就要合攏下來。
……就在一線愈來愈昏黑的視野,他依稀看見那個青衣的孩子白皙的指已經碰到了刀柄。
他似乎又看見,流血的腕,一道道傷疤。
黑暗的取血室,冰冷的關鐵床。
浸滿了屈辱憎恨的漂亮眼睛……
……
桃花下,有個青衣的小少年沖他笑。
阿苦。
……
——鐺!!
一聲清脆的響聲,剛被小藥人握進裏的短刀再次被打落。
雲長流把阿苦撞倒在地,兩個孩子都滾在地上,少主身上的血在木屋的地板上拖出一串暗紅的痕跡,觸目驚心。
阿苦剛撐起身就又被少主從後頭抱住。雲長流整個人都虛弱地癱軟在他背上,卻死死地攥著他的腕,彷彿榨幹了全身力氣用在這一處,“不……不可以……”
阿苦竟被雲長流錮得動彈不得。他仰起頭,時間彷彿凝結,透過不遠處的木窗,他看見外頭明媚的初陽白光,樹枝隨著微風搖動,遠處有淡雲悠悠地走。
如此安寧之景落入眼,赫然化作天昏地暗的絕望。
為什麼?為什麼!?
雲長流他不是毒發了麼?
他的刀傷不是還在失血麼?
他到底,哪里來的這麼大力氣啊……
雲長流已經很不清醒,只眼神渙散地不斷低聲呢喃,“不可以……不可以……”
忽然,幾滴淚水接連落在阿苦的肩上,將那淡青色的衣襟暈成更深的顏色。
他哭了。
雲長流竟哭了。
怎麼辦,他真的好疼,疼的沒力氣了,疼的快昏過去了……他快要抱不住懷裏的這個人了。
阿苦的腕還會受傷麼?
還會流血麼?
無論他再如何珍視阿苦,只要自己還活著一日,阿苦就要永遠為藥人這麼個卑賤的身份所困,遭人白眼,遭人欺淩,再露出那樣仇恨不甘的眼神麼?
都是他的錯,都是他還活著的錯。
雲長流落淚不止。那涼涼的溫度一滴滴掉下來,不知不覺叫阿苦的聲音也帶上了嘶啞的哭腔,“你放……少主我求求你先放……”
“你到底要怎樣,你這是要我怎樣啊!?我都說了我是心甘情願——”
雲長流陡然厲聲哭喊道:“——是我不情願!!”
阿苦猝然失神。
他呼吸滯塞,怔怔地睜著眼。
只這麼一個怔忡的工夫,雲長流用盡全身力氣將阿苦的力道壓制下去,抬在他後腦一劈。
“你……”
阿苦驚極地試圖轉頭去望少主,可猛然漫上來的黑暗轉眼間就將他的意識拉入了混沌之底。
昏迷過去之前,小藥人還在想:
為什麼啊……
……
他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夕陽的紅光。
頹靡的夕光自窗邊照進木屋裏,照亮的是地上的血光。
血。
滿屋子濺了一地的血,連桌腿床角也染了紅。原本秀麗整潔的木屋淩亂不堪,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慘烈顏色。
只有阿苦身周那一小片,乾乾淨淨。
雲長流縮在屋子的一隅,臉色白得嚇人,長髮全被冷汗浸濕了,散開了鋪在地上。雙眼微微睜著,漆黑的眼珠卻一動不動,沒有一點光。
就像死了一樣。
他身上全是血,那件白衣已經找不到一點原先的顏色。除了小腹處的刀口外,還多了很多新傷,有咬自己腕咬的,有額角往牆上和床腳撞的,更有不少擦傷……
逢春生發作起來實在太疼,他不是故意想自殘,是真的受不住了。
這一刻,阿苦只覺得他也快死掉了。有千萬把尖刀淩遲般地割在他心上,攪得血肉模糊。
他連想都不敢去細想……
從早晨,到午,到日落,這麼久……幾乎整整一天的時間,雲長流竟放著自己這味解藥在旁不用,生生流著血熬過一場毒發!?
……還要在這樣的酷刑扯出一點點清明,來護著他身周乾淨,沾不上一滴血。 阿苦心內慟極,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把了無生氣的雲長流抱了起來。那人身上冷的像冰,被抱起來竟一點反應都無有。
“少……少主……雲長流……”阿苦聲音顫抖地叫他,去輕輕拍他冰冷的臉頰,“醒醒,你醒醒……少主你醒來看看我……”
仍是沒有反應,阿苦惶然又茫然地將下滑,去探雲長流的鼻息。
可他的指卻抖個不停,哪里探得分明?
忽然,雲長流眼睫輕顫一下。
他眸漸漸地亮起一絲微光,在阿苦懷裏動了動,醒轉過來。
“少……”阿苦驚忙把人摟緊了,開口想要喚他,嗓音一哽,眼淚卻先落了下來。
雲長流勉力抬眼看了看四周,難過地低垂了眼,細弱無力地吐字道:“……對不住……弄髒成這樣……待會兒我給你收拾乾淨啊……”
說著,他又吃力地去摸阿苦兩隻腕,沒摸到新傷才放心地把落下來,虛弱地哄勸,“以後不要你取血了,真的……不要哭了好麼?”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逢春生折騰得昏了頭,都到了這時候這小少主竟還沒發覺阿苦為什麼哭。
他越這麼說,阿苦越氣越疼,只閉了眼把頭一偏,任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雲長流指勾著阿苦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還肯……和我好麼……”
阿苦哽咽道:“我……”
他真真是恨不能罵人,心道我何曾不肯和你好了,明明只是你自己犯病,不僅身上有病腦子還有病,不肯說話還不聽別人說話!
哪有這樣的……這人到底什麼毛病啊?
可他說了一個字就嗚咽起來,竟一時失聲,只好在這片夕陽暮光下把小少主往懷裏抱的更緊。
幸而這回雲長流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眸立刻亮起欣悅的光澤。他又想起在痛苦的毒發浮現在腦海的景象,軟聲道:
“如果……我能活到明年春天……再讓我折一枝你的桃花行麼?”
阿苦深吸了口氣,他把雲長流抱到床上,強忍酸澀,柔聲道:“都給你……都給你,以後我年年給你折花。”
雲長流頓時心神全鬆,似乎想要笑一下,卻沒了力氣。他就這麼合眼伏在阿苦懷裏,心滿意足地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