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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絕》第91章
第91章 東方之日(2)

  這“堂堂燭陰教少主”,究竟能不能算作偷了東西打了人還在其次,可被一個年齡相仿的小藥人給整蒙了卻是真的。

  雲長流更加無措了,偏偏越無措越說不出話來。他雖寡言又孤僻,但心思反而比常人敏感通透,能隱隱覺出眼前這素未謀面的漂亮孩子似是在有意捉弄自己。

  可正是這種沒帶什麼惡意的捉弄,反叫少主更加為難——若是真遭了欺淩,他還能仗著一身武功還手反擊。然而如今這青衣小少年幾句話下來,反倒像是他很理虧的樣子……

  怎麼辦?

  這怎麼辦?

  僵持了幾個呼吸,雲長流終於很猶豫地向阿苦伸了伸手,冬筍尖一樣白嫩的手指從寬袖裏探出來一點點。

  雲長流可料想不到,自己這小心翼翼的樣子,反倒叫阿苦忍不住起了惡劣的小心思——他在這桃林木屋住了也快一年,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自在雖自在,可久了到底也是無趣。

  難得今日竟闖進來這麼個金尊玉貴又好逗弄的少主,阿苦只覺得好玩兒得緊。

  他早看出這位長流少主受不了別人的觸碰,這時候見雲長流遲疑著試圖扶他,阿苦笑著將上身往前一傾,順勢伸手將雲長流籠在袖子裏的掌心也緊緊握住!

  “你!”雲長流再次大驚失色,猛地將手甩開。他忽然轉身,竟然看也不敢多看阿苦一眼——

  輕功幾個飛縱起落,跑了。

  阿苦終於忍不住清脆地笑出聲來。

  好吧,這回控制住了沒用內力,也算個進步。

  他坐在那兒,一邊笑,一邊饒有趣味地看著雲長流落荒而逃。看著看著,阿苦又不禁有那麼一絲讚歎。

  ……這小少主,倒真是內力深厚,輕功絕妙。

  仔細想想,他也曾自詡自己在武學上可算得上是天賦、勤勉、悟性無一不缺,在同輩裏頭不敢妄稱天下無敵,卻也敢自傲不比什麼人差的。

  可這位身中劇毒的長流少主,似乎功力比他都要更勝一籌。

  不過……這人的性子怎是這般純良好欺的?

  阿苦就百思不得其解……就雲孤雁那種大魔頭,到底是怎麼養才能養出這樣的兒子!?

  但他也沒糾結太久,就決定把這位小少主暫且拋在腦後。屋內苦味更濃,那瓦罐內的藥快煮好了,再耽誤下去可要燒糊了。

  阿苦便走回他的木屋裏去,把門關上。他徑直去熄了火,掀開蓋子取了竹筷攪了攪,又輕車熟路地將藥汁倒入桌上的瓷碗裏。

  藥的量很大,他倒了三碗才倒盡了。

  剛熬出來的藥滾燙,自是不可能立刻入口,小藥人便又就地一坐,將方才看著的那本書撿了起來,從斷掉的地方開始重新看。

  可這回,他卻不知為何心神不寧,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入了眼,卻怎麼也入不了心。

  ……對了,自己這天天熬的烈藥,就是為了剛才那個清冷秀美的白袍小少主喝的啊。

  阿苦垂下眼,他忽然挽起了右手的袖子。

  手腕處橫著一道猙獰的傷疤,將幼童纖細的手腕生生撕裂開來。

  藥性溶血、割腕取血……他都在不久前經受過了。究竟是怎麼熬過那些痛楚的他已經通通不記得,只知道自己如今已徹底是個藥人,是那位長流少主的苦口良藥了。

  阿苦心裏陡然像是被挖空了個洞,血淋淋的,卻從那洞裏又肆意地生長出幾分五味雜陳的情緒,把那血腥味都給蓋住了。

  他正茫茫地出神,卻聽後頭門聲又是吱呀一響。

  阿苦臉色一冷,他猛地把衣袖扯回來蓋住了手腕上的傷,一回頭便驚道:“你——你怎麼又回來了?”

  那推門之人……竟又是雲長流。

  那白袍小少主不說話,臉上也淡漠地沒什麼表情,就扒著門沿兒往裏看他。

  阿苦簡直哭笑不得,指了指地上掉的那截桃花樹枝,“那枝花兒給你了,快走行不行?”

  “……”

  雲長流回以沉默的凝視。

  不說話,不動彈,也不走。

  阿苦就心想,這小少主莫不是腦子有點兒問題。

  他沒理會,看著藥涼下來了些,就很自然地捧起碗來大口地喝。

  門口雲長流卻微微動容。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麼個住在仙境桃源裏,一顰一笑都光彩奪目的孩子……居然也和自己一樣生著病,需要喝這麼多苦藥。

  ……可他若是患病,怎能一個人住在這地方?

  連藥都得自己煮,竟沒誰照顧他麼?

  難道他無父無母?

  這樣一想,少主心裏忽然酸澀得有些難受。

  他最知道生病的痛,也最知道孤獨的苦。

  自己天生註定遭罪也就罷了,在寂靜與黑暗中忍耐的日子也差不多習慣了。可怎麼連這個孩子也……

  木屋裏,阿苦很淡然地將那幾大碗藥都喝完了。他閉眼忍了忍口中充盈著的苦澀噁心味道,正把碗放回桌子上,卻聽見後頭傳來腳步聲。

  那小少主竟主動走進他屋子裏來了!

  阿苦臉色一沉,可他還沒來得及發作,眼前就忽然伸出來一隻手。

  是雲長流從懷中摸出一小包東西遞了過去。

  他仔細將外層的紙在阿苦面前打開,裏頭包著的是幾顆玲瓏可愛的飴糖。

  長流少主就這麼伸著手,手裏捧著幾顆糖,無聲地站在了阿苦面前。

  “這……你給我?”

  阿苦驚訝地眨了眨眼。

  他忽然重新抬頭,很認真地,將眼前的白袍少主再次細細打量了一遍。

  雲長流一雙眼眸清冽如霜,還在一本正經地伸著手遞糖。

  阿苦忽而抿唇失笑。小少年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好看,整個人都鍍了層淺淺的光暈似的,他擺擺手,“呵,我不要你的。”

  雲長流固執地堅持道:“就當賠罪。”

  阿苦再次詫異至極,他剛才似乎聽到了句絕不應該從一教的少主口中說出來的話,“賠……賠什麼!?”

  “賠罪,”雲長流微微偏了偏頭,面無表情地仿著阿苦說過的話,緩慢地吐字,“我堂堂燭陰教少主……不僅偷折別人花兒,私闖別人家門,居然還動手打人。”

  “……”

  阿苦瞪大了眼。他簡直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只好無奈地撿了一顆飴糖含在口裏,這回是真拿這位少主殿下沒法子了,“好,我收了你的賠罪禮了。你快走吧,走走走。”

  說著他就把人往外推。雲長流這回卻連阿苦的觸碰都不抗拒了,很乖順地任人把自己推出了木屋。

  可一出門他就轉過了身,站在外頭望著阿苦,欲言又止。

  阿苦半點都沒心軟,他最後深深看了這白袍少主一眼,砰地把門給關上了。

  ……

  一刻鐘之後。

  阿苦忍無可忍地再次打開了門。

  待他看見在門口平靜地站著不動彈的雲長流時,終於怒極反笑:“小少主,你到底還有什麼事!?”

  雲長流搖搖頭。

  “那為什麼不走?不是叫你回去麼!?”

  雲長流很誠實地答:“找不到路。”

  “什麼叫……等等,你說你迷路了?”

  阿苦起初是不敢置信,緊接著就一下子樂的靠倒在門框上,挑起眉戲謔道,“那你是怎麼走到這裏來的?”

  雲長流:“不知道。”

  阿苦輕鬆一跳跨過了門檻,立在積了桃花瓣的青草地上,笑道:“拿上你那枝桃花,跟我走。”

  於是雲長流就很順從地跟在他後面。

  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地踩著滿地的落花,走出了如霞的桃花林。

  半途,雲長流瞧著阿苦走在前面沒有回頭的意思,手上悄然灌注內力,僅一瞬間就無聲地將那枝桃樹枝上的花都震落了。

  少主靜靜地看著那青色的背影,將手中樹枝刺入了沿途泥土中。

  他內力驚人,那桃樹枝輕輕鬆鬆地又穿透了泥下硬石,像筷子穿透豆腐似的沒發出半點聲響。

  又過了會兒,他們遠了桃林,拐上了山路。

  “糖,”雲長流忽然輕聲問道,“甜不甜?”

  阿苦沒想到後頭的那位居然還能主動開口。他抿了抿唇,眼神忽然不自知地軟了,“……嗯。”

  ……也真是好笑,他這樣欺負人,那人反而給他糖呢。

  許是這小少主當真不諳世事,對什麼人都這樣無邪純良的?

  山路總有盡頭,這麼走著走著,息風城那漆黑的輪廓已經顯現在眼前。阿苦沒準備陪雲長流進城,轉頭道:

  “到這裏就行了吧,我回去了,你自己——”

  他聲音突然一斷。

  在阿苦駭然的目光下,長流少主把拿著桃枝的手往身後一藏,表情淡然中透著一絲無辜。

  ——那自桃林到息風城前的沿途路徑,竟被雲長流以一截桃樹枝硬生生刻出了深深的裂痕。

  ……

  同一時刻。

  快急瘋了的雲孤雁正在養心殿裏暴跳如雷。

  “找不到!?廢物,都是一群廢物!神烈山才多大的地兒,連本教少主都能給丟了!?”

  “繼續找……把鬼門所有陰鬼都調出去給本座找!!”

  “把這三個伺候流兒的混賬東西給本座剁了!剁成肉泥喂山裏頭的狼!”

  溫環怎麼勸也勸不住,最後眼見著教主都想要親自去找兒子了,他只能上手去拉,“教主息怒,息怒……少主性子穩重沉靜,武功又高,想必不會出什麼大事!您走不得!”

  “滾!”雲孤雁氣的把溫環一推,焦急吼道,“流兒從來就沒獨自出過城!他萬一在山裏遇上什麼毒蟲猛獸?萬一那逢春生又發作起來?萬一下了山被人牙子拐了?……萬一他找不著回來的路!?”

  ……不得不說,最後一句還是猜中了的。

  就在此刻,有燭火衛闖入養心殿,高聲道:“稟報教主!少主找著了,安然無恙!”

  “流兒無恙!?”

  正拉拉扯扯的教主和教主近侍雙雙驚喜不已。雲孤雁也顧不得把僕人剁成肉泥喂狼了,忙問,“在哪里找到的?”

  “在……在長生閣外,少主是自己走回來的。”

  ……

  雲孤雁匆匆趕過去時,雲長流正在坐在原先的位置,喝他慣例的藥。他見雲孤雁一進門,就放下碗輕輕喚了聲:“父親。”

  難得雲長流主動開口,雲孤雁立馬精神一振。只見少主指了指窗外,有些低落地道:

  “流兒見山下桃花開了,忍不住想去看看……本想看一眼便回,可是半途迷了路。”

  他這麼籠統地把話一帶,把雲嬋娟和阿苦的事都給瞞了過去。

  雲孤雁最是寶貝他這個長子,聽雲長流說在山裏迷了路立刻心疼的不行,哪里還會細究,只摟著孩子連連哄道:“流兒可是嚇壞了?回來了就好,沒事就好。”

  “沒怕,”雲長流搖搖頭,隨後他仰脖,秀氣的喉結滾動間將剩下的藥一飲而盡,“以後……想多出去,不要人跟著。”

  雲孤雁聞言露出為難之色。

  他皺起了眉頭,還沒開口拒絕,雲長流就拽了拽他袖子,低低道:“……父親?”

  ——少主是怎麼也學不會哭鬧撒嬌使脾氣的,對於他來說,這一聲父親已經是任性的極限了。

  雲孤雁自然知道,他霎時只覺得心如刀割,卻只能咬牙硬著臉道:“流兒……其他的東西,你儘管要,爹什麼都可給你。”

  雲長流也沒怎麼傷心難過,只是垂頭沉默了會兒,似在思考。

  半晌過去後,他指了指空了的藥碗,面無表情道:“那……藥很苦,想要糖。”

  雲孤雁總算鬆了口氣。

  他有心無力,一時解不得那奇毒逢春生,可這點小事還是能為兒子做的。

  “來人,從今往後,每日用完藥給少主送幾枚蜜餞飴糖。派專人去山下鎮子裏採購最好最甜的,一個月不許重樣,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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