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桃夭(2)
從那之後,阿苦開始每天都要拉著雲長流到處去玩兒。
少主覺出他不對勁,追問之下,阿苦坦白道,他馬上就要遠行了。
是說關木衍有個舊友,也是個神醫,如今年歲漸老自覺大限將至,欲給一身醫術找個傳人。雲孤雁遂允他前去求學,初春便要離教,歸期不定。
雲長流聞言大吃一驚,自然依依不捨。他與阿苦相伴年,實在不願分離,可又不忍心阻了阿苦的大好緣……他知道阿苦其實是喜歡學醫的,只是自幼為了陪他放棄了許多。
再一細數時間,竟只欲兩個月不到。
雲長流難受得很,索性將課業全都甩下,任阿苦要帶他去做什麼都跟著。雲孤雁對此並無異議,似乎也願意賞這兩個孩子最後一點溫存的時間。
這兩個月,阿苦玩的很放縱。
哪怕是後來關無絕回想起來,也覺得他這段時候簡直和著魔了似的。
或許這時他的內心深處還是知道怕死的。歲的端木臨面對燭陰教主毫無懼色,一份桃林木屋的禮物就願把自己的命給送出去;可十五歲的阿苦卻會在得知自己要被刺心後徹夜無眠,滿心想要陪雲長流一起活。
……都怪少主,都是少主慣得他這麼沒出息。
無論是當年的阿苦,還是多年後的關無絕都頗為憤憤不平地這麼想。
……
下了神烈山過了赤川,有個不大的鎮子。
小鎮沒什麼特別的,也就聽說秋的時候掛起燈來很熱鬧。阿苦曾經來逛過兩回,也常常在其的集市買點東西,因而對這鎮子還頗為熟悉。
鎮南口有戶富貴人家,是個脾氣豪爽的商賈,逢年過節都要擺宴。
冬末春初的這一天,這家的大女兒出嫁。喜帖早一個月前就發出去了,當天的喜宴更是設的氣派紅火,大半個鎮子的百姓都來湊這場熱鬧。
剛從息風城出來的兩個俊秀的少年混在人群,雲長流和阿苦看著那披紅戴綠的花轎自鎮南出來,一路往西頭的新郎家去了。
兩旁敲鑼打鼓,鬧得震天響,圍觀的人們笑著又是拍掌又是起哄,好不喜慶。
“少主從沒見過這場面吧?”
喧嚷的人群,阿苦將雲長流半圈在懷裏,免得他挨擠。這個姿勢有些曖昧,倒是很適合貼在耳畔說悄悄話,青衣少年笑著問,“還受的住麼?實在不行咱就出去啊。”
長流少主搖搖頭。他的確是第一次見嫁娶的場景,難得阿苦臨行前能帶他來見識一遭,雖然吵……是真的吵,不過還是想看看。
人潮跟著花轎走,大約走了一刻鐘就在新郎官府前停了。
新娘子岀花轎,紅蓋頭紅嫁衣,嬌羞地怯怯低著頭,豔如春花。頓時又是一陣歡呼。
有人開始散喜錢喜糖,阿苦上前賀了兩句,討了喜糖來和雲長流分。
少主接過糖含在嘴裏,看著那新娘子,又轉頭深深望了阿苦一眼,道:“你若是穿紅衣,定然很好看。”
他們正吃著糖悄悄說話,就聽旁邊有個老嫗無不感慨地念叨,正訴說著十年那場盛大的迎親,正是那江南琴女藍寧彩被那燭陰教主雲孤雁娶上了神烈山的故事。
阿苦記得這老嫗,似乎是個開酒館的,酒館子有幾間余房,她還兼些客棧生意。忽然,旁邊一個青年出聲:“老婆婆,你這話兒不在理!那雲孤雁真真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被那種人掠去何等淒慘,有何可羨的!”
那青年一身勁裝,也配著把劍,看那義憤填膺的模樣,倒頗有些年輕俠客的模樣。可那賣酒老嫗卻神秘地搖搖頭,道:
“小夥子,是你錯啦。那藍姑娘,是心甘情願私奔離家,孤身一個兒跟了燭陰教主上神烈山的。再說啦,那雲教主當年還沒做什麼惡事呢,對他的第一任夫人更是極好的。”
人群又冒出個插嘴的聲音:“我還聽說,當年雲孤雁為這藍姑娘孤身前往玉林堂悔婚,林五岳為了小女兒當然不肯依,他硬是一條逐龍鞭從玉林堂打出來的,倒也算是個有膽氣的梟雄嘛。”
雲長流就在一旁站著聽,緩慢地眨眼,指輕輕觸碰腰間佩著的那半塊白玉。
他知道雲孤雁在江湖上的聲名並不好,以訛傳訛之下,更是被歸入“大魔頭”之列。因而那青年罵人時少主只當沒聽見,此刻卻是思量起了那未曾謀面的娘親。
……他想起父親曾說過,娘親家境一般,她父母待她也不甚好,得知她和燭陰教有所牽連後更是大怒,卻又因為不捨得女兒在坊間彈琴唱曲所得的大把銀子,下不了將她趕出家門的決心。
卻不想,反倒是藍寧彩先自逃離了家。
她變賣了自己的愛琴當路費,隨身只帶了塊幼時祖母送的白玉佩權當作給自己的嫁妝,一路從江南走到極北之地的神烈山下。
這一走就走了個月,路費用盡了便沿途唱詞賣藝,據說也遇到過流氓地痞的糾纏……後來都被雲孤雁剁碎了扔山裏喂狼了。
“那一年呐,這藍姑娘正是在我這家店裏歇腳。謔,可把婆婆我給駭一跳,那麼一個清貧的姑娘家,沒有父母兄弟,沒有媒人喜婆,沒有嫁妝花轎,竟然想要靠一雙腿爬上那神烈山頭去找情郎!”
一圈兒圍著的眾人都聽的入神。那老婆婆笑起來,眼角嘴角的皺紋都擠開,露出追憶的神色,繼續將那舊日的故事娓娓道來:
“到了第二天早上呢,那姑娘就要往神烈山走,我就忍不住追出去勸她啊,怎麼也勸不動。勸著勸著走到鎮子口,哎,抬頭那麼一瞧,我們倆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說咋的?一個晚上過去,鎮頭的土路不知啥時候鋪上了紅綢子,直鋪到山路上看不到盡頭。八人抬的大紅花轎就停在鎮口,一隊佩劍跨馬的江湖人立在兩邊兒,一個個滿臉殺氣,卻都穿著紅衣裳戴著大紅花……嘿,別提多滑稽!”
“可是全鎮子都嚇壞了,根本沒人敢笑。這時候,就見那群紅衣喜服的人忽然嘩啦啦翻身下馬跪倒,異口同聲沖我身旁那個荊釵布裙的姑娘喊:恭迎夫人!”
“我這沒用的老婆子呀,早嚇愣了。藍姑娘就扭頭沖我笑眯眯的說:呀,是我夫君來接我啦。”
“那群燭陰教的人忽然分開,就見那傳說的燭陰教主大步走過來——唉,不是跟你們吹牛,老身我開這小酒館四十多年,各樣兒的男人也看了不少,就從沒見過那麼俊的男的——那教主走過來,大笑了一聲,就把他的好姑娘給高高抱起來了。”
“再然後,鎮口的人親眼看著教主背著藍姑娘上花轎,幾十名樂師吹拉彈唱地奏了一路喜樂,連帶著這鎮子也得了燭陰教裏散的不少賞錢。那天許多女孩兒家紅著臉悄悄在後頭跟著看花轎,可不都羨煞了。”
“可惜呀,可惜。”
最後,老婆婆一聲悠悠歎息。
故事的結局自不必說出口,歎的是情深不壽,惜的是紅顏薄命。燭陰教主與他的姑娘如此恩愛,卻只相伴了不到兩年,藍寧彩便死於非命,此事並不是什麼秘辛。
人群各自唏噓不已,漸漸地不再談這悲傷舊事,不久又開始賀喜吵嚷。原來是已經開始拜堂了,贊禮的喝道:“皆跪!上香,二上香,上香!”
上香已畢,又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阿苦便扯著還有些晃神的雲長流往喜堂裏看去,那新郎新娘皆著大紅喜服,跪下叩首。拜了天地父母,又各自對拜。新郎官滿面紅光,新娘子羞得一直低著頭。
就這麼拜了拜,起來的時候新郎官似乎喜難自控,竟抱上去將紅蓋頭掀起小小一角,在新娘的紅唇上親吻了一下!
圍觀的百姓為這新郎的莽和憨發出善意的笑聲。雲長流很小聲地驚呼,他從沒見過這個,忍不住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不知不覺間,他的心房猛烈地跳動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熱浪般滾遍了全身。
阿苦好笑地看他。少主呼吸微亂,臉頰發燙,他悄悄瞄了一眼阿苦,又立刻心虛地收回目光。
雲長流慌亂地暗道,他這是怎麼了?
怎麼總是一看阿苦就心裏發慌?
他又想:似乎那相愛之人都是會互相親一親嘴唇的……他那麼喜歡阿苦,不知是不是也可以?
不知阿苦願不願?
雲長流在這廂暗自糾結,卻不知他雪玉似的的臉頰已然漸染上燒紅。
阿苦安靜地側過眼望著雲長流,一雙烏黑眼眸深沉,唇角的笑意漸漸散了。
——他哪里知道這人竟是在打自己的主意,只當長流少主初涉俗情才如此害羞。
不遠處,贊禮的高聲呐了聲:“送入洞房!”
就在這一霎那,阿苦的眼底泛起涼薄的光。
他覺得自己生了邪念。
他想把他的小少主圈在身邊兒,獨佔他的好,不叫他娶親,不叫他喜歡上女人……男人也不行。
這麼一想,阿苦覺得自己惡劣得很:雲長流日後是要做教主的,怎可沒有妻兒?
他要是仗著少主不諳世事把人帶歪了,那罪過可就大了……
但僅一瞬間,阿苦又自我安慰道:雲長流不是還有個弟弟麼,雲家的香火,也不一定非要少主來續嘛。
……然後又想了想,他就無奈地苦笑了。什麼亂八糟的,沒幾天就要取血了,癡心妄想也得有命活下來再說啊。
忽然阿苦的衣袖被拽過去,雲長流悄聲問他:“入了‘洞房’,又要做什麼?”
阿苦想了想,一本正經道:“新人要喝交杯酒,挑了新娘的蓋頭,親朋好友鬧洞房,晚上新郎還要抱著新娘子睡覺。”
雲長流頷首,心裏卻暗自思索。
他覺得這大婚之禮果然新奇得很,都是他聞所未聞的——除了最後一個。
……抱著睡覺嘛,他也常常抱著阿苦睡覺,這個他還是懂的。
新人已經入了新房,這場熱鬧算是看完了。
兩戶人家還在逐一送客道謝。圍觀的百姓則說說笑笑,漸開始散去。
阿苦卻沒動。他抬了抬頭,忽然瞧見不遠處的幾株桃花樹已經開了粉嫩的花兒。冬日已盡,春天真的就要來到了。
阿苦忽然轉過身,淡淡地對雲長流道:“少主,今兒你也看了送嫁娶親的樣子。行了這大婚之禮,新人便是廝守一世的夫妻了。你覺得如何?”
“……廝守一世?”長流少主卻不知想到了什麼,那雙清澈的眸子微微發亮,低聲念道,“夫妻,便是廝守一世……”
下一刻,就見少主眉眼間罕見地掛上了欣悅的笑意,重重地咬字道:“我覺得……甚好!”
“……?”
阿苦臉色一變。
望著少主清逸好看的笑容,他忽然有種非常不妙的預感涼颼颼地往上爬。
只聽雲長流鄭重道:“臨兒,我們結親吧!”
“今日回去稟了父親,明日就能大婚。我們也一同穿紅衣,跪拜天地,喝交杯酒,廝守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