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式微(1)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
關無絕帶那青衣藥人歸教之日,恰好正是冬至。風夾著大雪,呼嘯得緊。
天是微陰著的,厚厚的雲層幾乎透不下多少光來,只不斷地刮著雪沫;地面卻被白皚皚的雪照的極亮,彷彿灑了一層月輝。
就在這明暗交接的濛濛天地間,一點紅色忽地出現在遠處,恰似燃起了一抹驚心動魄的烈火。
高大矯健的紅鬃馬仰頭嘶鳴,馬蹄馳過殷紅的赤川,所到之處將那凍住的河上一層薄冰都踏裂開,冰下紅色水珠亂濺,竟似一路濺血而來。
神烈山高聳巍峨,山路崎嶇難登,落在如此風雪交加之日更是兇險,這神駒卻如履平地,載著兩個人疾行在黑壓壓的山巒間。
關無絕一隻手執著韁繩,另一隻手扶在他身前之人的腰側。他的手瘦削、白皙而修長,骨節在皮膚下微微凸出優美的痕。再往上,是赤金遊龍紋的軟革護腕,已經在一路的奔波中積了薄薄的一層霜雪。
這是一雙慣於拿劍的手,雖然作為殺人染血的江湖客來說,似乎是過於修美了一些。但至少,從來不會有人質疑這雙手執劍時的力量。而曾經質疑過的人,也會在看過他身後那兩把劍出鞘之後,乖乖地閉上嘴巴。
燭陰教四方護法關無絕,一襲墨梅紅袍,背負雙劍,左手雌劍“披星”,右手雄劍“戴月”,使得好驚豔的雙手劍法,性子也極為瀟灑不羈。那傳言裏淡泊寡情的燭陰教主雲長流,幾乎把所有愛重都給了這位俊美張狂的紅袍護法。教內外的大小事務,凡那些不至於危及燭陰教根基的,均可由四方護法經手決斷,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就在一年前,這位得了教主盛寵的關護法,卻被遣離了位於神烈山息風城的總教。
明裏的說辭,是四方護法代教主巡視督查各地分舵,然而到底是遠離了總教,頗有些明升暗降的意味。
這事出的毫無徵兆,當時還惹得江湖上好一陣議論,直感歎那雲教主竟捨得把一直擱手底下寵著的護法往外派出去,又有不少有心人暗自猜度,是否那燭陰教內出了什麼變故。
只不過燭陰教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孤高沉默的作風,流言嗤語也就漸漸地沉寂下去了。
呼嘯的風雪掠過年輕護法的眉角發梢。沾了雪粒的眼睫下,關無絕一雙黑沉幽深的眼底晃過幾縷莫名的情緒。
直至感受到手底下越來越厲害的顫抖,他才總算將捨得一直凝望著前方的目光往下一掃,“這麼冷?”
他的嗓音清朗而散漫,帶著一絲並不刻意,但又確實存在著的居高臨下的威壓。配合著他那足夠稱作是鋒銳逼人的眼神,竟比著惡劣的鬼天氣更叫人發冷些。
坐在關無絕身前那人裹著厚厚的斗篷,裏面則是一件被北風吹得簌簌亂擺的青翠衣衫。從兜帽下頭傳出一個很溫潤的,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聲音,明顯凍的發著抖,卻仍是倔強地道,“不,不冷。”
與在這冰天雪地的山路裏騎行也能保持腰身挺拔的關護法不同,出聲的這人明顯不通騎術,只能瑟縮著在寬大斗篷下尤顯得纖弱的身子,緊緊抓著駿馬的鬃毛,靠著身後關無絕的扶持才勉強掉不下去。
關無絕輕輕地笑了一聲,道:“神烈山巔常年嚴寒,燭陰教眾均有內力傍身,自可禦寒。只是你……可要忍受好了。既然決定了要做教主的人,嬌嬌弱弱的成什麼樣子?”
那斗篷底下的人聞言一震,硬逼著自己挺起背來,“是……!護法大人放心,阿苦知道。我……我不怕冷,我很能忍的。”
馬匹沿著山路往上,周身的寒氣也遇加地重起來。饒是關無絕內力深厚,在這些天連續的勞累奔波之下,如今也覺得身上有些泛冷。他胡亂將外袍攏了攏,再次向自稱阿苦的青衫藥人體內打入一道內力為他禦寒。
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紅袍護法冷峻的面容終於還是柔和了些許,對阿苦緩聲道:“——不過麼,你也不必過於擔憂。教主一直在尋你,他……會對你好的。”
“從今往後,你要好好伺候教主,切不可恃寵而驕,不可失了規矩,知不知道?”
阿苦連連點頭。
兩人一騎又走了小片刻,大雪彌漫的前方隱隱顯出一座城的輪廓來。火紅的馬兒拐過又一個山路,那輪廓便立馬變得清晰起來。
數十丈高的烏黑城牆挺立於山間,陰森之中更有著凜然不可侵犯之威。兩側墩台各懸著一點燈火,城門正面是鬥大的三個字:息風城。
——穿雲神烈山,九曲赤川血。巍峨息風城,鬼泣燭陰教。入了息風城,便是到了燭陰教的管轄之地了。
城上的人早就遠遠認出了四方護法的紅鬃烈馬和那一襲墨梅紅袍,這時早就有一排人下來接著。眼見著關無絕的面容在風雪中清晰起來,那數十人便分往兩側跪拜,口呼:“燭火衛見過四方護法,恭迎關護法歸教!”
關無絕將韁繩一勒停住了馬兒,黑眸往兩邊一掃,淡然道:“都起來。教主可在教中麼?”
為首的出列,恭敬答道:“回護法,教主三日前便已閉關,如今仍未出關。”
“閉關……這時候?”
關無絕心下一黯,半晌又覺出幾分酸澀和可笑來。雲長流的修為他很清楚,天縱之資,離瓶頸之阻還差的老遠,哪里用得著這時節閉關?教主大約是煩了自己三天兩頭請歸的書信,才想了這麼個法兒清淨清淨。
他帶了幾分自嘲地暗想:只可惜教主的清淨,馬上就要落空了。
眼前那名為首的燭火衛上前一步,又掃了一眼斗篷底下凍的一陣陣打寒戰的阿苦,語氣間略有遲疑:“關護法這便要進城了?不敢隱瞞護法,不知為何,小等尚未收到教主的旨令,是否派人去……”
關無絕將眉一挑,悠悠道:“哦,不必去問了。”
他語調平淡地陳述道:“本就沒有什麼旨令。”
那人愣了一下,“那,那護法該是有教主的手諭——”
“沒有。”關無絕漫不經心地一笑,“本護法擅自歸教,教主自然是不知道的。”
擅自歸教!
這四個字一出,那名燭火衛首領登時就瞪大了眼睛。
周圍那些低著頭並排的燭火衛們,也逐一露出類似於不可置信的驚懼面容。
……只不過,那驚懼的表情很快就轉化為一種十分微妙的,難以言說的矛盾與糾結。
——教主親自下了命令外派出去的教眾,居然擅自歸教,這事兒往大了說就是抗命不遵,圖謀不軌。
他們作為燭陰教鬼門下率的燭火衛,理應立刻拔劍大喝一聲“大膽逆賊,還不束手就擒”然後一擁而上把人綁了才是正理。
但是……問題是,這事兒還能往小了說,尤其是落在眼前這位大人身上。
比如“關護法思念教主情難自禁,偷偷回來是為了給教主一個驚喜”什麼的。
別問尋常人會不會認這種破理由,教主鐵定是第一個認的。
燭火衛首領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雖然這話聽著大逆不道,但是……如果非要他選,他是寧可去綁了教主,也不敢去綁眼前這位四方護法。
他躬身行禮道:“那可否勞煩護法稍候,小的去回稟教主……”
關無絕氣定神閑地坐在馬上,斬釘截鐵道:“不行。我有急事要面見教主。誤了事,你等如何擔待得起?”
“……”燭火衛首領深深地喘了幾口氣。
他勉強伸手,指著斗篷裏那個看著柔柔弱弱的身形,試圖做最後的掙紮:“關護法恕罪。按教裏的規矩,不可擅自將不明身份者帶入息風城。您又沒有教主的旨意在身……”
俊美的紅袍護法神色一冷:“怎麼,你敢阻我進城?”
那首領聞言跪倒在地,“不敢!護法進城,小的豈敢阻攔,只請護法暫且將這位公子留下。”
不料關無絕卻微微眯起眼,理直氣壯地挑起唇角,“嗯,你說他啊。”
“他是本護法帶給教主的禮物,怎麼就不明身份了?”
“……”
一片沉寂。
阿苦惶恐地扯了扯關無絕的衣袖,大約是沒見過有人敢在規矩森嚴的燭陰教內耍無賴耍的這麼大膽,他聲音都嚇的有些變了調:“護、護法大人……”
然而,他勸解的話還沒出口呢,就聽關無絕冷笑一聲:“沒出息的,你怕什麼?”
……就彷彿剛才叮囑說“不可恃寵而驕,不可失了規矩”的,和當下這位並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