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章
耿夜決定參加下個星期的試鏡,幸好《天子》這邊他的戲份所剩不多了,問過導演之後大概這周就能把剩下的拍完。
把這件事跟孟嘗君稍微提了提,孟嘗君甚至比耿夜這個當事人還要高興。
“這麼難得的機會居然被你小子碰上了,不過也不能說完全意外,雖然我沒跟彭導合作過,但也知道他挑人也不是全看名氣,能被他選中已經很不錯了。聽說他擅于挖掘演員從來沒有表現出的一面,跟他合作絕對受益匪淺。”
“只不過是試鏡,並沒有最終定下來。”耿夜和孟嘗君坐在片場的一角聊天,正在拍的是一場館陶公主的戲,他們兩個才得了空隙說幾句,耿夜喝了口水,現在說這些還太早,即便已經確定了主角都有可能被換掉,更何況還只是試鏡?
孟嘗君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麼樣這是個好機會,好好把握。”
耿夜點頭,微微笑了起來。
“對了,今天的戲拍完,一起去酒吧喝一杯?就當是提前給你打氣。”
耿夜挑了挑眉,“你就是想喝酒了吧,又嫌沒人陪?”
“那你去不去?”
“孟影帝邀請,我當然要賞臉。”
天氣還是有些冷,戲服雖然美觀可也不擋寒,這場戲的拍攝地又十分空曠,冷風吹過來,孟嘗君都忍不住打了個顫,又看耿夜連件衣服都沒披,不由道:“你身邊的助理跑哪去了,怎麼不給你拿件衣服來?”
“我的衣服扔車上了,他剛剛已經出去拿了。”話剛說完,阿康就過來了,除了衣服還抱著一大束藍色的玫瑰。
孟嘗君挑眉笑了起來,“現在流行送藍色妖姬?沒想到阿夜也有忠實粉絲了。”
阿康抱著幾乎把他整個都擋住的藍玫瑰到了耿夜這邊,手上還搭著耿夜的外套。“耿哥,這是有人送來的花。”
“怎麼不放在車上?”抱著這麼大一束花進來多少有些引人注意。
阿康嘿嘿一笑,“車上已經裝滿了。”
這下子連孟嘗君都驚訝了,他看向耿夜,“不會是你的哪個瘋狂的追求者吧?”裝滿一車的藍玫瑰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本事去弄的。
耿夜抽出花裡夾著的卡片,“To my friends”只有簡單的一句英文。
孟嘗君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你知道是誰?”
耿夜淡淡一笑,“徐公子。”
讓阿康把花拿進休息室,角落裡又只剩下孟嘗君和耿夜。
“這件事情為什麼不告訴?”耿夜這時候才把頭天晚上的事情跟孟嘗君說了。
“我能處理的。”
孟嘗君皺起眉,“我知道你的個性,不想麻煩別人,但是這種事情你能怎麼處理?陪徐公子一晚,還是很多晚?”話一出口,孟嘗君又有些後悔,“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反倒是耿夜並不在意。“就算告訴了你,也不過多了一個擔心的人。”過去的孟嘗君或許可以找Jack幫忙,但現在他們已經分手了,他不想自己的朋友為了他放下自尊去求一個根本不值得的人,更何況事情的起因在他。
孟嘗君的手慢慢捏緊了,就算是影帝又怎麼樣,在某些人面前,一樣毫無力量。
“徐公子怎麼會把事情弄得這麼高調?”公然往劇組送花?他們這樣的人最聰明的做法不該是把人私下弄過去,現在又是什麼意思?
耿夜喝了口水,“也許他想追求我?”
孟嘗君看到他一副開玩笑的樣子,臉上終於有些無奈,“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說笑。”
“我要是真把這個當件事情來想了,你才應該擔心,我不是小孩子了。”耿夜拍拍孟嘗君的肩膀,披上阿康之前帶來的衣服。
孟嘗君的擔心不無道理,因為徐公子的花也不是輕易送的,雖然送花對這些公子哥來說都是小事,但唯獨徐公子,送人花的意義反而比送那些值錢的玩意兒來得貴重。
不是他看上眼的人他絕不會輕易送人花,但凡接過他花的男男女女也都是他承認過的伴。在圈裡,被承認的伴和被隨便拉上床的可是截然不同的。耿夜如今收了徐公子一車子的花,又是在劇組這種人多嘴雜的地方,之後也不知道會被傳成什麼樣子。
孟嘗君對他當年的那一段也是知道的,耿夜這麼多年低調行事就是不想捲進圈子裡的破事,可自從《蒼龍訣》那部片子開始,似乎就有什麼不一樣了。
孟嘗君坐在椅子上,看著一邊安靜地捧著水杯的男人。俊秀、安靜、淡淡的妝容讓他的眉眼更加精緻,卻不是逼人的尖銳的漂亮,反而有種游離於圈子之外的淡然。這個耿夜跟幾年前的那個人已經大不一樣了。
孟嘗君對耿夜最初的記憶是因為他出色的演技,三年前,他飾演的黑警有一場毆打小混混的戲,而耿夜就是那個被打得渾身都是瘀傷還悶不吭聲的小混混,那時候為了逼真的效果,許多拳頭都是用了真力道的,那個人被打得縮在牆角,卻只有隱隱約約地哼聲。
一腳一腳被人踢在身上,渾身的髒汙,就像那個年代隨處可見的下層人物。本來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但在孟嘗君轉身念最後一句臺詞的時候,那個被打得像癱爛泥的小混混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僅僅是一眼,孟嘗君就怔住了,差一點忘了接下來該演什麼,甚至恍惚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那個年代的黑警,整個角色的經歷仿佛放電影一樣在腦子裡一幕一幕地掠過。
跟黑幫私下合作,良心被拋到腦後,接受賄賂,縱容犯罪,只能用酒精和暴力來添補心底的空虛。對“員警”這個職業幻想的破滅,家庭的窘境,讓最初單純的憧憬一去不復返,徹底走上跟其他黑警同流合污的道路,卻因為心裡殘留的良知不斷地自我折磨。
一邊墮落,一邊掙扎。
而這些畫面居然是因為一個被他毆打的小混混抬起頭時的一個眼神勾起的。
孟嘗君那一瞬間的自然反應被無數人奉為經典,他們說他的演技爐火純青,把那個員警演活了,甚至也因為這部片子,他被提名了當年白蘭獎影帝,開始進入演技派的行列。
只有孟嘗君知道,那不過是耿夜的引導,因為看到了他眼裡真實的空洞、茫然和絕望而產生的連帶反應,是孟嘗君被他帶的真正入戲了。
他被這個連配角都不如的小角色吸引了,連帶著對這個經常在各個劇組跑龍套的演員有了興趣,他發現他出眾的演技,也知道他因為不願意妥協而始終無法出頭,因為長了太漂亮的臉,很多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反而被忽略了。
但那時候那個叫耿夜的小演員還是個對演戲充滿熱忱,對人和氣偶爾羞窘也會發脾氣的小青年。孟嘗君從來沒有主動接近他,有時候默默地關心比主動接近更加安全。
誰知道後來竟然聽到了他和薛勁一起的事情,當他因為一部部的戲名聲漸顯的時候,小演員已經成了別人口中用一張臉攀上高枝的人物,無數人在背後奚落他,等著看他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的樣子,這個圈子就是這樣,捧高踩低,人人都恨不得巴上靠山,卻又幸災樂禍地等著爬上去的人摔下來。
孟嘗君在錯愕以後真的以為他看走眼了,大環境擺著,有些人是沒本事乾淨到底的,他再不去刻意關注,甚至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下意識地忽略了那個叫耿夜的小演員的消息。
誰知道再見面的時候,那個人居然變了那麼多,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奚落,他一個人站在場中,接受各種各樣惡意的、漠然的、鄙視的眼神。他背脊挺直,自始自終無人應援。
言語是最恐怖的武器,殺人於無形。
對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甚至連個動容的表情都沒有,孟嘗君恍惚間覺得那個縮在牆角的小混混又出現在眼前,只是這一次,並不是演技。
他不知道自己發了哪門子的瘋就跟著耿夜出了宴會廳,跟著他回了家,一路上,所有的門都像忘記關了一樣,一扇扇地敞開著,他看著那個青年站在大開的落地窗旁邊,那樣子就像隨時會跳下去一樣,白色的襯衫被吹得獵獵作響,他只能飛快地沖上去,死死地拽住那個人。
被拽住的人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那時候他才第一次發現,真實的絕望比演技恐怖太多了,讓人忍不住害怕,忍不住往後退。
耿夜還認得他,卻一直沒說話,在那間有著很大落地窗的房間裡坐了整整兩天,孟嘗君也陪著他坐了整整兩天,就連他去廁所也跟著,生怕這個人無聲無息就沒了。
最後,要不是他的經紀人阿甯找來,兩個人估計就得餓的上醫院了。
後來耿夜慢慢好了,有些東西卻怎麼都找不回來了,比如看人時眼裡的熱情,比如笑容裡的真實,孟嘗君看著那樣的耿夜才明白,他是真的喜歡過一個人,或者說愛過一個人,以至於傷痛也真實可觸,觸目驚心。
整整三年,他重複著無意義的小角色,孟嘗君以為他連演戲都會放棄,耿夜卻像是慢慢走了出來,他在拼命地癒合,不是每個人都有再站起來的勇氣,這個時候,最好誰都不要再冒出來,孟嘗君甚至在心裡想著,幫這個傢伙擋擋吧,自己混到這樣也到頭了,再不必像當年那樣遲疑害怕,怕影響自己的前途事業,以至於讓那麼有靈氣的演員落到那樣的境地。
徐公子低聲笑了起來,拿起杯子和他輕輕碰了一下,“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容易引起人的興趣?”
“如果我裝的很笨很傻,又或者真的很笨很傻,那樣的興趣才更可怕。”耿夜是男人,沒有男人不喜歡征服,特別是有錢有勢的男人,你越是藏著掖著,越容易被人當成一個包裝盒一層一層的拆掉,然後把得來的禮物當成玩具一樣捏在手裡把玩,一旦厭了就扔到一邊了,反正永遠有收不完的禮物。
徐公子的眼睛亮了些,他滿含笑意地盯著耿夜,那雙桃花眼生的好,這麼一看就像眼裡含情一樣,耿夜卻先笑了起來,他想起高中時認識的一個同學,也有這麼一雙眼,那人不經逗,一逗就拿這樣的眼睛看著你,明明是氣鼓鼓的樣子,偏像是有情意的,當時還惹了不少笑話。
“你笑什麼?”
“徐公子真人比傳聞更有趣些。”原樣的話原樣還給對方,耿夜靜靜垂下眼,柔和的燈光打在臉上,就像一幅畫一樣,徐公子說不出來那一瞬間的感覺,只覺得心裡被撩得有些癢,他放下酒杯。
“交個朋友吧。”話裡氤氳著曖昧,眼裡卻很真誠,仿佛情人的邀約,“我總覺得在哪見過你,頭一次看到的時候就熟悉。”俗爛的搭訕的話被他說得仿佛求婚誓詞。
“如果我的答案並不讓人愉快?”
“判斷的標準似乎在我?”徐公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耿夜笑了笑,神情溫和,“徐公子不過缺個一起喝酒的人。”
徐公子確實風流,他要是直來直往地想上床打炮,耿夜反而並不會意外,只是這麼寥寥幾句,耿夜倒是錯了,徐公子像個寂寞人,無聊地遊戲花叢,無聊的上床下床。
徐公子臉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他討厭被人看穿。
他坐直身又靠向背後的椅子,徐公子不笑的時候神情犀利,神色間淡淡的驕傲,大概這才是他們這樣的人該有的樣子。
耿夜的話讓他不高興了,他願意花時間去逗弄一個小明星不過是興致,上半身的滿足是為了服務下半.身,既然沒了逗弄的耐心,自然要把下半身滿足了再說。
徐公子拿出一把房門鑰匙放在餐桌上,耿夜淡淡地看了一眼,“我想先吃飽。”
徐公子挑了挑眉毛,敲了敲桌子,精緻的餐點很快端上來,分量不多,遠遠不夠一個男人吃飽,但確實足夠漂亮,大概這也是徐公子的品味。
吃飽喝足,耿夜端著酒杯靠在椅子上,他在想,待會兒要是在床上吐出來了怎麼辦?
徐公子確實沒有逼迫,甚至連句威脅都沒有,只不過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把鑰匙,大概也是他把他惹毛了?耿夜又喝了口紅酒,他想起當年被冷藏的時候,蹲在天橋上面擺地攤,來來去去都是人的腳,一腳一腳的像是踩在人心上,可為了吃飽為了謀生,他也是一蹲一個晚上,何況現在要養的還不是一個人。
“想好了?”徐公子靠在椅子上,他有些不耐煩了。
耿夜笑了笑,剛想說話,含在嘴裡的一聲就生生憋了下去。
“徐亞。”
徐公子的臉色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沒有站起來,只是單手支著頭,斜著視角看向走到桌前的男人,即便站起來他也沒有對方挺拔,這樣看著雖然失了禮貌,卻並不丟面子。
他摸了摸下巴,“薛勁啊,不過幾天沒見,看來你真的挺想我的。”
有些人天生就有強烈的存在感,他站在那裡,不說話、不動,也會吸引人的目光,但這種吸引並不是明星式的帶著強烈的耀眼光芒,而是不動聲色的讓人忍不住去注意,就像很多電影裡最終的反派BOSS一樣,不過幾句臺詞,幾個動作,就能貫穿整部戲,成為真正的亮點。
薛勁就是這樣的人,三十而立,剛剛三十出頭的男人沉穩幹練,鋒芒內斂,卻讓人絲毫不能大意。第一眼感受到他身上的氣勢,再才是長相。
薛勁穿了一身簡潔經典的黑色西裝,板寸的黑髮,稍顯銳利的眉眼,有股讓人無法直視的感覺。
耿夜杯子裡的紅酒已經空了,時隔三年再一次面對面,不管是坐在椅子上的人還是站在桌邊的人似乎都沒有了熟人的感覺,比起遠遠看見的那一次,這一回耿夜鎮靜得太多,只是心裡有點空落落的,他想著,原來當初再濃烈的感情也有稀薄的一天。
薛勁仍然英俊,甚至比三年前還要出色,時間的沉澱沒有改變這個男人的容貌,反而在他身上刻上成熟男人的穩重大氣。耿夜設想過很多次再見的場面,沒想,真的見了,心裡竟然已經波瀾不興。
他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薛勁的時候,這個男人正喝了一點酒,慵慵懶懶地靠在床邊,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熏然,他朝他伸了伸手,“你叫什麼名字?”只問了一句就笑了起來,那一笑簡直讓人心神迷醉,耿夜現在還能隱約記起當初抑制不了的心跳,連自己說了什麼都變得模糊起來,也是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喜歡男人的。
薛勁站在桌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徐亞,“你最近收斂一點,別玩得太過了。”
徐亞挑了挑眉,“你是自己想要教訓我,還是替我大哥做傳聲筒?”
“你這麼大的人了,不需要別人多說什麼,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你自己最明白。”薛勁表情淡淡的,轉過身往回走,站在他身後保持距離的助理快速地跟了上去。
“我不過是想知道薛總相冊裡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徐亞的聲音微微揚高了,薛勁的腳步只頓了頓,接著又仿若無事人一樣走出了兩個人的視線。
即便這樣,徐亞也滿足地大笑起來,眉眼間都是得色,他支起下巴看著耿夜,眼裡幾分耐人尋味,“他剛剛一眼都沒看你,你有沒有一點點的難過?”
徐亞的話無異於在說,他對耿夜,不,應該是他對薛勁和耿夜的過去知道不少,當然這不奇怪,知道耿夜過去那一段的人雖然不多,但要打聽也並不是難事,讓耿夜詫異的是,徐亞的目的。
“徐公子想要我怎麼回答呢?像女人一樣黯然垂淚,還是扯住別人的袖子死死不放?”
“你當然不會做那麼蠢的事情。”徐亞笑了笑,“你剛剛的表現就非常好了,只能說薛勁出現的時機太好了。”他依然撐著下巴,眼神卻在瞬間銳利起來,“如果他不出現,我還真的記不得曾經在哪裡看到你,就像我說的,你很眼熟,難怪上次在電視上看到你的時候覺得在哪見過,原來是這樣。”他端起酒杯,仿佛獲悉了有趣的秘密。
徐亞沒有接著說下去,反而上上下下地打量耿夜,接著又挑起眉,“你不想陪我也沒關係,咱們做個能一起吃飯喝酒的朋友也不錯,不知道阿夜你給不給面子?”
耿夜笑了起來,這樣的結果當然是最好的。“徐公子看得起我,我怎麼會不答應。”薛勁這一出現,耿夜倒是占了便宜,這種便宜不占白不占,倒也不算鬧心。
耿夜也不知道繼續在這個圈子裡混下去,這樣的事情還能躲多久,眼前的目標卻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他迫切地想要完成一直以來的夢想,到那個時候,就退休吧。
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吳穹還坐在大廳裡,耿夜注意到他的手上捏著煙盒不斷摩挲,顯然是犯了煙癮又硬生生地忍著沒抽,看見耿夜下來,仿佛松了一口氣一樣迎上來。
耿夜原本平淡的臉上露出了笑,吳穹那樣勢利的人,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不容易了,所以人總不能強求太多。
耿夜坐了吳穹的車子回去,見他臉上有疑惑卻一直忍著沒問,不由笑道:“徐公子在樓上找了個年輕男孩子。”
吳穹了然地點了點頭,沒想到耿夜真有本事能夠打發那位難纏的徐公子。
耿夜側著頭看著窗外,“剛剛在樓上碰到薛總了。”
吳穹瞬間覺得頭又開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