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章
“CUT!耿夜,你怎麼回事!”導演康佳偉把手上的本子一摔,大吼起來,“我是讓你來演戲的,你演的是什麼東西,少年是什麼樣子不懂麼?不懂就去學,你知不知道劇組的人等你一次要費掉多少膠片?還有你!”手指一移,指到黎惠身上,“你那是高中女學生的樣子麼?知不知道什麼是矜持,不是靠擺出來的,剛剛你從走廊走過去的時候在看哪裡?把你的脂粉味道收起來!休息十五分鐘,待會兒重來!”導演氣吼吼地走到一邊,抓著場務和燈光師又是一頓批,劇組裡的其他人好像已經習慣了,默不作聲地做自己的事情。
本來一臉尷尬的黎惠被導演一吼,眼睛頓時就紅了,嘴巴緊緊抿著,她一路走來雖然不能說很順利,但也從來沒被人指著鼻子罵過,現在卻當著整個劇組的人罵她……她不自覺地看了眼和他對戲的耿夜,他也是被罵的一個,心裡頓時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耿夜……”
“嗯?”耿夜忽然抬起頭,像是才注意到身邊的人,“怎麼了?”
這傢伙剛剛不會在發呆吧,黎惠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深吸了一口氣,“你剛剛在想什麼?”
“在想等下怎麼演。”耿夜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導演只是精益求精,別在意。”
黎惠臉色難看地點點頭,要不是為了爭出頭,她怎麼會在這裡受這樣的委屈。
和耿夜一起走到一邊,黎惠忍不住道:“我覺得你剛剛演的很好。”
這場戲是黎惠飾演的小敏從走廊經過,而暗戀她的林晨靠在走廊邊和旁邊的同學說話,當開朗的少年眼神掠過女孩時,一瞬間的火花熱烈的驚心,然後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和朋友聊天,眼角的餘光卻偷偷流連在少女身上,滿懷少年心事的小動作讓人會心一笑。
黎惠剛剛走過走廊時之所以愣了一下就是因為那一瞬間和耿夜的眼神正好交匯,被他那一眼弄得亂了心跳,也徹底忘了小敏本該是毫無察覺地從林晨身邊擦身而過。
於是,導演大發脾氣。
耿夜見她一臉鬱色,“你可以試試把腦袋放空,不要把這裡當做片場,想像你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不一定是放學,隨便是哪一天,什麼時候,你慢慢走回家,心裡很平靜,周圍的一切只是你回家路上的風景。”
黎惠聽了他的話,點了點頭,她開始慢慢地深呼吸調整心情。
黎惠的年齡原本也不大,少女偶像組合也就是一群十□歲,頂多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她們離校園的距離沒有那麼遠,重溫學校時的那種情緒並不難,不像耿夜,幾年的時間已經把他和當初拉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耿夜看了眼康佳偉,這位導演確實眼神犀利,甚至能夠精准地抓握住別人情緒上的細節和缺口,耿夜剛剛就是在演,純粹地靠演技來彌補情緒上的不足,但這樣顯然是不夠的,不然導演也不會發那麼大的脾氣。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的戲就算事先做再多的準備,表現不出真實的情緒也是白費功夫。
“去補補妝吧。”阿康把茶遞給耿夜,“別擔心,今天才開拍,大家熟悉肯定要個過程,我剛剛還跟組裡的人聊天呢,他們都說你演的很好。”阿□怕耿夜被導演的話影響了情緒,說了不少安慰的話。
耿夜笑著點了點頭,坐到椅子上時,化妝師過來給他補妝,這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化妝師,她手上的動作很輕也很快,非常專業,“你皮膚很好,粉擦太多反而顯得不自然,只用稍稍修飾下化的更稚嫩點就行了,這麼一看真的完全看不出來年紀呢。”
“豔姐說的好像耿哥年紀很大一樣。”阿康笑著插了一句。
豔姐瞪了他一眼,“我可沒說。耿夜換件衣服就像個高中生。”她笑眯眯地欣賞著自己的成果,又壓低聲音道:“康導那個人是個火藥桶,一點就爆,平時他人很好的,一旦開始拍戲就六親不認了,上次他侄女來演,被他罵得直接哭著跑回去了,剛剛那樣說都是輕的,他要是覺得你們不是可造之材也不會死抓著你們說了,待會兒好好演。”
“我知道了,謝謝豔姐。”
豔姐笑著點頭。
十八.九歲的耿夜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耿夜坐在椅子上回想,似乎是很吵鬧又很單純的年紀。
小時候外婆總搬著凳子在家裡看戲,有時候興頭上來了還自己唱兩句,那姿勢真是擺的極好看,耿夜特別喜歡,也跟在外婆後面瞎晃悠,後來大了就迷上了電視劇還有成堆成堆的港片,看得津津有味的同時自己也想去演,一門心思地想當演員,十八.九歲時做夢也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定下了目標就去努力,完全沒想過其他。
十八.九歲的夏天燥熱難耐,同桌的男生長得很英俊,打完球回來之後就去廁所沖涼,然後帶著一身濕意坐在旁邊,躁動的感覺一下子就上來了,莫名的慌亂,偷偷去網上查了很多資料,最後發現原來有種人天生就喜歡同性,這不是病。
那會兒簡直就是勇者無畏,坦然地和家裡交代了一切,包括夢想包括今後對伴侶的定義,結果就是陷入一場掀翻整個家庭的鬥爭,成日的吵鬧和哭聲讓人無奈,年少輕狂的結果幾乎毀了一個家,最後背著行李一個人踏進了B市。
從學院到進入紛紛擾擾的娛樂圈,又是一番腥風血雨,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知道該怎麼感慨。
耿夜睜開眼睛,重演少年的青澀悸動就像是把時間往回撥了一樣,重複地讓人無法投入更多的情緒,就怕一個不小心就陷進去出不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關上了膝蓋上的劇本。
總歸要走出來,一直不去面對就像心裡的一個坎,一個好的演員應該不斷地減少身上的缺口。
“耿哥。”剛剛被副導叫走的阿康跑了回來,“剛剛組裡通知,今天暫時先到這裡,明天再重新開始。”本來開機的第一天就是讓演員們訓練一下默契,熟悉一下新的工作環境,剛剛拍了幾條都過了,只不過看康導的樣子並不太滿意,提早收工估計也是給演員時間回去做功課。
“耿哥,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你晚點還要去醫院吧,不用送我了,待會兒車給我,我還有點事情。”
“耿哥你要出去?”
耿夜點頭,“放心吧,我會帶好裝備。”因為最近跟孟嘗君的緋聞,耿夜出門也開始眼鏡帽子齊備了。
阿康有些為難,“吳先生吩咐要我隨時跟在你身邊,這……”
耿夜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會跟他說的。”
“那好吧。”阿康終於妥協,把鑰匙交到他手上。
耿夜開著車去鮮果市場買了很多水果,又到玩具店買了些小孩子的玩具,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他找了路邊的一個不起眼的飯館解決晚餐,剛吃到一半就遇到了熟人。
“耿夜?”魏揚提著一袋子東西詫異地叫著眼前的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耿夜放下筷子,“真巧,吃了晚飯沒?要不要一起?”
魏揚也不客氣,把手裡提的東西放在一邊就坐了下來。
魏揚讓老闆娘又加了兩個菜,從袋子裡掏出兩罐啤酒,“剛好買了啤酒,請你喝。”
“謝了。”耿夜接過來,打開了一罐。
“我最近搬到這邊,沒想到能碰上。”
耿夜想起前幾天孟嘗君說給魏揚介紹的工作,“你在幫《天子》唱片尾?”
“嗯,工作室就在這邊,我為了方便就直接搬過來住了,歌已經交上去了。”
“那就好,恭喜你了。”耿夜笑了笑,“為了慶祝,這頓我請。”
“大明星請我當然樂意之至。”
兩個人一起吃飯果然比一個人舒服很多,對面坐著一個人,即使不說話有個伴的感覺也很不錯,耿夜的心情慢慢好了些。
“你這麼晚了怎麼會到這邊來?”魏揚開口問道,他現在住的地方離片場的距離可不近,開車到市區也要差不多40分鐘。
“我來看個朋友。”耿夜指了指不遠處的療養院,突然開口道,“要不要一起?”
“方便?”
“沒什麼的,反正他也不認得人。”耿夜的語氣淡淡的。
魏揚怔了怔,眼神溫和下來,“我跟你一起過去。”
“好。”
晨曦療養院在整個B市都非常有名,良好的環境,絕佳的隱私保護,對每個病人都提供針對性的醫護和幫助,但同時這家療養院的費用也相當高,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起的。
魏揚和耿夜憑著身份認證進了療養院,有專門的醫護人員帶著他們到了病房門口。
“郭先生剛剛吃完飯,又玩了一會兒,現在已經要睡了。”透過門上的小窗戶能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正坐在床邊,手上捧著一個玩具的話筒,神情有些呆滯。
“他最近怎麼樣?”耿夜開口詢問,眼睛卻看著那個男人,“還會經常性地犯病麼?”
醫護人員搖頭,“他最近已經好多了,也不會老吵著要跳舞了,腿上也好了很多,德國進來的那種新藥很有效果,到雷雨天雖然還是會疼,但不用像從前那樣得靠打止疼針了。”
“那就好。”耿夜把買的東西交給醫護人員,“經常帶他出去散散步,他喜歡曬太陽。”
“好的耿先生,您要進去看看他嗎?”
“不了,讓他好好睡吧。”
醫護人員點點頭,“我把最近的記錄拿給您看,您看有沒有什麼需要修改的地方。”
“好。”
醫護人員朝著兩人點點頭就離開了,剩下耿夜和魏揚站在病房門口。
耿夜很久都沒說話,看著房間裡一臉呆滯仿佛三四歲孩子一樣的男人,眼裡一片暗沉,魏揚一直安靜地站在他身邊。
直到男人趴睡在床上,耿夜才轉身,領著魏揚到了療養院中庭的小花園。
兩個人並肩坐在長椅上,天上是墨藍色的,沒有星星卻依然很漂亮。
“我以為你會好奇他是誰。”
“你想說的時候總會告訴我。”
耿夜沒有看他,他的手撐在長凳上,瘦削的骨節分明,“他是我大學的同學,表演系裡最會跳舞的一個,舞臺感非常好,很多人都認為他將來一定會成為大明星,不管是演戲還是唱歌。”耿夜垂下眼,聲音有些沙啞,“後來,他從12摟跳下來,被樹擋了一下,整條腿都廢了,腦子也摔壞了。”
耿夜覺得有些冷,魏揚把大衣脫下來遞給他,“穿著。”
“不用了。”
魏揚搖搖頭,笑容帶著些隱晦的溫柔,“穿著吧,你明天還要演戲。”
耿夜一愣,深深看了他一眼,終於接了過來,衣服上還帶著魏揚的體溫,很暖和。
“他為什麼會……”
耿夜閉上眼,唇色泛白,“因為我。”
魏揚一愣,拍了拍他的肩膀,“都過去了。”不管曾經發生了什麼,現在都已經成為了過去,沒有辦法更改的過去,即便有再多的後悔也沒有用。
從學校畢業之後,不少人開始在圈外徘徊,一個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學生沒有背景沒有運氣什麼都不是,他們在圈子裡沉沉浮浮,郭俊曾經是他們一群人中間最出色的一個,可其他的人漸漸有了些名氣的時候,他卻還是默默無聞地做著群演,甚至連配角都演不了,他的驕傲只能讓他一次次的遭受失敗的打擊,怎麼能夠甘心。
他迫切地想紅,只能適應這個圈子的規則,那些讓人羞於啟齒的事情只是成功的代價,整個圈子的環境就是如此,他處心積慮,不惜出賣自己得來的角色卻被耿夜輕輕鬆松地拿走了。
只因為那一年耿夜成了薛勁的情人,薛勁不過是一句話,他的一切努力就成了泡影。
耿夜和薛勁都不知道這是郭俊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得來的角色,甚至不知道郭俊曾經是這個角色的有力候選者。直到無意間在網上洩露的鋪天蓋地的裸.照,男人之間□被獵奇者到處的傳播,郭俊作為主角之一,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他再沒辦法面對自己的親人,朋友,同學,戀人,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無法直視,周圍人的鄙夷、歧視毀了他的一切,他的驕傲早就不在了,連自尊都被人放在腳下玩弄。
從12樓的租屋一躍而下,一切再與他無關。
耿夜曾經想當一個出色的演員,曾經很想要成為明星,更想抓住那部片子的機會,那個角色不過是薛勁對情人的一點心意,竟然就毀了一個人的人生。
耿夜沒辦法承受這種結果,那一瞬間,整個光彩耀目的娛樂圈在他的眼裡都成了灰暗的一片。
他記得顧長青站在他面前,無聲地流眼淚,無聲地指責。
兩個曾經的大學摯友,一個付出了人生,一個形同陌路。
錯的到底是誰?
因為無法救贖,所以只能沉默,連帶著所謂的夢想也變成了心頭最重的負擔,那是罪
本來想就此退出娛樂圈,卻因為郭俊的病不得不繼續下去。沒有人能幫他,耿夜就靠著自己一部部演戲讓他住進最好的療養院。
最初的時候,郭俊就像個狂躁症患者,儘管沒有了神智,也執著的毀滅著周遭的一切,他不斷地受傷,也不斷地使人受傷,耿夜在療養院陪了他整整半年,他從什麼都不會只能抱著人發傻的傢伙變成了醫護方面的能手,直到郭俊的病情漸漸穩定下來。
長期住在療養院開支龐大,除了繼續演戲別無他法,這一晃又是好幾年。
每次來看郭俊的時候,耿夜就回想起大學時瘋狂肆意的快樂,然後就是啃噬人心的折磨。
他找不到少年時近乎單純的美好。
《今夏有夢》裡的林晨就像是當年的耿夜,那種熱烈的對夢想的執著和對感情的希冀都是耿夜曾經擁有,現在卻再也找不到的東西。就算用演技也沒辦法彌補,這是個結。
耿夜深吸了一口氣,扯緊了身上的外套,坐在他身邊的魏揚突然側身抱住他。
耿夜怔了怔。
魏揚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覺得你好像需要個擁抱。”
耿夜僵直的身體終於放軟了些,他緩緩閉上眼睛,“謝謝。”
回來時候,天上下起了雪,白絨絨雪花大片大片地從天上飄下來,車子終於開進了市區,路經甯安廣場時碰上了紅燈,耿夜用手抹開車窗上的霧氣,隔著窗戶望出去,很多人在廣場上玩起了雪,臉上的笑容即便是在冬天裡看來也格外溫暖。
大螢幕裡播出的東西讓他愣了愣神,男人沙啞中含著幾分低迷的聲音在廣場上散開,不少人已經抬起了頭。
閑敲一子燈花堪落
問君王
時局縱橫何比萬里江山
但笑棋盤捭闔仿人生成各
再收拾 滿地皆落索
他人從來狼煙淡
我今摧眉委宮娥
輕挑功名祿中卿
一樽是非穿腸過
殿前笑問昨
金戈鐵馬,大漢江山,少年帝王意氣風發,美人如佳話,在逐漸高昂的歌聲中,不斷有畫面從眼前略過,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注意。
敢教長安遍金箔
問非問
脫靴以待有前人
醉向禦攆留清塵
看恁看
一聲君令不掩門
學一闋前世姻緣天註定
來鎖這今生軀殼惆悵魂
將向這鴆中酒
換那日眼前人
獨不問馬上少年可否值一生
且留一曲怔忪座上客
哪管它千秋史後
轟塌了舊王孫
帝王揮劍指點江山,午夜夢回卻是曾經少年時,彈琴騎馬縱橫山水的日子,隱約而過的畫面中有人一閃而過,卻連樣貌都變得模糊,又或者僅僅只是人的祈望?
悠揚的男聲伴隨著畫面的起伏唱出百轉千回的味道,英雄,江山,美人,在一曲之中悠悠道盡。
耿夜的目光停駐在大螢幕上,直到紅燈變成了綠燈,車子緩緩開動才回過頭。
“想不到這麼快就出了《天子》的預告片。”
魏揚淡淡‘嗯’了一聲,“歌曲錄完的時候,預告片就已經做出來了。”
“你唱的很好,真的。”耿夜靜靜閉上眼。
“謝謝。”男人聲音低柔,仿佛近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