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孟正憤憤不平地吸著酸奶。他覺得沈獨清最近有些怪怪的。
但孟正轉念一想,青春期的孩子不都是這樣的嘛,心思和情緒都很多變,沈獨清已經算是人設比較穩的了,沒有一會兒晴一會兒雨,只是最近受到了班上女生的影響,變得喜歡照顧人了而已。而沈獨清願意照顧他,是因為把他當作了自己人,否則沈獨清哪裡會在他身上花心思呢!
這麼一想還有點感動呢。
既然沈獨清喜歡充當照顧者——青春期的孩子確實會在某一階段喜歡把自己視為大人,喜歡充當照顧者、引導者、決策者等角色——孟正作為一個成熟體面的大人,當然要滿足沈獨清了!
僅用了喝酸奶的時間,孟正就給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設,變得十分坦然了。
他把喝空的酸奶瓶丟進垃圾袋,然後抽出一張草稿紙,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你在寫什麼?」沈獨清好奇地問。
「擬個合同。」孟正把手拿開,示意沈獨清自己看。
自孟正重生已經過去了一年半,孟家的家境好了很多。孟爸爸每天幹著自己喜歡的事還能賺到錢,心態都年輕了。孟媽媽更是了,目前在自學服裝設計方面的知識,還跟著孟奶奶學習繡花,那學習的勁頭比孟正還足。孟媽媽親口說,她現在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個小時,要不然她老覺得學習的時間不夠。
再說孟奶奶,那也是一個能人。
寒假那會兒,天氣最冷但也是農村人最閒的時候,孟奶奶拉著同村幾個玩得比較好的老太太,帶著她們一起做小鞋子、小衣服,做成了也放在孟姑姑的工藝品店裡賣。這幾位老太太,無論是審美,還是技術,都是不如孟奶奶的。
用孟奶奶的話來說:「就朵朵剛出生的時候,我給朵朵做的小布鞋,朵朵媽一抱著朵朵走出去,是個人都要誇鞋子好看哩!至於她們?唉,她們給孫女做的鞋子,那就是幾塊碎步隨便縫一縫啊。」這話當然是在私底下說的,孟奶奶傲嬌歸傲嬌,可人情世故還是懂的,在外人前面,她不輕易說別人的壞話。
這幾位老太太的繡活確實做得沒有孟奶奶的好,但有一點,她們聽話啊,孟奶奶說應該這麼繡,她們就絕不會那麼繡。更何況,她們繡得再不好,但因為是從小學的針線活,其實她們的基礎要比孟媽媽這一輩的女孩兒好多了。
在孟奶奶的點撥下,這幾位老太太按照她給的花樣子繡出來的成品,至少放在店裡賣是沒有問題的了,只是價格上有高低而已。這些老太太吧,那是有個一毛錢都要好好存起來的,孟奶奶帶著她們一起賺錢,能賺個三五塊,她們就覺得很不錯了,要是能賺個三五十塊,她們得把孟奶奶供起來喊財神娘娘!
孟奶奶當時並沒有想把這個事情做大,只是想拉著交好的人家賺點小錢而已,但自從知道跟著孟奶奶做繡活能夠賺到錢以後,村裡那些但凡會一點繡活的老太太就都喜歡來孟家待著了。這些老太太也自覺,板凳自備,茶水自備,瓜子自備,有些的甚至還拎了一些炭來升火爐,孟奶奶還能把她們趕出去嗎?
就這樣,孟奶奶不知不覺弄出了一個「後山村老年人繡活工作室」。
「本來想著只有幾位要好人家的老太太跟著我家的老太太幹,報酬什麼的只要口頭上說一說就好了。但現在半個村的老太太都來了,我覺得還是擬個合同比較好。」孟正笑著說,「有了合同,咱們按照合同來,省得以後會出亂子。」
像孟奶奶那一輩的農村人,能看懂合同的能有幾個?別說孟奶奶了,孟爸爸都看不懂。但不管她們看得懂看不懂,孟正這邊先備著,以後如果遇到了事情,孟家肯定是佔理的。孟正沒打算在合同上動手腳,等擬好了就複印幾份,寄回家讓孟媽媽讀給那些老太太聽,願意接受合同款項的就在合同上按個手印。
「難怪你最近上網查的都是各種合同的範例,原來是在搞這個啊。」沈獨清小聲地說。在某一瞬間,他的心裡忽然起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非要打個比方的話,就好像是……
他和孟正兩個人站在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跑道上跑步,孟正永遠跑在他的前面,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追上孟正,當他越來越靠近孟正以為自己馬上就要追到了時,卻忽然發現,自己這邊追得竭盡全力,孟正卻在前頭跑得游刃有餘。這意味著,一旦孟正認真起來,他還是追不上他。
看,孟正在讀書的同時還能給家人做職業規劃。
他就做不到這一點。
明明是一樣的年紀,但沈獨清最近時常審視自己,彷彿他和孟正之間的差距真的很大。這種差距好像不是他為孟正準備好一杯酸奶就能抵消的。彷彿孟正已經是個成熟可靠的成年人了,而他還是一個需要大人幫扶的小孩子。
難怪會一直被孟正當成孩子來照顧。
沈獨清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可是,他不想認輸啊!
他不會嫉妒孟正,也不會對孟正說,你跑得太快了,停下等等我吧。
孟正越優秀,他越佩服他,同時也會在心裡激起更多的鬥志。
他要更加努力。總有一天,他會追上孟正的!
懷著這樣的心思,沈獨清拿出數學試卷,埋頭苦做了起來。
下午上課時,徐老師忽然出現在了教室外面,和任課老師打了個招呼。兩人在前門說了兩句話,任課老師忽然說:「孟正,出來下,徐老師找你有事。」
孟正愣了一下。徐老師是沈獨清的舅舅,他還以為徐老師是來找沈獨清的,沒想到竟然是來找他的。他和沈獨清對視了一眼,迅速離開座位,跑出了教室。
徐老師將手搭在孟正的背上,帶著孟正去了校長辦公室,一邊走一邊說:「有記者要來採訪你,你不用擔心。記者問什麼,你順著心意回答就好了。」
「採訪我?」孟正問。
「對啊,你是燭光行動的倡導者嘛!」徐老師一臉欣慰地說。
燭光行動就是城鄉學校資源共享行動。徐老師曾讓孟正就此事寫過一篇文章,燭光行動這個名字還是從孟正遞交的那篇文章中選取的。當時,孟正在文章的最後寫道:對於生活在偏遠地區的孩子們來說,一片燭光可同等於太陽。
上個學期,雙秀小學對龍山小學實行了資源共享,雅和初中則對龍山初中實行了資源共享。經過了一個學期的試驗,在期末考試中,龍山學校的平均分在整個縣的大排名中進步顯著。這證明了整個計劃是可行的,有了真實案例,教育局那邊自然一路綠燈,現在各方面的審批已經下來了,從這個學期開始,燭光行動的受益者將擴大到整個瑞陽市,諸多鄉鎮學校都能得到資源共享。
燭光行動已經被市政府的文化教育部門列為了今年的重點項目。
也因此,關於這事的宣傳也多了起來。主流媒體紛紛參與進來了。
孟正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我就是一開始說了點話,哪裡擔得起這個倡導者的名頭啊!就算要採訪,也應該採訪那些分享課件的老師吧!」
徐老師笑著說:「別緊張。」
孟正心想,他不緊張,他真的就是覺得自己沒做什麼啊。
校長辦公室裡坐著好幾個人。校長姓趙,是位五十多歲的嚴肅的女性。孟正站在門口喊報告時,趙校長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沖著他笑了一下。除了校長,辦公室裡還坐著好幾位陌生人。看著他們身邊所帶的器材上的標誌,孟正嚇了一跳,沒想到這竟然是省報的記者。他重生後竟然要接受省報的採訪了!
畢竟是官方喉舌的記者,記者準備的問題都比較正,他們先聽孟正訴說了他提出燭光行動這個想法的起因經過,像孟正跳級、徐老師送資料、孟正編寫試卷等細節,記者都問得比較細。這位記者很注重對被採訪者內心世界的挖掘。
孟正原本想把功勞都歸給徐老師、趙校長等人,但考慮到自己現在的生理年紀,他嘴裡說出來的話要是太官方了,這反而顯得有些假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徐老師給他準備了採訪稿呢!孟正就換了一個角度,重點說了自己的家人。
他故意用一種滿帶孩子氣的口吻說,如果他的爸爸媽媽當年有學習的機會,媽媽說不定能成為外交官一類的人才呢,爸爸也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高級技工。可是,他們都被當地的教育耽誤了。這是個體的遺憾,也是整個社會的遺憾。
說著說著,孟正想起了自己重生前的經歷,心裡忽然生出了很多真情實感。
城鄉資源共享了,教育資源均衡了,鄉下孩子的升學率升高了,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但還有一些沉澱於內心深處的感觸,卻是除孟正這種有過類似經歷的當事人所無法準確描述的了。
在重生前,孟正先考上縣重點,然後順利上了重點大學,順利畢業留在大城市工作,順利找到了一份年薪不錯的職業……在很多人看來,孟正就是一個天賦型選手。可孟正自己從來沒有這麼認為過,他始終認為自己是勤奮型選手。
也許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處在中二期的他曾經把自己當做天才過。可一進入縣重點,他就發現,其實他遠遠不如身邊的同學。縣重點裡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都是縣裡人,只有百分之二十是從下面鄉鎮裡考上來的。孟正作為這百分之二十中的一位,他的英語口語不標準,他沒有書法、鋼琴等特長,他沒有摸過電腦也沒有吃過麥當勞,他的襪子已經洗褪色了,衣服的內襯上還有破洞……
他唯一的優點就是成績好,卻也不如縣裡的這些孩子好啊。就連他引以為傲的成績都給了他一些打擊,明明以龍山初中第一名的成績考進縣重點,但在縣重點內卻只能排在兩三百名之後了。於是,孟正的情緒難免受到了一些影響。
不過,孟正自小跟著父母耳濡目染,孟爸爸和孟媽媽都很樂觀,他從父母身上學到了很多,所以這種不好的情緒並沒有讓他崩潰,反而全都轉化為了前進的動力。但他記住了剛入學時的這種什麼都比不過別人的心情。即使後來他加倍努力地讀書,成績慢慢從年級兩三百名追到前一百名,又追到了前五十名,甚至還追到了前十名……他依然沒能忘記那種什麼都比不過別人的沮喪心情。
在孟正剛剛參加工作時,同辦公室的幾位前輩就對他非常滿意,曾對他說:「孟正啊,現在很少能看到你這麼踏實的年輕人了。」那孟正為什麼能夠腳踏實地,還不是因為內心深處覺得自己不如人,所以要加倍努力、認真工作嗎?
從結果來說,有過那種壓抑的經歷,對於孟正來說好像不是一件壞事。
但孟正心裡不能不說是遺憾的。
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其實很羨慕那些一路優秀一路風光的天之驕子。
這也是為什麼,當重生後的孟正在圖書店遇到沈獨清時,那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他卻對沈獨清的第一印象就很好。因為,沈獨清一看就是那種家境很好的城裡孩子,大把大把的教育資源把他堆成了農村裡的孩子想像不到的優秀。
而青春期時的孟正曾深深羨慕著這種優秀,渴求著這種優秀。
當然,他後來漸漸知道了,沈獨清也有屬於他的不為人知的苦痛。要是沈獨清父母健在,他肯定更單純,但也更快樂,不過還會是同樣的優秀!
那樣的沈獨清大概就是孟正青春期時最最嚮往的存在了吧?
不過,孟正畢竟是重生的,他離自己真正的青春期已經很遠了,那些嚮往的情緒只在心底留下了一抹淺淺的痕跡,不再濃烈鮮明。但因為這份曾經有過的嚮往,他還是很願意去守護沈獨清,就像是守護著自己年少時的夢想一樣。
回想著自己的經歷,孟正真心要感謝自己的父母,他們給了他很多愛,教會了他要不懈努力,教會了他坦然面對一切,於是他在短暫的失意過後依然走出了自己的路。但還有很多的人因為一時自卑而永遠自卑,然後徹底迷失掉自己。
孟正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坐直了身體,對省報的記者如此說:「在我看來,貧窮帶來的不是舊衣服和破房子,它帶來的內心的自卑。貧瘠的教育給孩子們造成的影響不是中考失利、高考失利,它帶來的是精神的軟弱。」
「當一個孩子走出農村,當他發現自己遠遠落後於城裡的孩子後,他明明擁有了一個更大的平台,但他卻會無所適從。」
「或許有人會說,大家都是一樣的,遇到了一個更大的平台後,大家都會無所適從。但成年人有著更強的調節能力。青春期的孩子卻不一樣,他們處在一個三觀形成的重要階段,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時期,他們的承受能力還不強。如果在這個時期,一個孩子過分自卑,那麼這種自卑很可能會伴隨他終身。」
聽孟正這樣一個處在青春期的孩子把同齡人說成是「他們」,這其實挺逗的。可是,在場的幾位成年人誰都沒有笑出來。孟正的話引發了他們的思考。
「因為教育資源的匱乏,很多鄉下的孩子即使付出了百分之兩百的努力,他們最後能取得的成績依然遠遠不如城裡的孩子,而這真的很打擊人。唯有教育資源均衡了,大家付出的努力才都能得到應有的回報,孩子們那種為了改變命運而努力讀書的心情才不會被辜負。」孟正鄭重地說。這世上有很多不公平,但至少在教育方面,孟正希望它是公平的。
當孟正回到教室,大家都好奇地問老師找他去做什麼。
孟正不想太高調,對著其他人就都糊弄過去了,但對沈獨清說了實話。沈獨清開心地問:「省報的記者?知道是幾號的報紙登嗎?我們要多買幾份啊!」
孟正的心情原本還有些沉重,算是回憶前世的後遺症吧,但看到沈獨清這一副開心的樣子,他就忍不住跟著笑了。他伸出手,用力揉了揉沈獨清的頭髮。
孟正想,他是真的很喜歡沈獨清呢,他就喜歡看到沈獨清這一副從腳尖優秀到頭髮絲的模樣!
沈獨清卻哼哼了一聲,伸出手摀住了孟正的眼睛。
「你幹嘛!」孟正問。
「不准用這種老母雞看雞崽一般的眼神看著我!」
「咦?」孟正按下了沈獨清的手。
沈獨清猶豫了一下,問:「你是不是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
「沒有吧?」孟正頗為心虛地說。
沈獨清眼珠子一轉,說:「我忽然想起來,雖然我們倆都不過生日,但我的生日在二月,你的生日在七月,你比我小啊。叫一聲哥哥來聽聽!」
孟家人從來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所以孟正不過生日。沈獨清的話,他小時候是過生日的,但後來他在某本書上看到一個說法,說是孩子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而他的母親不在了,沈獨清從那時起就發誓再也不過生日了。
「……不叫。」
「為什麼不叫?大幾個月也是大啊!你果然還是把我當小孩子看待了吧?」
「激將法對我沒用。」
「真小氣,連哥哥都不叫。」沈獨清故意做出了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為了維護大人的體面,孟正決定單方面拉黑沈獨清一秒鐘。
放學後,任楓和袁方扛著羽毛球拍來初三找孟正和沈獨清玩。他們先去徐老師那裡接了班苗苗,然後五個人一起去了羽毛球場。孟正和袁方單對單時,沈獨清就和任楓坐在一旁,一邊和沈非濁玩,一邊有一茬沒一茬地聊天。
任楓好奇地說:「你今天不對勁啊,平時的你都是搶著和孟正組隊的。」
沈獨清四下看了看,見沈非濁正蹦蹦跳跳地給孟正喊加油,注意力並不在這邊,就壓低聲音向任楓請教:「那什麼,我問你一個問題啊……如果袁方堅持讓你喊他一個你並不想喊的稱呼,你會生氣嗎?」
任楓不假思索地說:「不會!」
人來瘋的腦子裡自動開始閃現回憶。他們這些住校生,周日是可以睡懶覺的,這個年紀的孩子正缺覺呢,一到周日,大家都恨不得直接睡到中午再起。但袁方就比較乖,最多睡到八點,洗漱好了就會去食堂買飯吃。任楓、管翔和周文星三人賴在被窩裡實在起不了了,紛紛把飯卡交給袁方,請他幫忙帶飯。
袁方如今也會開玩笑了,捏著飯卡邪魅一笑,壞壞地說:「讓我帶飯?行啊,叫我一聲好聽的。誰叫得最好聽,我給誰帶第二食堂的牛肉麵!」
食堂的飯菜就那樣,唯有第二食堂的牛肉麵是人間瑰寶。
管翔第一個扯著嗓子喊:「哥!」論年紀,管翔並不比袁方小。但在這種時候,誰還在意年紀啊,先叫了哥再說!一聲哥要能換一碗牛肉麵,那太值了!
袁方笑瞇瞇地應了。
任楓見自己落後一步,再叫哥也顯不出好來了,立刻拋掉了所有的節操,沖著袁方大聲撕心裂肺地喊著:「老公!老公!老公!老公給我帶牛肉麵!」
管翔:「……」
周文星:「……」
袁方:「……」
周文星和管翔用極為震驚的眼神看著任楓,紛紛鄙視任楓這種無恥的行徑。然而,等鄙視完了,他們迅速有樣學樣,爭先恐後地對著袁方喊:「老公老公,你最好了!老公,麼麼噠!老公,你威武雄壯!」真是一個賽一個嘴甜。
那個周日,袁方給三位室友都帶了香噴噴的牛肉麵。
嘖,畢竟是做人老公的,當然要對老婆們好一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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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啊,你不會是想讓孟正喊你老公吧?」任楓十分機智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