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葉欽過往的記憶中並沒有讓人背著的經歷。
羅秋綾身體不大好,葉欽上小學後,她就抱不動他了,只能在葉欽放學回家時彎腰給年紀尚小的他一個擁抱。葉錦祥呢,整天忙生意不著家,難得回來也鮮有好臉色,尤其是看了葉欽的成績單之後,罵還來不及,哪還有心情跟他親近。
於是趴在程非池背上的葉欽有些拘謹,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虛虛地搭著他的肩膀,透過薄薄的T恤布料傳來的溫度又讓他覺得燙手。
程非池似乎察覺到他的緊張,拖著他的大腿把他往上掂了掂:「抓緊我,別鬆手。」
葉欽忙用胳膊環住他的脖子,腿也不由得夾緊,像個抱著樹幹生怕掉下去的樹袋熊。
又爬了兩層,程非池穩健的腳步讓葉欽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喘勻了氣,總算能好好說話。本想問程非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下,出口的卻是:「你怎麼這麼熟練啊?是不是背過很多人?」
還是忘不了程非池被很多人喜歡過的事,潛意識裡藏著濃濃的危機感。
程非池步子邁得均勻,喘息聲也不粗重,所以看上去游刃有餘。他邊走邊說:「除了我媽,還背過樓下的爺爺,有陣子他腿腳不方便,家裡又沒人,我就幫了幾天忙。」
解釋得清清楚楚,坦蕩磊落,讓葉欽想借題發揮都找不到切入點,噘著嘴咕噥道:「那謝謝你幫忙咯。」
「你不用說謝謝,」程非池道,「背你是我應該做的,不是幫忙。」
葉欽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程非池的意思是把他當做自家人,跟媽媽擺在同樣的位置上,一時心中五味雜陳,既覺得甜蜜又隱隱有些難受。
他還是不知道這種難受名為何,只知道自己想給程非池一些東西,迫不及待地想付出點什麼。
葉欽踢了一下腿:「喂,你還沒告訴我,想聽我管你叫什麼呢。」
「只要不是『喂』,都行。」
「都行個屁啊。」葉欽又踢了下腿,「直呼大名和『程老師』你都不喜歡,當我看不出來?」
沒想到這小傢伙觀察力還挺敏銳,程非池笑了一聲,拐著彎道:「我覺得,剛才那個阿姨說的就不錯。」
最後五層樓是葉欽自己爬的。十層樓太高,他怕真把程非池折騰傷了,下回再遇到這情況沒人肉擔架可用。
到家門口拿鑰匙開門,眼前唰地一閃,樓道燈亮了。滿頭大汗的兩個人同時看對方,然後不約而同地咧開嘴笑。
洗完澡,葉欽趴在程非池房間的床上寫小測卷。兩天半沒在這兒,程老師一點沒偷懶,攢下的題目數量只多不少,寫得葉欽抓耳撓腮,從床上滾到床下,又爬到廚房冰箱裡拿冰淇淋,企圖激發大腦潛能。
化過一次的冰淇淋形狀不太好看,葉欽用勺子挖著吃。吃著吃著目的就跑偏,自己吃一口,往程老師嘴裡塞一口。
程老師雖然嚴格,但還算是個體諒學生的好老師,看在葉同學今天體力消耗過度的份上,讓他留一半明天寫。
葉欽一躍而起,以為冰淇淋「賄賂」起效,跑到廚房親手給程老師熱了一杯牛奶,巴巴地送到跟前,說家裡只有兩個杯子,碎了一個,現在只好兩人同喝一杯了。
程非池不知道他心裡的小九九,喝完牛奶催他去睡覺,葉欽不肯走,又喊不出那兩個字,原地跺了跺腳,登登登跑回自己房間抱了枕頭過來,放在程非池床上,跳起來躺了上去。
對這番舉動的解釋也很充足:「我怕黑,萬一待會兒又停電怎麼辦?」
直到程非池躺在另一邊,才有點琢磨過來葉欽的用意。難不成在這個小傢伙眼裡,沒有同床共枕就不算同居?
葉欽許多年沒跟別人睡一張床,新鮮得睡不著,還有一點點古怪的緊張。翻來覆去烙了會兒餅,側過去戳了戳程非池的肩膀,用拉長的氣音問:「睡—著—了—沒—?」
程非池習慣往右側睡,被戳得動了一下,頭往左邊轉,葉欽立刻用手指頂住他後腰不讓他轉過來:「你別動。」
程非池就不動了。
葉欽舔舔嘴唇,張了張嘴,復又閉上,如此循環。往前數十七年,還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下如此糾結,他從還在爬樓梯時就開始做心理建設,幾個小時過去,還是難以啟齒。
程非池背對著他問:「什麼事?」
葉欽用毯子蓋住自己下半張臉,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個字,程非池沒聽清,追問:「什麼?」
葉欽眼一閉心一橫,掀開毯子,飛快說了一句:「哥哥晚安。」
說完正要把毯子蓋過頭頂裝睡,程非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身轉過來,在葉欽躲進去之前制住他的手。
葉欽無處躲藏,被程非池炙熱的目光看得臉熱,閉上眼睛難堪道:「睡覺了,你幹嗎唔——」
接下來的聲音都消失在一個突如其來的親吻中。
程非池掌握主動權的吻都是輕柔綿長的,如同和風細雨一般,僅止於唇齒間的交流,從不往前再近一步。看起來按行自抑、克制受禮,實際上能造成多大的殺傷力,只有當事人葉欽知道。
一吻畢,葉欽基本上是個廢人了,口鼻並用都不太夠,手腳發軟地趴在程非池懷裡喘氣,比爬兩個19樓還要累。
因為葉欽怕黑,床頭的燈沒關,程非池能清楚地看到他白裡透紅的臉,和濕漉漉的一雙眼睛,濃密的睫毛上沾了細密的水珠,隨著呼吸簌簌顫動。
這讓程非池又聯想到貓這種生物,葉欽張牙舞爪的時候像貓,現在乖巧的樣子也像貓。
他抬手揉了一把葉欽蓬鬆細軟的頭髮:「晚安,葉小軟。」
以往的暑假之於葉欽只有一個意義——宅。
從前他不是宅在家裡,就是宅在某個度假村的酒店裡,不然就宅在劉揚帆家的會所裡,娛樂活動也只去商場、電影院之類的地方。總之,讓他動彈比登天都難,周封經常說他皮膚這麼白是成天待在室內悶出來的。
這一年的暑假有所不同的是換了個地方宅,一個星期兩天待在家,其餘時間都在嘉園小區的公寓裡。
偶爾去超市買個東西還嫌曬,又不樂意打傘或者塗防曬。有一回中午不想吃零食跑出去買餅吃,排了二十分鐘的隊,吃飽又開始瞎琢磨,想著給公寓牽個網,聽了路人指的路,頂著大太陽走了幾條街才找到營業廳。
網是牽上了,回來沒多久就發現身上被曬傷,所有沒有衣服遮擋的皮膚都冒出一溜駭人的紅斑。晚上又痛又癢睡不著覺,程非池用盆接涼水擠毛巾給他擦身,換了幾次水才勉強舒服些,睡著了還不忘抱著程非池的胳膊哼哼唧唧地喊疼。
自此程非池就不讓葉欽自己出門覓食了。只要葉欽在嘉園小區,他下午下課就先去買菜,晚餐過後把第二天中午的菜燒好放冰箱,告訴葉欽每個菜該熱幾分鐘。中午還查崗,讓葉欽把熱好的午飯擺在桌上拍照給他看,飯前飯後各一張。
葉欽萬分後悔先前催著程非池買手機,還叫他安裝微信,那時的他哪知道會派上這個用場?
不過不能以零食代午餐的生活也不賴,新鮮的飯菜吃起來總歸比膨化食品舒服,嬌生慣養的葉小少爺樂得享受到哪裡都有人給做飯的待遇。
即便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多做幾張小測卷。
為了這邊的競賽集訓,程非池停了市區那邊除了家教的一切工作。他本來就善於規劃利用時間,現在每天空閒比先前多得多,更有時間督促葉欽學習。
偶爾也會一塊兒打打遊戲。
葉欽小算盤打得啪啪響,程非池學習好,不代表他有遊戲天賦啊,我打了這麼多年遊戲,他能比得上我身經百戰經驗豐富?這種情況下不賭點什麼簡直太虧了。
如他所料,起初幾局對戰都是程非池落下風,葉欽贏了一堆薯片軟糖冰淇淋,耀武揚威地拆開在桌上擺一排,想吃哪個吃哪個。
等到後來,畫風漸漸不對勁了,熟悉了手柄持握、掌握操作要領的程非池就跟開了掛一樣,一局比一局分高,Hard模式的系統Boss都不是他的對手,分分鐘刷新本機歷史紀錄,驚得葉欽下巴都掉地上。
他認為其中有僥倖成分,不信邪地跟程非池比了一局又一局,結果就是欠下一堆待背的英語短文和喊了無數聲「哥哥」。
以至於第二天跟在美國的周封視頻的時候,被問到中午準備吃什麼,沒過腦子就說了一句:「哥哥給我做了飯。」
那頭的周封沉默良久:「原來學霸也有這種癖好。」
葉欽氣得掛了視頻。
沒過一個小時又撥過去,調轉攝像頭讓周封看程非池給他用樂高做的機械組合,得意地介紹哪裡是連桿機構,哪裡是曲柄移動導桿機構,那邊還有滑輪和齒輪,只要動一下就能實現聯動效果。
周封看得目瞪口呆,這玩意兒他四歲就開始玩,到現在也就勉強能照著圖紙拼出一個高達。等視頻轉回來,又擺出不屑臉,說他們家圓圓也能給他做出這個。
轉臉就把已經睡著了的廖逸方從床上挖起來,指著視頻讓他看:「圓圓我也要這個。」
廖逸方摸到眼鏡戴上,瞇著眼睛盯屏幕看了會兒,猶豫地說:「……那我們先從初中物理學起?」
葉欽樂不可支,笑得手機都拿不穩。周封不服氣道:「程學霸借這個給你補課呢,你還笑。」
葉欽聳肩表示不在意,他能接受這種寓教於樂的教育方式,總比啃初中物理書強。
平淡的日子裡摻雜著恰到好處的小驚喜,比慵懶頹廢的生活更讓人容易全身心沉浸。
不知不覺中,葉欽習慣了每週一三五的小測卷,習慣了程氏飯菜帶點辛辣的口味,習慣了每天醒來枕邊多了一個人,習慣了每天晚上那聲溫柔的「晚安葉小軟」。
對此他原本毫無所覺,七月底的某一天,他花半個下午時間打了一堆腹稿,打算晚上軟硬兼施,逼程非池同意接下來的一個月繼續住在這裡,好早早地培養出劉揚帆說的那種「一分手天都塌了」的濃厚感情。
誰知半下午接到程非池的電話:「我媽生病了,我得去醫院,晚飯你自己吃。」
葉欽萎靡不振地泡了一碗方便麵,拍照發給程非池。半個小時都沒等到回覆,有點擔心,換衣服穿鞋準備出門。
走到門口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他媽媽生病了我去幹什麼?添亂嗎?
再說那女人是葉錦祥的情人啊。
葉欽踹掉鞋返回屋裡,洗了個澡躺在床上,忽然覺得一米八的床有點空,來回打了幾個滾,後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