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負一層光線昏暗,轉移到酒店後門的僻靜處說話。
這幾日天氣變涼,程欣頭暈乏力的老毛病又犯了,出門不得不坐輪椅讓人推著。而且一點風都受不得,身上穿著厚實的外套,等那保姆模樣的女人給她蓋上毛毯,她咳嗽兩聲,連抬胳膊揮手讓無關人等退下的力氣都不太使得上。
六年前,葉欽曾因為一些誤會仇視過這個女人,這會兒又有其他原因讓他無法平靜地與她面對面,不知該說些什麼的同時,心中不禁生出些許膽怯。
到底是程欣先開了口:「你是葉錦祥的兒子?」
這個開場白不在葉欽的預計之內,他想了想,回答道:「是的,阿姨好,我叫葉……」
話音未落,剛才還語速緩慢一字一頓的程欣突然打斷他:「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我想問的是,你在這裡做什麼?」
面對長輩疾言厲色的發難,要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葉欽勉強穩住心神,本著不給程非池惹事的原則道:「我暫時借住在這裡。」
誰知程欣竟然笑了,瞥了一眼他手中印有超市LOGO的袋子:「借住?借住用得著做飯洗衣,還整天往對面辦公樓跑?」
顯然有備而來,什麼都打探清楚了,根本沒法隱瞞。葉欽閉了閉眼睛,沉下一口氣,說:「我喜歡他,我正在追他。」
程欣像聽到什麼天方夜譚一樣瞪大眼睛,仰頭看著他道:「他很快就要訂婚了。」
聽到這話,葉欽緊繃著的神經反而放鬆下來。既然程非池告訴他沒有這回事,那這所謂的訂婚消息多半是家長傳出去的,只要程非池不承認,他就不會相信。
葉欽道:「我問過他,他說沒有要訂婚。」
程欣面露不耐:「遲早的事,今年不訂婚明年也該訂了,你別再纏著他了,這樣下去只會害了他。」
葉欽愣了下,搞不懂「纏著他」和「害了他」之間的聯繫,眼中浮起些許茫然。
程欣看著他的表情,牽起嘴角笑了笑,慢悠悠道:「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在我跟前裝傻?我知道,我兒子現在的身份地位難免招蜂引蝶,尤其是你們這些有所求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你以為他就看不出來?」
葉欽還愣著,程欣抬了抬下巴,端著看透一切的姿態接著說:「我也不是不講情面,看在你與你父親相識一場的份上,你們家背的那些債,我可以幫你還清。你不要再纏著他,他大好的前程不能因為這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毀了。」
聽了如此直白的一番話,葉欽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可他連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回答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難怪程非池這些年過得都不開心,笑容鮮少得見,五年的時間不僅沒有讓他解開心結,反而變得更加寡言冷漠,像是把整個人都封閉起來,用沉默抵抗外界的一切干擾和侵入。
葉欽乾嚥了口唾沫,嘴唇微微發顫:「那您為什麼來找我,而不是讓他把我趕出去?」
程欣又一次不可置信般地抬頭看他,還沒等說出話,葉欽乘勝追擊道:「您來找我,是因為您拿他沒辦法,他不接受您的安排,所以您只能來找我。」
被說中心事的程欣臉色一白,蓋在毛毯下的手緊緊交握,聲音終於帶了怒氣:「他是我的兒子,我生他養他,把他培養得這麼優秀,他怎麼可能不聽我的話?」
「那您盡可以找他說,只要他親口讓我走,我絕不在這裡多留哪怕一分鐘。」
葉欽昂著頭,努力不將一絲怯懦表現在臉上,實際上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連手指尖都在抖。
他不是不想在程非池的母親面前留下好印象,可情勢所迫,如果此刻他選擇妥協退讓,便是對不起自己這五年裡掉的眼淚和下的決心。
更對不起程非池當年的奮不顧身的堅持。
思及此,葉欽喉間哽咽,像被一團浸滿水的棉花堵住。他終於知道,當年的程非池為了跟他在一起,到底放棄了多少人幾世都求不來的東西,頂著堪比多少座山的千鈞重負。與之相比,自己承受的艱難坎坷只能算是如羽毛般輕飄飄的一小簇而已。
「你會毀了他,會毀了他的!」程欣見說不通,急火攻心,不由得換了一副猙獰面孔,「我都是為了他好,你如果真的喜歡他,就不該擋他的路!」
葉欽看著她歇斯底里的樣子,心底越發冰涼。
雖然他的母親早逝,可羅秋綾給他留下的印象都是溫柔善良以及處處為他著想,不說升學擇校這些人生大事,就連生活中細微到吃穿用度的小事,都會詢問並尊重他的意見。
他沒有資格評判程欣這樣做母親是對是錯,他只為程非池感到難過,還有無法抑制的心疼。
「路,什麼路?您想他走的路,還是他自己願意走的路?」葉欽理了理思緒,頂住壓力與程欣對視,一字一句道,「您盡可以去讓他趕我走,不管他如何決定,我都會尊重他的選擇。」
剛才的一通發洩幾乎耗去程欣全部的力氣,她張了張嘴巴,不知是發不出聲音還是累了,眼神逐漸失焦,許久沒說出話來。
一場劍拔弩張的對峙告一段落,葉欽長舒一口氣,放空大腦,目光漸漸飄遠:「他沒有義務為誰而活……他應該只為自己活。」
不像說給程欣聽的,反而像是自言自語。
陪程欣在門廊外站了會兒,葉欽藉著夏末微涼的風,平復短短幾分鐘內跌宕起伏數次的心情。
直到一輛貨運車駛來,開始有工作人員進進出出搬運東西,他呼出壓在胸中最後一口濁氣,對程欣說:「阿姨我先走了。」
轉身走出去兩步,聽見後面有人在吆喝「小心小心」「讓一讓」,他扭頭看了一眼,就是這不經意的一眼,將他嚇得魂飛魄散。
只見兩個穿著工作服的人抬著一個一米見方的冷藏櫃,因道路狹窄從程欣身旁堪堪擦過,其中一人的腳碰到輪椅的左輪,導致輪椅慢慢地往前面台階處滑動,而坐在上面的程欣渾然不知危險降臨,還呆坐著出神。
葉欽什麼也沒想,扔掉手中的東西,轉身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輪椅扶手。
此刻兩邊輪子已經大半懸空在台階外,按理說他使點勁,應該來得及連人帶車拽回來。然而後面緊接著跟上一個抱著箱子的人,堆在身前的三個箱子將他的視線擋住大半,他憑著多年的職業習慣和對這條路的印象往前走,腳尖觸到台階邊緣,踩上去後便繼續往上爬。
「等一下!」
葉欽出聲時已經晚了,那看不見前路的人壓根不知道是在叫他,一腳勾在輪椅踏板上,碰到障礙物條件反射地快速收腿,將整個輪椅急急往下拖拽。
眼看程欣身體前傾就要摔倒,葉欽只來得及將扶手往旁邊推,接著抬胳膊去護程欣,順勢扭轉身體的位置擋在她面前,緊接著轟然一聲巨響,輪椅和人幾乎同時倒在台階上。
葉欽墊在最下面,側歪的左小腿重重磕在台階凸起的直角處,被上方的重量一壓,一陣鑽心刺骨的疼痛驟然襲來,他眼前發黑,一口氣差點沒能提上來。
救護車到得及時,葉欽被抬上擔架的時候,程欣還是滿目驚惶,大約平時一個人在室內待久了,出門就遇到這樣的的突發事故,無法從剛才的驚險中抽離出來。
醫生聽說她也是事主,讓她一起上救護車去醫院檢查一下,她搖著頭直往後退,身後推輪椅的阿姨說剛才檢查過了沒受傷,不用去醫院,醫生問了兩句便作罷。
車門剛要關,躺在擔架上的葉欽忽然撐著上半身坐起,對外面的程欣道:「阿姨,拜託你個事。」
腿上磕得很重,流的血將半截褲子浸透,兩個隨車護士正在給他清理傷口,互相討論說骨折沒跑了。
葉欽臉色蒼白,每說一個字都像是費盡力氣,即便這樣,他還是努力抬高身體,支起脖子對程欣說:「這件事,別告訴他,我不想讓他知道。」
喘了幾口氣,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接著道,「您也不想讓他知道您來找過我吧?所以就別、別告訴他了。」
晚上S市下起小雨,這樣的天氣總是會激起人們早早歸家的念頭。
會議開到一半中場休息,程非池站在落地窗前,透過窗戶上的水滴和空氣中細密的雨絲看這座城市的霓虹閃爍。
旁邊的員工三五成群地閒聊,一會兒談經濟趨勢談房價飛漲,一會兒聊孩子的教育培養。不知是誰起的頭,話題逐漸往日常方向偏,這個說經常在外面吃對身體不好,那個感歎滿漢全席都不如家中的飯菜香。
程非池聽著聽著,眼神恍惚了一瞬,似是想到什麼不適宜在當下想起,卻又不得不想起的事。
收回目光後,他轉身對在一旁的助理道:「宣佈散會,明天上午十點接著開。」
回到花園酒店頂樓的套房,打開燈看見一室空曠冷清,心頭竟生出一股他自己都不知從何而來的不適感。
把空飯盒放在桌上,看見擺在桌角的一隻紅色盒子和下面壓著的一張便簽。
上面只有兩行字:我有工作先回首都啦,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哦!
落款是葉軟,末尾跟著一個胖乎乎的愛心。
洗完澡坐在床上,程非池把那個方方正正的紅盒子拿在手上端詳。盒子不知道藏了多久,尖角邊緣都磨破了,也有可能是經常帶在身邊的緣故。
看見盒子正中的標識,他就猜到裡面是什麼了,所以哪怕做足了心理準備,手放上去的時候仍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
打開蓋子,如他所料,裡面躺著一枚戒指。
然而細細觀察,這戒指並不是他記憶中的那一枚。
這枚戒指的要寬一些,尺寸也大一圈,同樣鑲著一枚鑽,稍微變換角度便熠熠生輝。
毫無預兆的,就在這耀眼刺目的光芒下,腦中緊閉的閘門倏忽間被撞開,記憶的洪流洶湧而出。
程非池以為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那些曾經深深扎進血肉裡、造成無法磨滅的傷口的細節,出於自我保護,他將它們全都埋藏在心底最深處,拒絕觸碰,更不願記起。
可是為什麼直至現在,他仍能清楚地記得自己年少時曾賦予這枚戒指的意義?
把戒指放回去,盒蓋關上,程非池逃避般地將那盒子放回床頭。目光不經意間觸及那張寫著字的便箋條,在極近光源的照射下,隱約能看見先前未曾注意到的的筆畫痕跡。
將它拿起,翻過來,只見反面清晰端正地寫著四個字:一心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