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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池》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直到邁入深秋,葉欽買冰箱時順便從隔壁超市買來的各種豆還沒吃完。

   每次打豆漿只需要一小杯,而他買的每種豆都是按斤稱的,以豆漿代替茶水仍舊不見豆子少,無奈之下只好開發了新用途——煮粥。

   起初還挺新鮮,晚上把豆子泡好,早上起床和米飯一起扔進高壓鍋,兩人都洗漱完畢時差不多就能吃了。

   葉欽最近上了個養生節目,被節目請來的營養師大灌洗腦包,堅信瓜果蔬菜對於人類保持健康的體魄有著重要意義,在豆粥的基礎上再加些菠菜青菜胡蘿蔔,看著五彩斑斕令人食慾大增,可因為不加糖不加鹽的關係,味道過分純天然。

   換句話就是索然無味,不說葉欽這個挑嘴的,就程非池這樣不太講究飲食的人,連吃一個月也有點受不了。要不是看葉欽每天工作完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洗豆子泡豆子,一大早起來洗菜切菜煮粥,換著花樣研究營養搭配,他寧願在路邊隨便買兩個包子對付。

   十一月末的一天早上,葉欽舉步維艱地爬出溫暖的被窩,披上衣服去廚房,邊打哈欠邊把昨天買好的菜拿出來洗。手還沒碰到自來水,就被跟在他後面起床的程非池從背後擁住:「今天不煮粥了,我們出去吃。」

   葉欽以為程非池吃膩了他做的粥,一路上都蔫蔫的提不起勁。到地方被程非池牽著往裡走,他還在用手機看食譜,翻到一個核桃紅豆派覺得不錯,核桃補腦,最適合每天對著電腦文件的哥哥了,看配料又覺得糖太多不健康,擰眉一籌莫展。

   程非池帶他來的是一家普通的甜品店,等到一隻小巧的蛋糕端上桌,葉欽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關於生日,他們之間有很多刻骨銘心的記憶,一半美好,一半痛苦。想到曾經用假生日騙了程非池兩次,葉欽就心慌意亂,最喜歡的巧克力蛋糕也吃得沒滋沒味,吃兩口就叼著勺子坐在那裡發呆。

   程非池發現他不對勁,道:「蛋糕不合口味?我看你最近偏好清淡,就少放了些糖。」

   葉欽捕捉到重點:「這個蛋糕是你做的?」

   「嗯。」程非池點頭,「昨天下班晚了,趕到這邊只來得及做成這樣,放在冰櫃凍了一宿,口味也差了點。」

   葉欽忙挖了一大勺塞嘴裡,還沒嚥下去就說:「好吃,超級好吃。」

   程非池笑了:「別勉強,吃不下就放在這兒等店員收拾,晚上我再給你買個新的。」

   「不用不用,我就要這個。」葉欽張開雙臂圈著那蛋糕,像隻護食的小貓,「這是我的生日禮物,誰都不准動它。」

   添加了一層愛的含義的蛋糕令葉欽分外珍惜,每一口都細細品味才捨得嚥下去,不小心粘在唇上也不忘舔乾淨,掉在桌上的一點蛋糕渣都不放過。

   最終也只吃完一半,另一半麻煩店員打包好帶走。

   今天兩人都有工作,程非池把葉欽送到拍攝場地,葉欽下車後一步三回頭地跟他說了五六次拜拜。想到過幾個小時又能見面,巴不得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好回家跟哥哥一起過生日。

   坐在休息室的鏡子前化妝時,兜裡手機一響,葉欽掏出來看,是程非池用老號碼發來的短信:【摸摸另一邊口袋】

   發件欄上久違的「哥哥」兩個字讓葉欽喉間一哽,仰起頭深喘兩口氣才將升起的淚意憋回去。

   放下手機去摸掛在椅子上的外套的另一邊口袋,先是摸到滑溜溜的塑料紙,接著是塑料紙下圓圓的硬物,拿出來一看,葉欽再次怔住。

   身後在給他打理頭髮的造型師看見他手裡的東西,笑道:「棒棒糖?我看你這麼瘦,還以為你平時不吃零食呢。」

   葉欽盯著那六根一模一樣的牛奶味棒棒糖,也彎起眼睛笑了:「這是生日禮物,一年一根。」

   磨磨蹭蹭地吃完最後一根棒棒糖,首都的冬天悄然而至。

   年末各行各業都忙,周封滿大街亂竄抓小偷,廖逸方起早貪黑備課給學生補習,程非池更是忙得腳不沾地,首都S市兩頭跑,路上的一點時間也要用來見縫插針地批閱各個部門送上來的年終總結。

   與他們比,葉欽反而是最清閒的那個,結束了一部小成本文藝電影的拍攝,又接了兩檔地方台綜藝,都只作為其中一期的嘉賓,結束接下來的幾場商演,年前他就沒有其他工作了。

   人一閒,就總想搗騰點什麼事。

   比如回學校念個書什麼的。

   某場商演的後台,葉欽拉著對升學考試最有發言權的宋珝,問他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宋珝眨眨眼睛,迷茫道:「我上學的時候就是唸書做題然後通過各種考試啊,哥你都高中畢業多少年了,恐怕沒法再參加高考了吧?」

   兩人的談話被路過的賀函崧聽見幾句,他嗤笑葉欽白日做夢,二十好幾了還想念大學,成人自考都過不了。

   葉欽不跟他一般見識,回頭給劉雨卿打了個電話請教此事,順便請她吃飯,感謝她在劇組對自己的照顧。

   劉雨卿出身演藝世家,關係穩定的圈內男友也是表演系科班畢業,聽了葉欽的訴求後十分慎重地打電話向家人尋求意見,總結後告訴他,如果今後還想在演藝圈待著的話,不妨試試考藝術類院校,門檻相對較低,對以後的工作也有幫助。

   晚上葉欽把首都電影學院的招生簡章吃了個透,抱著可以試一試的想法,拍了一張發給程非池過目。

   不到三分鐘,身在S市的程非池就發來視頻通話,接通後開門見山地問:「想念大學?」

   葉欽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嗯啊,早就想了,最近不是閒著嘛,就研究了一下,覺得表演方向還挺合適……我也該學學演戲了,總不能一輩子本色出演女主角的弟弟吧。」

   從前滿腦子想著上C大,專業什麼的壓根沒考慮過,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想要什麼,這會兒也算遵循內心找到目標了,現在缺的只有哥哥的認證和支持。

   程非池那頭稍有猶疑,正當葉欽以為他覺得自己不長進目標定得太低時,他說:「一邊工作一邊唸書,兩者兼顧會很辛苦。」

   葉欽鬆了口氣,笑著說:「辛苦什麼啊,那會兒你不也是一邊上學一邊打工嗎,既然你可以,我憑什麼不行。」

   程非池被他難得展露的自信感染,點頭答應了,還說會幫他留意幾所同類院校的招生信息,他這種畢業多年重返校園的情況最好多看幾所學校,多做幾手準備。

   此時已是晚上八點,程非池還在辦公室,葉欽交代完後便體貼懂事地讓他繼續忙。

   掛斷視頻之前,程非池忽然叫住他:「有沒有想過,以後要是紅了怎麼辦?」

   雖然對演藝圈不甚瞭解,但是光憑道聽途說也能瞭解到,那些路人口中說得上名字的明星,無論是靠演技說話的實力派,還是靠粉絲捧高的偶像派,都是表面光鮮背後辛酸,一年到頭四處拍戲不著家,生活中的一切都要曝光在眾人的眼皮底下,普通人可以盡情享受的感情生活對他們來說極有可能是阻礙事業發展的絆腳石。

   葉欽一根筋,沒弄清楚程非池的意思,怎麼想的便怎麼說了,拍著胸口豪邁道:「等我紅了,哥哥就不用這麼辛苦啦,待在家裡歇著就好,我養你。」

   程非池先是一愣,隨即豁然開朗地笑了:「好。」

   很快,葉欽便在各方朋友的協助下選定了方向,緊鑼密鼓地開始為明年2月幾大院校的面試做準備。

   與此同時,程非池因為程欣病重退掉了回首都的機票,暫時留在S市的醫院照顧。

   每年冬天都是程欣身體最虛弱的時候,今年尤甚,剛住院就昏迷了三天兩夜,整個人瘦了一圈,沉睡中都痛苦地皺著眉,像在經歷一場劫難。

   住院的第二週,程欣勉強靠著枕頭坐起來,手還是抖得沒法拿餐具,程非池便坐在床邊,一勺一勺餵她吃。

   偶爾神智清醒的時候,程欣也會同他說說話。大多是她一個人在說,從好好工作說到多去易家露臉,再扯到顏虹多好的一個女孩子你怎麼就看不上,說累了喝兩口水,望一會兒窗外的陽光,收回目光時多半渾渾噩噩地分不清過去和現在,拉住他的手念叨「給媽媽爭口氣」或者是「出國吧媽媽求你了」。

   程非池體諒她身體虛弱精神不濟,都用沉默應下了。

   偶爾也會無端地神經敏感,比如這天程非池剛跟葉欽通過電話,從外面走廊進到病房,程欣打起精神,拚命睜大眼睛盯著他看,問他幹什麼去了。

   「打電話。」程非池如實答道。

   「和誰?」

   程非池倒了杯水,遞過去給她:「您不是知道嗎?」

   程欣登時從床上坐起,凝視著程非池冷靜坦然的面孔,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可以恐嚇威脅住他的辦法。慌亂間瞥見程非池握著杯把的手上戴著的戒指,心臟頓時提到嗓子眼:「你……這是什麼戒指?」

   程非池見她沒有喝水的意思,將杯子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回答道:「婚戒。」

   「和誰?誰?」程欣聲音顫抖,咬牙切齒的表情在蒼白臉色的映襯下尤為猙獰,「那個姓葉的小子?我不同意,媽媽不同意,不准你跟他在一起!」

   程非池沒說話,拿起一旁的杯蓋將茶杯蓋上保溫,垂眼把因為劇烈的動作掀開的被子掖好,被程欣一把抓住手也沒吭聲,由著她使勁攥著,骨肉都被捏得咯吱作響。

   程欣發起瘋來下手沒個輕重,一個不小心摸到他手心的傷疤。那時至今日都沒褪去的疤,像是橫在母子二人之間的一條無法翻越的崇山峻嶺,程欣在摸到的一剎那,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敗,倉皇地將手鬆開。

   程非池收回手,轉身走到門邊,拿起大衣邊穿邊說:「我先走了,醫生讓您多休息。」停頓幾秒,又道,「哪天您心情穩定,我帶他來給您看看。」

   呆坐許久的程欣這才有了點反應,她撇嘴冷哼一聲,道:「看什麼看,別以為為我摔斷一條腿就能討我喜歡,想讓我承認他,除非我死了。」

   程非池抿了抿唇。他曾聽過同樣的話,可這一次,這番話似乎並沒有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其實程欣本人比誰都清楚,她說「不准」又有什麼用,在這些年來一次又一次的以死相逼中,她的兒子早已與她漸行漸遠,像斷了線的風箏,再不會為她所控制。

   小時候那個喊她「媽媽」,全身心依賴她、相信她的兒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程欣忽然覺得累了,癱下疲憊不堪的身體,鬆弛快要崩斷的神經,敞開隱隱作痛的胸腔,深深吸進一口氣。

   她雙眼半闔,在這不到一分鐘的短暫時間內,匆匆回顧了自己看似驚心動魄、實則除了陰暗醜陋再也找不出形容詞可以描述的一生。

   眼前的畫面越翻越慢,最終定格在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那時的她捧著畢業證書,懷揣著對未來無限的嚮往。那時的她還相信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句話,認為只要努力爭取,一定可以把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的人緊緊握在手中。

   恍惚間意識剝離身體,緩慢地漂浮到空中,好像分裂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兩雙眼睛隔空對視,一雙靈動張揚,眉目含情,另一雙飽經滄桑,行將就木。

   從前的那個神采奕奕的程欣,居高臨下地看著現在躺在病床上這個油盡燈枯的程欣,眼中盡是鄙夷和憐憫,彷彿在說——如果換做我,定不會落到你如今這番下場。

   程非池即將離去時,隱約聽見程欣微弱頹敗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如果當年的他,能跟你一樣……你為什麼跟他不一樣?」

   程非池定住腳步,幾經思索,還是轉過身,道:「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也有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到底的義務。我不是他,我也不可能跟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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