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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池》第61章
   第五十六章

   後來的幾天,葉欽一直忘不了程非池當時的模樣。

   他從來沒見過程非池那個樣子,冰冷的聲線,嘲諷的笑容,好像一切都不放在眼裡,又好像歷經滄桑後的頹然無望。

   那天程非池把他送到山上就走了,西裝外套都沒來得及要回。

   葉欽便把那衣服留下了,掛在酒店房間裡看了兩天,才拜託助理在附近找乾洗店送洗。

   這天助理把洗過的衣服拿回來,他把衣服攤開放在床上,正猶豫著要不要借此約程非池,鄭悅月突然打來電話:「今天的拍攝任務結束了吧?收拾收拾趕緊出來,我叫了車去接你,把小芸也叫上。」

   小芸是葉欽的助理,負責打點他在劇組的日常。

   風風火火趕到現場,才大致瞭解到情況。鄭悅月趁組合裡有兩個在S市,給他們臨時接了個商演和直播活動。

   從廣告拍攝現場趕來的賀函崧正板著臉在後台化妝,被抓來湊數的宋珝到現在還是懵的,看到葉欽就撲上來掛在他身上,被他拎著後衣領弄開,扯著嗓子哭嚎:「哥……我想回去睡覺……」

   雖然他們幾個脾氣性格南轅北轍,經常談不攏甚至鬧矛盾,但有一點不謀而合——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錢過不去。

   索性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幾人迅速調整好狀態,上台前對了一遍歌詞,商場音響效果一般,偶爾唱破音也沒人發現。開始玩互動遊戲的時候,樓上還真出現幾個粉絲,揮手尖叫著喊他們三個人的名字。

   是以從天而降的男團成員順利暖場,直播活動的時候還真有不少路人加入進來,誇他們長得帥,問他們組合叫什麼名字。

   自從去年國產男團井噴,他們幾個就沒再以團體形式全員出現了。尤其是星光娛樂的七人男團AOW異軍突起,年末橫掃所有頒獎禮的最佳新人組合獎,弄得他們苟延殘喘至今的破組合更加難以生存,只能偶爾跑趟商演,其他時間各自憑本事接活兒。

   許久沒這麼熱鬧地享受被粉絲包圍的感覺,平時一見面就吹鬍子瞪眼的賀函崧也收斂了脾氣,活動結束後,哼著歌邀請葉欽和宋珝跟他一塊兒去附近的五星酒店住一晚。

   葉欽跟他結怨已久,總覺得有貓膩,在休息室裡外到處找小芸準備回劇組。

   「芸姐姐剛才被月月姐叫走啦。」宋珝說,「欽哥就一起去唄,有我在呢。」

   賀函崧剛卸完妝,邊往臉上噴爽膚水邊嗤笑說:「看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兒,怕我把你賣了不成?」說著用眼角睨他,「你這渾身上下連皮帶筋,也不值那兒一晚上的房費。」

   家道中落是過去的事了,現下葉欽落魄歸落魄,骨子裡的驕傲還保留了幾分,為了證明自己見過世面,由著宋珝把他拖去酒店。

   兩人合住一個套房,宋珝進屋就嗷嗷叫著直奔泳池撒歡去了。葉欽沒他這麼旺盛的精力,上午拍戲全程又跑又跳,下午又在台上站了幾個小時,腰都酸得不是自己的了。

   冷不丁想起上次去醫院看尾椎時那個老醫生說的「年輕的時候要注意保養不然老了有罪受」之類的話,葉欽慢慢躺到床上,撈了條毯子蓋住腰,揉著揉著,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醒來時四週一片昏暗,唯有窗外的點點燈光照亮房間陳設的模糊輪廓。

   葉欽喚了幾聲宋珝的名字,沒聽到回應,估計這小子玩嗨了還沒回來。

   他搭上拖鞋下床,到外面的冰箱裡拿水喝。冰涼的礦泉水注入身體,激醒了混沌的神智,以及因為在黑暗中待久了有些模糊的視線。

   他看到沙發上躺著個人。

   他以為是宋珝不聲不響地回來了,還把沙發當床睡,上前就拽他掛在沙發外面的胳膊:「別在這兒睡,屋裡有床。」

   摸到袖扣緊扣的手腕和沾染了人體溫度的鋼製表帶,葉欽才察覺到不對勁,他跳起來去把客廳的燈打開了。

   沙發上的人並沒有因為這番動靜醒來。

   葉欽放輕腳步走過去,屏住呼吸前,遲鈍地聞到空氣中的酒精味。

   他微微低頭,看著以一個毫無防備的姿勢躺在沙發上的人,彎腰他把他的手輕輕托起,在身側放好,又拿來毯子給他蓋上,然後挨著他慢慢蹲下。

   他不知道程非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只是下意識地不願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寧靜。

   或許因為喝了酒的關係,程非池睡得很沉,薄唇微抿,眉頭深鎖,葉欽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眉心,輕輕將那褶皺推平。然而當他的手指離開,那眉心復又擰了起來,好像哪怕在夢裡,都充滿揮之不去的鬱結和不安。

   他這些年過得不好,葉欽想。他不笑,不是因為笑話不好笑,而是因為不開心,不願意笑。

   可是為什麼呢?甩掉自己這個拖油瓶,他不是應該展翅沖天,從此萬里長空任翱翔,再沒有誰能將他困住嗎?

   離開自己這個壞人,他接下來的要走的路應該坦蕩平順,遇到的人也都心懷善意,他這麼好,怎麼會有人捨得傷害他呢?

   葉欽一想到可能有其他人像曾經的自己那樣傷害程非池,心就疼得厲害。

   他握住程非池的手,偶然摸到他右手掌心不自然的凸起,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掌翻過來,一道與手心其他部分顏色明顯不同的傷疤出現在眼前。

   那蜿蜒的傷疤橫貫整個掌心,新肉泛著令人膽顫的紅,已經癒合許久,卻還是可以想像剛割開的時候是怎樣一副觸目驚心的場景。

   葉欽忽然想起五年前他們分手的那天,程非池的右手裹著一圈厚厚的紗布,他想抓他的手看看,被他躲開了,當時氣昏了頭,竟也沒留意。

   所以這個傷疤是在那天之前弄的?因為什麼?那陣子他的媽媽在住院,他的親生父親希望他認祖歸宗,想送他出國,他不肯,他為了跟我一起上C大,所以就……

   許多從前不曾細想的片段湧入腦海,葉欽的心臟跳得很快,呼吸也變得急促,就在他即將觸摸到某個真相的時候,被他抓著的手動了。

   程非池醒了,入目的天花板讓他覺得陌生,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多年來養成的警惕讓他條件反射地扣住那隻握著自己的手,將身旁靠得極近的人制住。

   「啊——」葉欽痛叫一聲,程非池的目光隨之轉移到他臉上。

   看清楚眼前的人,制住他的手卻沒有絲毫放鬆的意思。

   葉欽察覺到程非池的手微微發抖,手心覆著一層冷汗,以為他被嚇到了,忙道:「做噩夢了嗎?現在沒事了,別怕,別怕。」

   他病急亂投醫,用從前程非池哄他的那套反過來安撫程非池。

   居然真的有效,不過須臾的功夫,程非池便冷靜下來,呼吸也逐漸平穩,看著葉欽的眼神卻依舊陰沉,令人倍感壓力。

   葉欽掙動了幾下手腕,沒能把手抽出來。

   他以為程非池剛從噩夢中醒來,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剛想問他要不要喝水,聽見他嗓音低啞道:「玩夠了嗎?」

   葉欽愣住了,眼中露出疑惑。

   程非池也不解答,接著問:「這是第幾次了?」

   嘴唇動了幾下,葉欽似乎有點明白他的意思,可還是不太確信:「什、什麼?」

   兩人一個歪躺在沙發上,一個蹲坐在地上,以古怪的姿勢對峙著。

   程非池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而扯開嘴角,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戀愛遊戲,好玩嗎?」

   葉欽像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悶棍,整個腦袋裡嗡嗡鳴響,心臟也被這劇烈的震動打下深不見底的山崖,以超過自由落體千萬倍的速度向下墜落。

   是啊,沒錯,重逢後一次次的偶遇,巧合到他自己都覺得刻意的偶遇,不就跟他當年做的那些事如出一轍嗎?

   不合時宜的賣乖、撒嬌,寡廉鮮恥的示弱、討好……他曾經捻著一簇漫不經心的火苗,燒燬漫山遍野的荊棘,破開重重防衛,走進程非池靜如止水的心。在攪起驚濤駭浪之後,又殘忍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一場遊戲,一場因為荒謬的恨引發的惡意作弄。

   程非池善良,不代表他能容忍一切,他也並不善忘。被那樣深深傷害過,就算他想忘,每個午夜夢迴時分,往事都會見縫插針地擠入腦海,浮現在眼前。

   他怎麼忘,怎麼可能忘得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絕望如漲潮的海浪將葉欽整個吞沒,收走了他錯亂的呼吸,叫停了他喧囂的心跳。

   他整天絞盡腦汁地想怎樣求得原諒,怎樣把那個全世界最好的程非池追回來,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時的他,是程非池全部的希望,是他不惜違抗父母,放棄未來,也要抓住的唯一一簇光芒。

   而現在,他什麼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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