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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池》第57章
   第五十二章

   車上,鄭悅月追問:「你跟程總真的是高中同學?」

   葉欽:「嗯。」

   「他不是S市人嗎?」

   「以前是首都人。」

   「你們上同一所中學?」鄭悅月還是不太相信,「我聽說這位程總美國名校畢業,還以為他從小就在國外生活。」

   葉欽想了想,說:「他在國內唸書的時候就很優秀,考上什麼學校都不意外。」

   宋珝也好奇地湊上來八卦,葉欽揀能說的說了,包括他在高中拿過很多競賽獎項,是當之無愧的學霸。

   鄭悅月聽完狐疑道:「我瞧著你對他這麼瞭解,不像普通同學啊,他剛才還挺身而出救你。」接著便勸他道,「有這麼本事的朋友趕緊多聯繫,別傻了吧唧的裝不認識,人家也不缺你這一個套近乎攀關係的同學。」

   葉欽搖搖頭,沒說話。

   S市的夜晚華燈閃爍,街市如晝,映在他的瞳孔裡卻是冷的。

   他知道,剛才在酒店樓下,如果換成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程非池也同樣會施以援手。那個舉動並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遵從本心做出的正常反應。

   所以在聽到程非池坦蕩地承認兩人認識,葉欽才會心底發涼。

   他忽然想起剛出道時,公司用他的家世炒作,形容他為「深陷泥沼的天之驕子」,他當時就笑了,覺得自己最多算得上失去光環的落魄少爺。

   真正的天之驕子是程非池。他正直坦蕩、善良溫柔,他不會恃強凌弱,更不會用自己當年的手段實施齷齪下作的報復。

   他跟自己是那麼的不一樣,無論滔天巨浪還是泥潭深淵,都不可能將他困在原地。

   這次在S市的拍攝為期三天。

   第二天下午,葉欽摔傷的尾椎比昨天更疼了,貼膏藥也不好使。站了幾個小時好不容易撈著坐下歇會兒,不到五分鐘再站起來,骨頭縫裡炸開的疼痛電流似的直竄腦門。

   葉欽眼前一陣花白,險些暈過去。鄭悅月怕他再這麼硬捱要出事,趕緊給他請了假,把他送上前往醫院的出租車,讓他順便買瓶萬花油把額頭也揉一揉。

   路上葉欽還在尋思下午少拍兩個片段會不會扣工錢,到掛號收費處,十幾塊的專家號都沒捨得掛,掛了個五塊錢的普通號。

   S市的醫院跟首都一樣人滿為患,在診室門口等了半個小時才輪到葉欽。醫生聽說他傷在尾椎,看都不看一眼就開單子讓他去拍片。

   葉欽把口罩往鼻樑上拎了拎,心想幸好不用看,當場脫褲子什麼的可太丟人了。

   又排了個長隊,影像科的醫生讓一個小時後機器上自取X光片,葉欽無事可做,坐著等又不舒服,乾脆回到診室找醫生。

   年邁的老醫生也不嫌他礙眼,坐診的間隙跟他聊了幾句,說現在得脊椎病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尤其是他這樣愛美的,骨頭凍壞了都不知道,老來有得受了。

   葉欽低頭看看自己馬甲裡面穿著的演出服,小腹到腰側幾乎全鏤空,肚臍眼都露出來了,抬頭笑呵呵地對醫生說:「職業需要啊,沒辦法,混口飯吃嘛。」

   旁邊看病的阿姨投來一個驚詫的眼神。

   快到時間,葉欽攏了攏馬甲前襟,乘電梯去一樓拿片子。

   排隊等待的時候,門口停下一輛救護車,醫生護士和幾個病人家屬圍著推車在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周圍的人也自覺往邊上散開。

   葉欽不知道自己鞋帶散了,後退的時候絆了一下,幸得身後的人托了一把才不至於摔倒。

   他邊回頭邊道謝,一個「謝」字剛出口就呆住了。

   扶他的人正是程非池。

   曾幾何時,心高氣傲的葉欽認為若不是自己願意紆尊降貴,他和程非池的世界永遠不會有交集。就像出入高檔餐廳、私人診所的富豪,和擠路邊攤、公立醫院的平民,自出生起就不在同一個階層一樣。

   現在情況反過來,他才知道當時用金錢堆高地位的自己多麼幼稚可笑。

   「謝謝啊。」他還是把這句眼下最適合用來抵擋尷尬的話說了,隨後攥緊衣襟,將暴露的演出服擋住,沒話找話地問,「這麼巧,來探病嗎?」

   程非池今天穿了簡單的T恤長褲,距離感卻沒比昨天西裝革履的時候減少分毫。他「嗯」了一聲,掃了一眼葉欽手上拿著的病歷本,問:「生病了?」

   「啊?啊……小毛病,滑冰摔跟頭不小心磕了下,來開點膏藥貼,醫生非讓我來拍個片。」

   葉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麼詳細,明明對方只是隨口一問。他說完就後悔了,覺得自己像個出爾反爾的小人,昨天還裝腔作勢說著不認識,今天又上趕著跟人套近乎。

   程非池又「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葉欽垂低腦袋不敢看他,視線盯著自己手上的病歷本,思緒忽而飄回六年前的暑假。

   彼時兩人濃情蜜意,晚上睡覺都要挨在一起。記得有次因為在烈日下走了太久曬傷皮膚,程非池整夜整夜地守著他,用濕毛巾給他擦身幫他緩解灼燒感,把他攬在懷裡輕拍後背,在他耳邊低聲安慰:「不疼了,不疼了。」

   其實不怎麼疼,可是他想被程非池哄著,故意裝出很疼的樣子,想方設法往程非池懷裡鑽。

   後來程非池不知從哪兒聽的科普,說皮膚曬傷需要陰涼通風,切忌靠近熱源,於是葉欽爬過來他就把人推開,來一次推一次,十足冷酷無情,差點把葉欽氣哭。最後一次被推開後,他抬腳就踹程非池,讓他出去睡,別在自己跟前礙眼。

   程非池真的出去了。沒到十分鐘,葉欽就後悔了,光著腳悄悄溜到門邊,手握門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外面的動靜,一點聲都沒聽到,嚇得趕緊開門,抬頭就看見程非池站在門口,張開雙臂微笑著說:「現在可以抱了。」

   他居然用短短的十分鐘時間,去衛生間沖了個涼水澡,哪怕知道可能會感冒,哪怕知道體溫會回升,最多只有五分鐘的時間留給他們擁抱。

   葉欽至今還記得撲到他懷裡的心情,甜蜜兩個字都無法描繪出這飽脹的幸福感的萬分之一。

   而現在,兩人一前一後站著,保持著一米的社交距離,程非池的不迴避也不過分關心,彷彿回到從前的戒備姿態。

   不,是一種比警戒線還嚴苛的無形隔絕,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與他再無關係,他也不願再瞭解。

   而欠他的太多句「謝謝」和「對不起」,當時拉不下臉來說,現在卻失去了說的立場。

   拿到X光片後,葉欽跟程非池道了別,顧不上尾椎還疼,扭頭就跑。

   他仗著自己不紅,在偌大一個公立醫院裡橫衝直撞,周封打來電話的時候,直接摘了口罩跟他說話。

   「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周封上來就是聲如洪鐘的一頓瘋吼,葉欽還以為錯按了復讀按鈕,把手機拿遠,摀住耳朵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當爸爸了。」

   「人都找到了,當爸爸還遠嗎?……算了算了,我還是當哥哥吧。」周封沉浸在興奮中無可自拔,「之前咱們都被誤導了,以為明信片從H省寄來,他一定在H省,其實他就在首都!」

   葉欽從他口中得知廖逸方在首都某中學教歷史,不免驚訝:「班長當年成績那麼好,也有出國的打算,做老師是不是太屈才了。」

   周封聞言沉默片刻,說:「都怪我,一定是因為當年臨高考前轉學,影響了他的前途。」過了一會兒又自己重拾信心,「沒關係,以後我給他好日子。等求得原諒,我就帶他去領證,到時候你做我們倆的證婚人。」

   國家剛通過同性婚姻法不久,周封誓要做第一批吃螃蟹的人。葉欽提醒他先把家裡那關過了,周封渾不在意地說:「我和他兩情相悅,合理合法,我都聽他們的話當兵了,他們還能有什麼意見?」

   葉欽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問他:「你這次是真心的?」

   「靠。」周封爆了句粗口,「你不會以為我折騰到現在都是在鬧著玩吧?」

   「那孫怡然呢?」

   提到過去的事,周封不免心虛:「怡然現在有談婚論嫁的男朋友了,過得也挺好的,前兩天我跟她通過電話,她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還約咱們幾個有空聚聚……我就想著,見到圓圓的時候,我得拿出百分之二百的誠懇,比參軍時的宣誓還要誠懇,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一定會原諒我的哦?」

   葉欽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恍惚了一瞬,說:「不見得。」

   周封沒得到肯定,懊惱道:「幾年不見,阿欽你咋變這樣了?就不能鼓勵鼓勵我嗎?」

   葉欽苦笑,他自顧不暇,還怎麼給別人加油打氣。

   周封忽然歎了口氣,再次開口時,語氣變得莊重:「這些年,我每天對著一望無際的荒野,漫天遍地的黃沙,想的最多的就是他。睡覺的時候想他睡了沒,吃飯的時候想他吃了沒,聽連長上台發言,都能看成是他在國旗下講話。說不定也是靠襯托吧,部隊裡一堆糙漢子,哪個有他笑起來那麼甜,對我那麼全心全意的好?」

   說著說著把自己弄笑了,清清嗓子又道:「那不然阿欽你傳授點經驗給我吧,我怕見到他兩腿打顫說不出話,到時候讓他們班學生笑話。」

   剛和惦記了五年的人打照面的葉欽此刻是擁有發言權的。

   他抬頭望醫院素白的天花板,琢磨半天,怕周封聽不懂似的盡量轉換成通俗語言:「沒過腦子的話,憋著一個字都別往外說。還有……心裡揣了好多年的真心話,不要不好意思,每一句都要認真說給他聽。」

   趁現在還有機會。

   回到首都的這一天,葉欽剛好接到上次試鏡的劇組發來的合同。

   鄭悅月喜不自勝,大清早就押著葉欽把合同簽好發回去,接著就開始給他籌謀找個助理。雖說只是個偶像劇,不是什麼大製作,在S市的拍攝也不過一個多月時間,但好歹掛著男三的名頭,演員一個人拎包入住太失排面。

   好不容易多方聯繫把助理定下,又拉著葉欽去超市大採購。

   葉欽參加戶外運動節目拍攝整整三天,回宿舍也沒撈著休息,哈欠連天地跟在鄭悅月後面,看著她鍋碗瓢盆各種生活用品一股腦往購物車裡扔,攔都攔不住。

   「又不是第一次拍戲,用不著準備這麼多吧。」

   葉欽怎麼說也出道快五年,正兒八經的電視劇沒拍過,小成本網劇、微電影什麼的還是拍了一籮筐,他覺得鄭悅月小題大做,過分緊張了。

   「怎麼用不著?」鄭悅月拿了幾瓶驅蚊液花露水在手上看,「你們是在S市郊的山上拍,洗澡什麼的都不方便,還有山上蚊子有多凶你不知道吧?能把你這一身細皮嫩肉咬成篩子,一喝水就跟花灑一樣呲呲往外噴。」

   葉欽被她的描述嚇到,主動把那幾瓶花露水都收了,次日上山時口袋裡就揣了一瓶。

   臨近母親羅秋綾的忌日,葉欽怕後面拍戲要提前進組,沒時間回首都,就想先去看看。

   羅秋綾被葬在羅家的墓地中,和外公一樣地處深山。

   從前來這裡都是車送到羅家在山上的別墅,第二天早上走兩步便到了。現在沒車也沒房,葉欽徒步上山,邊走邊用手機在山上的民宿定了一件單人房。

   以他的腳程,走到山上天就黑了,只能留宿一晚,明早起床去慕陵祭拜。

   今日空氣質量不好,山間霧氣瀰漫,葉欽爬到一半,舉目望去,眼前逶迤向上的山路都看不清晰。

   已是日暮時分,偶爾路過的行人也是往山下去,他當時便生出了回頭改日再來的想法,拿出手機準備退定好的房間,結果退款按鈕點不動,翻回去才發現頁面上寫著「特價房不予退款」。

   葉欽捨不得錢,思考片刻,咬咬牙,接著往上爬。

   漸漸的,浮雲漫卷變成黑霧繞山,蒼巒疊翠也在太陽收去最後一縷光線後變得陰沉昏暗。

   就在這四周唯有微風和樹葉摩擦聲響的傍晚,葉欽發現自己迷路了。

   他不記得自己何時離開石板小路,只記得眼前這片水杉林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上次經過時,還有陽光從筆直林立的樹幹間傾瀉而出,現在只剩下黑沉沉的碎影。

   在附近又繞了幾圈,葉欽開始害怕了。

   在呼吸變得急促之前,他掏出手機打電話。周封和宋珝的電話打不通,鄭悅月在工作,讓他趕緊打電話向警察求助。

   他撥了號碼,「110」三個數字在屏幕上停留許久,直到蟲鳴聲漸起,山間夜晚的涼意襲入肺腑,他都沒有按下撥通。

   倒是湯崇中途打來電話,不知是不是聽說了什麼。想來那張嘴裡也出不了什麼好話,葉欽按掉沒接。

   又一陣風貼面而過,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慢吞吞地將屏幕上的數字清空,重新地按了一串爛熟於心的號碼。

   程非池剛走的那陣子,他整晚整晚地睡不著,窩在嘉園小區的房子裡,聽見一點風吹草動,都以為是他回來了。他把枕頭被子挪到門口,隨時聽著門外面的動靜,電梯傳來的,樓梯間傳來的,甚至窗戶被風吹動的聲響,樓底傳來的汽車發動聲,一個都不放過。

   後來,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不正常,用各種方法逼自己冷靜,不斷告訴自己——程非池去了美國,他想回來的時候便會回來了,他最喜歡我聽話的樣子了,我只要乖乖等著就好。

   再後來呢?

   再後來,媽媽走了,他考上C大卻沒辦法繼續上學,稀里糊塗進了娛樂圈,經歷了他從前想都沒想過的人生,見識了許許多多的人間醜惡。現實的磋磨讓他一天比一天變得堅強,彷彿給自己戴上一個面具,還在面具上塗了厚重的油彩。

   可是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碎成四分五裂?

   他的所謂堅強臨空而建,中空且根基不穩,故而所有的英勇無畏都來源於內心的軟弱,一打就散。

   他從來沒有走出過那片魔障,一直被困在裡面掩耳盜鈴,苟且偷生。

   五年了,他拚命逼自己長大,卻還是活成了如今這副鬼樣子。

   其實他根本沒有長大,他依舊懦弱、自私、虛偽、貪婪,現在還妄圖依靠程非池的歸來,找到重新振作的理由。

   葉欽在黑暗中慢慢蹲下,把自己的臉埋進手掌中。

   四周渺無人煙,這一刻,他不想再用笑容假裝不在意,不想再用豁達偽裝雲淡風輕,任由從程非池再次出現時壓抑到今日的害怕與恐慌盡情釋放。

   世間萬物,皆是他恐懼的來源。

   他怕黑,怕一個人,怕受人擺佈,怕程非池離開,更怕程非池回來之後,再不把他放在眼中。

   冰涼顫抖的手撥通了那個號碼,在聽到刺耳急促的忙音之前,隨著一滴眼淚沿嘴角滑入口中,葉欽哽咽著說:「我……我好想你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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