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試鏡還算順利。
一個勉強能稱為男三的角色,存在感不高的女主親弟,感情線約等於零,故而爭取的人不怎麼多。
葉欽一進去,坐在一排人中間的導演臉上就浮起笑容。傳說這位導演選角最看重的就是顏值,葉欽念了兩句台詞,他就連說三聲「好」,未作其他任何點評,讓他回去等消息。
這四五年間,葉欽也參加過一些電視劇的拍攝,深知在這個圈子裡不能太把隨口的一句話當回事,合同沒下來之前,最好一點希望都不要抱,因為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試完鏡他便乘車回高鐵站。早午飯都沒趕上吃,路上突然胃疼,他到車站買了個三明治,邊啃邊走邊給周封發消息。
兩人約在城東的一家咖啡廳。次日上午周封先到,看見戴著口罩的葉欽走進來,舉手衝他揮舞:「這兒呢阿欽。」
葉欽走過去坐下,直接摘了口罩。周封大驚小怪地攔他:「先別摘,不怕被人認出來啊?」
「這五年你是住在深山裡嗎?」葉欽笑了,「我真不是什麼大明星,站在街上喊『我是葉欽』都不見得有人認識的那種。」
多年未見,兩人隨便閒聊幾句,就找回了年少時的熟悉和默契。
周封仍舊愛嬉皮笑臉,只是這會兒少了些不靠譜的油腔滑調,多了份沉穩的意氣風發,曬黑的皮膚和健碩的身材更讓他顯得硬朗堅毅,男人味十足。
被問到為什麼五年裡為什麼一次都沒聯繫,他一拍桌子,恨道:「當年我爸可是下了死手,把我扔到那信號基站都沒有的地方,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跑了三次都給抓回去了。手機沒法用,只好給你們幾個寫信,提著煤油燈寫了幾個晚上,走二十多里山路才找著郵筒寄出去,誰知道你們一個都沒給我回信!」
葉欽聽了直笑:「那會兒我已經搬家了,鬼知道你那信寄到哪裡去了。」
「劉揚帆和趙躍那兩個傢伙在國外,收不到還算正常,你丫搬家也不……」周封說到一半意識到哪裡不對,「你搬家了?搬哪兒去?」
葉欽道:「搬到市郊的公寓。不過現在那房子也賣了。」
從「也」字中,周封不難推測出他們家之前住的小別墅是最先賣掉的。再看葉欽現在的穿著打扮,以及東奔西跑的生活狀態,看不出他家裡有情況就是真的傻了。
氣氛突然沉寂,周封抿了口咖啡,苦得直皺眉,邊往杯子裡扔方糖邊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葉欽:「怎麼,又換大房子啦?」
葉欽沒有順著他的話糊弄過去,而是把家中破產的事如實相告,包括後來葉錦祥因為非法集資被檢察院提起公訴,現在還在坐牢,以及自己因為沒錢上學,收到錄取通知書都沒去C大報到,選擇做藝人也是因為來錢快。
雖然他可以通過放棄繼承權的方式避免承擔家中的債務,可是他沒有,他承諾受害人會替父親償還,所以他一度負債纍纍,近兩年慢慢還清,狀況才有所好轉。
周封聽得一愣一愣的,見葉欽輕描淡寫,言語中一絲怨憤的情緒也無,便也不將吃驚表現在臉上,輕咳一聲道:「那你現在住在哪裡?」
「公司安排的宿舍。」葉欽說。
「阿姨呢?」
問的是羅秋綾。葉欽垂眼看著桌面,幾秒後復又抬起:「去世了。」
五年前的那個夏天,葉錦祥鋃鐺入獄,羅秋綾為還清家中債務四處籌錢。而當時的葉欽整天埋頭學習,滿腦子只有考上C大這一件事,他對葉錦祥有恨,也深知如今的局面與羅秋綾在婚姻中的懦弱脫不了干係,對家人的態度愈加冷漠麻木。
高考最後一天下著大雨,葉欽剛從考場裡出來,就被醫院打來的電話叫去認屍,看著母親因為車禍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臉,心中才遲鈍地升起密密麻麻的、猶如被千萬隻螞蟻啃咬的疼痛。
從那天開始,他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往後的日子,他只能孑然一身獨自面對。
氣氛更加安靜,周封震驚之餘,不由得替他感到難過。自打見面起,他就發現葉欽與從前大不一樣了,曾經的他最愛面子,寧可嘴硬到底也不將自己軟弱無能的一面示人,這五年必定經歷了許多,才讓他變得像現在這樣雲淡風輕,再淒慘落魄也能打掉牙往肚裡咽。
「不說這些了。」到底是葉欽先打破沉悶,轉移話題道,「你這次回來是為了什麼?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周封剛好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摸到台階忙道:「也沒什麼別的事,看看你們,順便……」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明信片,「順便找個人。」
三天後,葉欽和組合其他兩名成員一起再次前往S市,拍那個臨時把他們加塞進去的真人秀。
鄭悅月對這次拍攝十分重視,給幾個人都買了商務艙的機票,說萬一遇上粉絲也好撐住場面。下午四點多的飛機,一行人兩點就被拖到機場,賀函崧在VIP休息室裡喝茶,宋珝靠在座椅上打呼嚕,葉欽便找了個角落坐下,問私家偵探消息打探得怎麼樣了。
這次提供的信息只有一張薄薄的明信片,郵戳顯示從首都隔壁的H省發出,然而寄件人沒署名也沒留日期,從哪個郵局投遞出去的都很難查,別說查到具體的地址了。那邊說如果還想試一試的話,需要再多一些時間。
葉欽把已知的消息據實告知周封,周封問他花了多少錢,然後打過來一筆遠超那個數字的錢款。葉欽心知他是想幫自己,還是只收了打探消息花的錢,剩下的全部退了回去。
周封在微信裡說:【這些都是我當兵攢下的工資,咱們朋友一場,你拿著,不要有負擔】
怎麼可能沒負擔?五年前走投無路的時候,葉欽也曾向劉揚帆和趙躍求助,他們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從家裡拿了錢接濟他,雖然很快就還上了,但是隔閡就此埋下,這麼些年,他和那兩人再沒有聯繫過。
人類的活動範圍以階級劃分,葉家大廈傾覆,沒了優越的家庭背景,他便什麼都不是了。
葉欽給周封發了個抱拳的表情:【周老闆威武】
然後又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到找人上去,問周封怎麼不自己找人,放著周家那麼大權力不用,找野生偵探是不是傻。
周封發來一個歎氣的表情,不知是為葉欽的執拗無奈,還是在為找不到人喪氣,或者兩者皆有:【我爸還想把我送回去讓我當滿八年兵呢,剛到家還有點水土不服,只好先裝一陣乖寶寶了】
葉欽翻回相冊看那明信片的照片,上面字跡淺淡,從依稀可辨「新年快樂」幾個字裡,依舊能看得出端正秀氣。
他切回微信問:【明信片是班長寫的嗎?】
這久違的親切稱呼似乎也喚起了周封的回憶,半晌他才回覆,肯定道:【是他,他的字我不會認錯】
飛機比高鐵快得多,抵達S時天還亮著。葉欽沒帶行李箱,在出口處等另外幾人去轉盤處拿托運的行李。
這回要逗留三天兩夜,包裡帶了不少換洗衣物,因為公司人手不夠分不出助理跟他們,葉欽的書包裡還被鄭悅月塞了兩套上節目要用的服裝以及一個化妝包。
這會兒多個航班同時抵達,取行李的地方人頭攢動,葉欽左等右等不見人出來,把背著的沉重書包暫時放在地上,揉著自己的肩膀左右張望,心說哪裡有粉絲,月月姐分明是想太多了。
目光在掠過出口處時,偶然捕捉到一個高大挺拔的背影。
葉欽的眼睛倏地瞪圓,下意識往那個方向走兩步,放在腳邊的背包沒了支撐,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他才回過神來,拎起包重新背上身。
再抬頭去尋,那個背影已經不見了。
去往酒店的車上,葉欽腦袋抵著窗戶看S市的繁華街景,心想最近可能睡眠時間太少,累到都產生幻覺了。
他五年前就去了美國,說不定以後都不會回來了。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他那樣好的人,弄丟一次,憑什麼這樣輕易地讓自己在人群中再次遇見?
葉欽一面自嘲活該,一面勸自己放寬心。反正周封那份自信和篤定,自己永遠沒資格再擁有。
這些年來,除了學會獨立生存,葉欽還學會了自我安慰這個相當好用的技能。可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彷彿夏日裡驟降的氣溫,多少還是影響到他第二天拍攝時的狀態。
偏偏這是戶外運動類節目,沒法躲在角落當背景板,葉欽硬著頭皮踩冰刀進入場地,中途連摔幾個屁蹲,還得顧忌鏡頭在拍,拚命控制自己不擺出齜牙咧嘴的醜表情。
好在主持人姐姐心善,對第一次上節目的他諸多照顧,還總把話題往他身上帶,說「長得好看的人摔跤都是美的」。
沒成想引起賀函崧的不滿,幾次經過都趁攝像頭轉往別處,故意給葉欽使絆子,一會兒推他一下,一會兒從他身旁飛快地擦肩而過。葉欽最後終於被他碰摔,尾椎重重著地,四仰八叉地倒在冰面上,疼得臉都白了。
有攝像機過來拍特寫,賀函崧還過來搶鏡頭:「欽欽你怎麼回事啊?不是說在大學社團裡學過滑冰嗎?……哦抱歉抱歉,我記錯了,學過滑冰的不是你,你都沒上過大學。」
葉欽對於這番刻意至極的表演無話可說。躺著緩了一會兒被工作人員扶起來,目睹全部過程的主持人姐姐私底下跟他說這段後期會剪輯掉,讓他別放在心上,還跟他說學歷不是衡量人的唯一標準。
如今大眾對藝人的內外兼修愈加重視,葉欽自出道起就因學歷低被人詬病。他們組合中賀函崧是首都戲劇學院的在讀生,沒事就去學校吃頓食堂擺個拍;宋珝學霸名聲在外,高考分數超一本分數線足足三十多,已經是業內能將工作和學習兼顧好的典範楷模,之前還被邀請去參加最強大腦;另外兩個成員都是音樂專業的學生,離開組合後便回到校園繼續深造,整個組合只剩下葉欽一個不學無術的渣滓。
是以這話葉欽沒什麼好反駁的,他邊揉屁股邊擠出一個笑:「我確實沒上過大學,也沒參加過什麼社團呀,所以你們都不許笑我不會滑冰哦。」
雞飛狗跳的一天過去,葉欽以為終於能休息,回到車上就拿出東西準備卸妝。
「先別動先別動。」鄭悅月上車時阻止他們道,「還得去個地方,都別著急卸妝換衣服。」
葉欽猜到沒什麼好事,卻也沒表現出過分強烈的反抗情緒。賀函崧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擺臉色說:「半個小時,多一分鐘都不行。」
鄭悅月道:「湯總也在。」
賀函崧登時挺直腰,從包裡拿出粉餅開始對著鏡子擦擦補補。
宋珝是最後一個反應過來的,湊到葉欽跟前問:「是不是又要我們去陪……陪那個啊。」
葉欽偏過頭,小聲道:「小孩子家家,腦袋裡別盡揣些亂七八糟的,就當有人請客,敞開肚皮吃就行。」
這種被帶到老闆們跟前露臉的情況,葉欽自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說得更難聽點,以他的咖位,能被捎帶上的機會都很少,多數還是得跟著賀函崧蹭臉熟。
從前有賀函崧在的地方,他們幾個都是背景板,畢竟是男藝人,他也不害怕發生什麼應付不來的事。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幾個只要點頭哈腰地打招呼,張總王總李總挨個喊過去,最多再喝兩杯酒意思一下,所以葉欽一點都不緊張。
走進酒店,葉欽伸長脖子到處打量,一會兒想回去得買個膏藥貼一下尾椎,一會兒想這家酒店重新裝修之後原來是這個樣子,地板和吊頂都金光閃閃亮得晃眼,越發流於俗氣。
這話葉欽只在心裡暗暗吐槽,自是不會說出來的。若是不知道他七八年前作為客人來這裡住過頂層的高檔套房,任誰聽了這話都會覺得他在酸。
進到寬敞豪華的包廂裡,葉欽也只縮在賀函崧身後,垂頭看地面,誓要將這花紋刻在腦子裡回去上X寶尋同款似的。鄭悅月在後面碰了他好幾下,讓他抬頭笑一個,他便跟著賀函崧迅速打完招呼,然後低頭繼續鑽研地毯圖案。
這一桌有節目組導演、電視台高層,還有幾個贊助商。贊助商以賀函崧的大金主湯崇為首,在座無人不知湯總和賀函崧的關係,便攛掇著賀函崧坐到湯總邊上陪著喝幾杯。
誰知湯崇今日沒有順勢應下,而是笑盈盈地說今天人太多,不好讓大家看笑話,不如讓他們表演個節目助助興。
葉欽眼皮一跳,感受到湯崇在他身上逡巡徘徊的視線,更是頭皮發麻。
鄭悅月見慣了這種場面,把他們三個往前推:「唱首歡快的歌,就去年夏天的那首單曲吧,打起精神來,別讓老闆們掃了興致。」
站在中間的賀函崧第一個掛臉,宋珝也被這帶有侮辱意味的要求弄得愣住。
然而唱歌跳舞是他們的本職,哪怕換了個地方,他們的地位也不會發生改變。面對這幫開罪不起的大人物,縱然再不情願也該扯開嘴角,逢迎賣笑。
唱首歌而已,又不會少塊肉,不唱說不定還會扣錢。
葉欽硬著頭皮接過話筒,往宋珝手上遞,在他耳邊提醒:「就三分鐘,忍一忍。」
不知哪個老闆還找出伴奏用手機放,前奏一過,三人剛要開嗓,湯崇忽然站起來:「先停一下,咱們這兒還有位貴客沒來。」說著抬手看腕錶,「就快到了,我下去接他。」
葉欽差點被突如其來的打斷嗆岔氣,拍了拍胸口,聽著坐著的人討論什麼「易家大公子」「剛從國外回來」,也無暇往心裡去。
等到包廂門再次被打開,一屋子人站起來恭迎,有幾個滿臉堆笑地喊「程總」,葉欽還不以為意。全國上下姓陳的老闆多如牛毛,大街上隨便吼一聲都能有七八個回頭,這位陳總還是成總大概率跟湯崇一樣有個好爹,那又如何?只要走進這烏煙瘴氣的名利場,便會泯然於眾人,變得與在座諸位沒有任何不同。
可當那來人一出聲,葉欽就像被重錘敲了一記,渾身連皮帶骨都震得發麻。
「抱歉遲到了,路上堵車。」
男聲低沉厚重,熟悉的頻率敲打著葉欽的耳膜,簡單客套的一句話讓他聽得心神戰慄,恍如瞬間穿回霧靄層疊的夜夢中。
接著,一陣風自身側掠過,葉欽支起僵硬的脖子,目送進來的高個子男人坐到專門為他留的空座上,淡定自若而又不失禮貌地環視包廂裡的每一個人。
雖然沒抱什麼希望,但每當睡不著的時候,傷心難過的時候,撐不下去的時候,葉欽還是會在心裡偷偷幻想重逢的場景。
在這一千七百多個漫漫長夜裡,他做過不下上百個預設,普通的,美好的,甚至有些尷尬的場景,他統統都想過了。
可現實總是會超出人的想像,至少在他的預設中,沒有哪一個場景會如眼下這般不堪。
「程總來得正好,偶像組合剛要唱歌給大家助興呢。」節目導演熱情道,「您剛從國外回來,大概不認識他們幾個吧?來來來,小賀先帶著弟弟們自我介紹一下,讓我們程總認識認識。」
賀函崧帶頭說了自己的名字,宋珝緊隨其後。輪到葉欽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開口的,他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晰,五感迅速衰退失靈,唯有視覺尚存一線。
正是這僅剩的一點感官,讓他敏感地捕捉到程非池看向他的目光。
那眼神平靜無波,只在他身上停留不到一秒便移開了,像在看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