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鬼妾
大床邊,清理出了一塊空地,設立了一個簡易的法壇。
有個穿著道袍的魁梧壯漢似乎剛剛步罡踏鬥過,這時在床邊看著那女人,扒開她的眼皮觀察一番,又給她把了把脈,說出那句話來。
阮椒走進來,一眼掃過站在牆邊的梁力,仔細看了看這個壯漢。
神清氣正,望他的氣息、看他的打扮……似乎是茅山派的。
玄門主分兩大派,一個是以正一派為主、主修符咒的正一教,一個是全真派為主、主修金丹煉養的全真教,茅山派在符咒上有很高的造詣,也被歸於正一教中,算是其中很出名的部分。
在沒能顯化神身以前,阮椒跟城隍這神職隔閡不小,很難憑藉氣息區別不同教派,但是現在他一望氣,就能把壯漢的氣息跟記憶裡的茅山道士對上——而且這位恐怕還不是只偶然學到些符咒皮毛的野道士或者小支派,而是正經受籙的茅山傳人。只是叨逼叨裡提到玄門式微了,傳承也大多斷絕,也不知這個傳人能有多少本事。
阮椒回憶了一下之前的余道士和趙道士,他們同屬正一教,但具體是哪個派別……這裡面譜系太複雜,也很難分辨了。那兩人也是受籙的,只是做師侄的那位連個符鏡都沒有,施法時本領有限,做師叔的那位強一些,然而施展幾種法術後消耗也太大了,他們的水準在現在道教裡要是佔據的地位不低,那可能玄門的境況比他想的還要差一些。
正想時,魁梧壯漢再次步罡踏鬥,口裡念念有詞起來:“開通天庭……三魂居左,七魄守右……亦察不祥……急急如律令。”
連續念了好幾遍,魁梧壯漢再去看那女人,見她身上陰氣不減,神智還不清醒,他歎口氣說:“剛才我看梁善人魂魄沒有因病削弱,所以判斷她並不是被人奪舍,於是念誦了我茅山派的醒魂咒多次,照理說她至少該醒過來片刻,卻並沒有……可見受到的擾亂很深,恐怕之後她的魂魄將被攝走,又或者病情不斷加重,乾脆斷了生機啊。”
聽他這話,旁邊一個老夫人焦急起來。
“韓大師,這、這難道沒有解救的辦法嗎?”她十分驚慌,“我女兒還年輕,她還有好長的日子呢!她這樣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有鬼要害她?是不是,是不是……”
韓道士眉毛一動,問:“是不是誰?”
梁家的老爺子扶著老夫人,他比老夫人稍微冷靜些,眼眶微紅地說:“麗婉和她的丈夫感情深厚,給他做七,天天傷心。會不會是他捨不得麗婉,想把麗婉給帶走?”
韓道士想了想:“這倒不是沒可能。這樣吧,你們取一件梁善人丈夫的遺物來,我給他們測算測算。”
老夫人連忙要去找,守在一邊的梁力先動了,他飛快地跑去拿了一條項鍊出來,遞給韓道士,語氣急促地說:“我小姑姑這些天很傷心,每晚都要把她和小姑父的東西拿出來回憶,您看這東西行不行?”
韓道士接過來:“是經常把玩的當然更好。”
項鍊下方掛著個小相框,裡面正是女人和一個斯文男人的照片,兩個人的神態很親密。這條項鍊看起來是被人經常保養的,很是光滑鮮亮。
韓道士拿出黃符畫了張符,並寫上樑麗婉的生辰八字,然後用符包住項鍊作法。只見他伸手朝梁麗婉那邊一抓,並把手掌握住符紙項鍊,另一隻手並起劍指念誦咒語,再往符紙上一點——
下一刻,符紙燃燒起來,轉眼就燒完了。
項鍊完好無損。
韓道士搖搖頭,臉上有些失望:“不是。”
如果是,他也知道到底是什麼鬼作祟,可竟然不是,線索又斷了。
聽他這麼說,梁家眾人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想法。
韓道士遲疑著,開口說:“有個問題,不知該不該問。”
梁老爺子說:“大師儘管問。”
韓道士就說道:“這種情況其實也很像是結冥婚,不知梁老爺子、梁夫人你們兩位是否跟其他人家交換了梁善人的生辰八字,並答應了對方結為秦晉之好之類的話?”
梁老爺子惱火道:“沒有,我怎麼會把女兒嫁給鬼?她還沒從喪夫的悲痛裡走出來,我要這麼做,不是在她的傷口上撒鹽嗎?”
韓道士連忙安撫:“梁老爺子息怒,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整理一下語言,“我的意思是,兩位在跟人聊天的時候,有沒有類似的玩笑話,比如對方跟兩位提起過他兒子的生辰八字,又問過梁善人的,開玩笑似的說起要是兩家能成多好這樣的,即使相隔時間長,是不同時間的聊天也都算。”
梁老爺子仔細回想,終於還是搖頭說:“沒有。”
梁夫人也說:“沒有。”
韓道士就納悶了。
而阮椒在韓道士作法的時候就已經打開神目給梁麗婉望過氣,早就知道這不是結冥婚,因為冥婚也是結婚,必定會在梁麗婉身上產生一條姻緣線,把她跟一隻鬼聯繫起來,但是她現在身上只有一條斷了的紅線,這代表她的丈夫已經死了,而且他們不會再有緣分……這多半就是說,她的丈夫已經進入陰間,甚至可能已經投胎,成為新的人了。
不是冥婚,不是奪舍,魂魄還被擾亂到昏迷不醒,有重症之狀,實在是讓人難以分辨。
阮椒也很納悶,這樣的情況,他一時間也搞不懂。
但是算了,搞不懂就搞不懂吧,他們做神靈的沒道士那麼多花樣,直接來吧——他伸手從梁麗婉身上抓出一把陰氣,搓成絲線,然後朝外一扔。
接下來,他就順著這絲線去找那只大鬼了。
阮椒跟著那陰氣大步行走,不知不覺間就到了郊外的一片山地裡。
從前他沒注意,現在一看,這裡的陰氣很足啊,應該有大鬼——也不奇怪,鬼怪一類大多都在人跡罕至的地方,鬧市裡的不多。
只不過,居然四處一片白霧濛濛,找不到路了。
阮椒腳步一頓,覺得很奇怪。
難道是大鬼弄出的迷魂鬼術?但是對於城隍來說,鬼的把戲是很難迷惑住他的。
阮椒再次打開神目,朝著周圍看去。
這一看,他就愣了愣。
眼前的情景驟然一變。
漫天的白霧一下子從濃變淡,露出了大片的山林,山林中有雜七雜八的小道,小道邊有些樹木的下方有些破舊的小墳包,看起來很是荒涼。
兩個高大的人影好像看不清彼此似的,一邊試探一邊尋找……正是牛頭馬面。
阮椒眉一皺,快步走過去,祭出城隍印朝那白霧一砸——
刹那間,白霧徹底被打散一塊,牛頭馬面也回過神似的,立刻朝著阮椒看來。
“城隍爺!”倆鬼神迅速靠近,滿臉都是愧色。
覃愫說:“今晚是我們太大意了。”
她一看這天色,哪裡還不知道是自己兩人沒能準時回去,才引來城隍爺的尋找呢?身為下屬,還得勞累上官搭救,是她們的失職。
李三娘跟在覃愫身邊,馬臉上也露出羞愧。
“城隍爺,是我們的過錯。”
阮椒擺擺手說:“先不忙著認錯,你們身為鬼神,怎麼會被鬼術迷惑?”
覃愫思考後回答:“我們去別墅後,發現那個梁女士的身上陰氣復發,比以往更濃,於是抓了她身上的陰氣,順著尋找……到這裡後,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覺得突然看不見對方,似乎迷路,就盡力尋找起來。”她看向李三娘,確認道,“李姐也是吧?”
李三娘“嗯”了聲說:“真的是無知無覺就這樣了,我也用了神力,但是沒用。”
阮椒沉吟起來。
牛頭馬面跟他的操作是一樣的,只不過到了這地方就直接被迷失而已,這白霧也短暫地迷惑他的視線,不過他一打開神目,一切就清晰了。
而且,他用城隍印砸那白霧,雖說用的神力不多,可是僅僅砸散了一塊也太少了,這麼估算,要想破壞全部白霧,消耗的神力必然不少……
這事兒不對。
正在阮椒思索的時候,有什麼動靜從遠方飄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運轉神力,把牛頭馬面並他自己一起隱匿了行跡。
遠遠地,也有白霧飄散,那些白霧中間有幾道僵硬的身影上下蹦跳,整整齊齊,越來越近。
阮椒看過去,瞳孔陡然收縮。
是……紙人?
四個相貌英俊、面無表情的紙紮人,他們穿著唐裝戴著小帽,臉上塗著厚厚的腮紅,正抬著一頂小轎跳躍而來。每一次跳躍小轎都能前進好幾米,速度相當快,而那小轎是青色的,在四個頂角貼上了白慘慘的“囍”字。
小轎的兩邊開著小窗,簾布飄拂間,露出裡面穿著白衣、臉色蒼白的女人。
是梁麗婉!
阮椒眯起眼。
梁麗婉還是生魂,但如果放任紙紮人把她帶走,恐怕就真的活不過來了。
必須把她攔下來。
阮椒立刻就要讓牛頭馬面出手,然而他還沒出聲,一道人影踩著什麼東西飛速滑了過來,此刻丟出一條繩索,暫態就把四個紙紮人的脖頸套住了。
四個紙紮人猛地拽住繩索,一扯就斷,他們的動作不停,扛著小轎就要跳進前方的白霧裡去。
那人影又甩出了幾道黃符,爆炸出道道火光,炸開了紙紮人的胳膊,小轎“哐”的一聲,就這麼落在了地上。
接下來,人影手持一把劍,跟紙紮人大戰起來。
人影就是那個韓道士,他可能是發現不對追過來,勉強攔住了紙紮人的去路。
不過,紙紮人難道是靈堂裡的?阮椒想,先前他並沒有留意靈堂,也許裡面有幾隻紙紮人是有所不同的也未可知。
阮椒看一眼小轎裡的梁麗婉,沒有用神力喚醒她。
被鬼強行抬走不是什麼好的經歷,貿然叫醒了她反而容易嚇得失魂,還是看韓道士能不能把梁麗婉救回去吧。
韓道士拿著的是一把很不錯的銅錢劍,嗞嗞地冒著火光,每一次攻擊都能給紙紮人帶來不小的傷害,但紙紮人不是真的,它們就好像不知疲倦似的不斷衝擊,以至於韓道士初時能鬥得過,漸漸法力消耗太快,就有些捉襟見肘起來。
阮椒見紙紮人越戰越勇,朝兩隻女鬼示意。
覃愫和李三娘閃身出現,一瞬間就各自頂住了一隻紙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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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莊沒想到這次接的單子這麼坑,作為茅山正統受籙天師,他在年輕人裡可說是數一數二的了,本來以為過來驅逐陰氣,最多找找丟失的魂魄就行,可哪裡想到多種猜測都被推翻,且他正在苦思冥想時,苦主突然就生魂離體飄出窗外呢?
等他反應過來去追的時候,就見靈堂裡鑽出四個奇怪的紙紮人,它們扛著小轎過來把梁麗婉的生魂往裡面一塞,已經蹦躂離開了。
韓莊可說是使了吃奶的力氣才追上,可追上以後他卻以一敵四漸漸落在下風,再這麼下去沒了面子不說,梁麗婉的生魂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抓走、還不了陽,他心裡哪能過得去?以後的修行都得受影響。
可惜的是,韓莊加大攻勢,還是快耗完了,就在他極力想辦法的時候,突然間,有兩道高大的怪影出現,一怪一個,先把兩隻紙紮人打成稀巴爛,他的壓力一下子減少了很多,趁機也幹掉自己面前這個,而那怪影又迅速地解決了最後一個。
鬆了口氣,韓莊就要去跟兩個怪影道謝,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兩個怪影就又消失了。
韓莊:“……”
還是先把生魂送回去吧。
下一刻,韓莊從兜裡掏出了幾張符紙,就地打滾,出現了五隻小鬼。
小鬼們趕緊抬起轎子,在韓莊的命令下,朝著別墅方向走去……
韓莊先對著怪影消失的地方行了個禮:“多謝搭救。”
然後,他就帶著小鬼並轎子一起回去了。
阮椒說:“跟去看看。”
牛頭馬面隨在他身旁,一起跟上。
而韓莊一邊護送,一邊心裡嘀咕:那兩個怪影有點眼熟,可惜連背影都沒看全……它們應該也是鬼怪吧,受哪位道友驅使幫忙,還是本身看不得這事兒過來幫忙?回頭還得好好調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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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麗婉的生魂順利回歸身體,可惜她還是沒醒,所以,事情其實也還是沒解決。
先前梁家眾人只看見怪風吹過,這位韓大師就急急忙忙跳窗出去了,而梁麗婉的臉色也難看了很多,都很驚慌,現在看見韓莊回來一陣作法,梁麗婉的臉色好轉許多,才又驚又怕地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韓莊也很傷腦筋,直接說:“剛才梁善人的生魂被幾個紙紮人用小轎抬走,那小轎上貼著‘囍’字,明顯是要送去某只大鬼那裡。可現在能留在世上的鬼裡,除非是鬼王裡最頂尖的幾隻天師都不願意招惹的,不然大多被監控著,做事很謹慎,不可能會隨意抓人生魂。”他歎口氣,“青皮小轎貼喜字,紙人送女去郎家。梁善人這是被送給那大鬼作了鬼妾啊,梁老爺子,梁夫人,你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阮椒也回來了,正聽韓莊說了這話,陡然一驚。
鬼妾?
是了,從古到今夫妻一雙人,只有夫妻之間才能有天地承認的姻緣線,妾是沒有的。不是結冥婚而是被送給大鬼作妾,當然不會看出什麼來。等真送到大鬼那,大鬼再搞個納妾的儀式,因果線大概還會顯示一些東西出來,但那也跟姻緣無關就是了。
只是,活人給鬼作妾,如果不是活人自己答應的話,那麼就一定有人替她答應,而能替她答應的人照理說只有父母,連父母都不在了才能是父母的父母,其他人都不行。
然而,梁家的老夫妻的的確確沒有做過任何事,怎麼問都是沒有,神情間一片坦蕩。
梁力見爺爺奶奶被盤問得激動,自己也衝動起來,一個箭步過來就要去抓韓莊的領子,怒聲道:“你這道士怎麼回事?問問問!問什麼問!小姑姑是老來女,我爺奶對她最疼愛,怎麼可能把她賣給鬼當妾!她可是個活人,我們家什麼都不缺,幹什麼要賣她?是不是你沒本事,才這麼推卸責任啊?!”
韓莊苦笑著拉開梁力的手,無奈說:“我也是想早點找到根源,也好替梁善人解除危難不是?現在的情況是我暫時把她帶回來了,可如果對方還要來找人,我攔歸攔,可是攔得了一時攔得了一輩子嗎?那大鬼的實力多少我也不能確定,不弄清楚我沒把握去找他談……”
梁力鬆開手,也不知道該不該信韓莊。
然後韓莊又問了幾個問題,一時間,卻都沒什麼辦法。
阮椒不耐煩聽他們撕扯,叫牛頭馬面盯著就是,自己則往其他幾個房間裡走,想看看有沒有其他的線索可找。
就在一旁的書房裡,阮椒抬頭看到了牆面上的巨幅照片——這是一張新婚照,夫妻倆站在喜堂上,男穿一身紅綁著大紅花,女穿鳳冠霞帔,兩人面朝彼此,互相下拜。
看到這一幕,阮椒腦中突然劃過什麼,他下意識地打出一道神力。
下一秒——“嘭!”
那巨幅的照片連同相框一起砸落在地上。
巨大的響聲驚動了主臥裡的人,韓莊快步過來,正看見那幅照片。
蒼白的月光透過窗櫺灑下來,照亮了照片上的情景。
韓莊看清楚了,頓時驚異地說:“梁善人結婚時,用的是古禮?”
跟隨過來的梁力接話說:“他們是拜堂成親的,有什麼不對嗎?”
韓莊深吸一口氣,先把照片扶起來,然後說道:“過去了我還有些問題要問,到時候一起解釋吧。”
回到主臥,韓莊嚴肅地說道:“從現在起,先別問我,我問什麼回答什麼,等我問完再說其他,可以嗎?”
梁家眾人面面相覷,都是答應,但是在他們的心裡,突然產生一絲不好的預感。
韓莊就發問了:“拜堂成親時,是嚴格按照古禮來的嗎?比如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對拜,一樣不錯?”
梁夫人點點頭:“是。”
“對拜時,男高女低還是女高男低?”
“……男高女低。”
“梁善人坐花轎嗎?其他流程也一樣嗎?腳著地嗎?”
“是坐花轎的,按照風俗,她哥哥背到喜堂的,腳一直沒著地。”
“有蓋頭嗎?挑起蓋頭的時候,誰挑的,怎麼挑的,用了秤桿沒?”
“有蓋頭,是男方的一個親戚按照古禮,先用秤桿輕敲麗婉的頭頂,然後從下往上挑……”
雖然韓莊問得又多又雜,但是梁夫人還是說得很清楚。
韓莊臉色很複雜,說:“拜堂的古禮裡,女人處處低男人一頭,這……梁善人是怎麼想用古禮成親的?”
梁夫人歎口氣:“當時麗婉丈夫家世普通,為了給麗婉最好的,婚禮是在我們梁家舉行的,後來麗婉覺得這樣很傷小羅的面子,就乾脆在小羅家也辦了一場古禮的。當時麗婉是特意查過了的,覺得夫妻倆感情好,既然小羅為了給她最好的不計較外人的閒言碎語,先在這邊辦婚禮,她也可以在小羅老家那邊給小羅長臉,反正也就是個形式……”
阮椒站在旁邊,聽到這些,心情跟韓莊一樣,都很複雜。
韓莊沉默,還是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拜堂的時候,寫了婚書嗎?”
梁夫人跟梁老爺子對視一眼,說:“寫了。”
阮椒暗想,果然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