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西風
蕭桓一個手勢,禁衛當即押下胡尚書。
「肆意遣派人手入宮,妄圖挑撥不遜,污蔑重臣,視同謀反。」蕭桓道,「看在烈鈞侯寬宏大量不計較的份上,只革官流放,不誅九族。」
蕭桓末了不忘給林熠加個美名,禁衛將胡尚書和侍從帶下去,御書房一片寂靜。
當天晚上蕭桓去看林熠,聶焉驪恰到江陵,好奇來看烈鈞侯什麼樣,正陪林熠下棋,見蕭桓神情發冷,聶焉驪十分識趣地沒有開口打趣,立即回去了。
蕭桓連讓數子,林熠就算不想贏也迅速地贏了,記棋很費精力,他略疲憊,仍是打起精神:「陛下。」
蕭桓身上的睡蓮淺香很特別,林熠對此敏感,他一進來就知道。
蕭桓伸手去掂酒罈,林熠也恰伸手去拿,兩人的手碰到一起,林熠抽回手,頓了頓,道:「陛下的朋友喝了一半。」
他起身走開,蕭桓上前握住他手腕,從背後將他拉進懷裡,無奈道:「脾氣就這麼大?」
林熠聽不見,也不知蕭桓要做什麼,蕭桓的體溫從背後傳來,氣息將他籠住,他不大捨得,卻還是打算掙開,長痛不如短痛,不能真的溺在其中。
可蕭桓將他轉過來,抬手撫摩他的臉,拇指輕輕掠過遮目的玄色錦帶,又撫過林熠窄挺鼻樑,低頭吻在那血色極淡的唇上。
林熠當即愣住,下意識要退後,卻被蕭桓攔腰攬在懷裡,蕭桓托著他腦後烏髮,細細吻下去,輕輕撬開林熠牙關,唇齒相糾纏,似要將懷中人融入身體內。
林熠腦中一片空白,不多時便被奪去了理智,蕭桓擁緊他清瘦修長的背脊,他們就像世上唯一相依的人,滿殿燈燭盈躍,庭外沙沙細雪,靜夜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蕭桓鬆開林熠,兩人氣息急促,林熠輕輕攥著蕭桓腰側衣袍,略尖瘦的下巴微微抬起。
「陛下……」林熠還未說完,蕭桓俯首在他唇上輕輕噬咬了一下,像是懲罰。
「縉之。」林熠默了默,改口道,「讓我想想,好不好?讓我想想……」
蕭桓沒有逼他,只是告訴他,自己未曾有納妃立後的打算,而他也絕不是江山社稷的阻礙。
林熠一夜未眠。
家國,江山,戎馬兵戈,侯府……前半生種種在他腦內奔流而過,而身後則是短暫不及白駒過隙的餘生。
次日,蕭桓一如既往來看他,林熠剛剛擦拭了冶光劍——這是他醒來後第一次拿起劍,在此之前,他其實一直逃避著自己。
蕭桓這次沒有扶他,只是在旁看著,林熠持劍出了猗蘭殿,庭中滿地素雪,林熠眼前還蒙著錦帶,清瘦疏朗,一身玄袍寂寂立於雪中。
林熠平下氣息,撤步抬臂,緩緩擺出久違的烈鈞劍法起手式。
他眼前空無一物,耳邊天地無聲,腦海中卻浮現許多人,最終定格在林斯鴻生前陪伴他的時候。
一身昭武鎧甲的林斯鴻從北疆鋪天蓋地的暴風中走來,高大依舊,手中昆吾闊劍亮起金芒,英俊的臉上笑容灑脫如昔:「小侯爺,請——」
林熠深吸一口氣,調運丹田內力,灌注全身,冶光劍劃破一道灼灼寒光,旋身而起,地上雪塵當空揚起。
「看不見,聽不見,便用心去感覺。」林斯鴻的聲音如在耳邊,無數生死彼岸,困苦人世,都化作此刻豁然劍光。
久未碰劍,身體積弱,但林熠身法倒像是更進一個境界,院內梅香拂動,冶光劍一招一式蘊滿日月光華,吞吐江河經久不息。
遮目的黑色錦帶繫在腦後,隨風揚起,林熠周身漸熱,似乎身上桎梏頃刻瓦解。
記憶中走來的林斯鴻慈愛地看著他,昆吾闊劍與林熠揮出一模一樣的招式,兩人隔著光陰與生死,烈鈞劍法氣吞山河,光華迸發。
林斯鴻最終收劍入鞘,抬手在他眉心輕按,整個人化作逐漸透明的光亮輪廓,照耀在往事的大地上:「姿曜,跟隨你的心,永遠都不會錯。」
跟隨這顆心……
林熠在雪地中站定,冶光劍沾了細霰,他氣息略急促,但神情間煥發出生命力。
他轉身面對蕭桓,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笑容燦爛:「陛下,願討教。」
蕭桓看了他片刻,抬手拿過宮人遞上來的醉易。
兩人同時出劍,蕭桓終於窺得從前的林熠是何神采,冶光劍與醉意鋒相錯,林熠已超脫出耳目所限,每一道氣息、每一絲直覺都給他足夠的提示,天地人合一,劍意豁達。
百招過後,蕭桓和林熠面對面站在庭中,飛揚的雪塵彷彿鍍了一層光。
林熠循著感覺走到他面前,蕭桓將他擁入懷中。
這是承熹元年,仲月,江陵城入春前最後一場雪,林熠來到蕭桓身邊的第一年。
想好了麼,可願留在我身邊?
「好。」
漫漫天地,霧雪紛紛,這一刻幾乎成了永恆。
丹霄宮迴廊悠長,聶焉驪在旁抱劍看著,夜棠眼裡凝著淚,寂悲微微閉目,手中佛珠一粒粒拈過。
「臭和尚,回去在你們寺裡多點幾道長明燈,給小侯爺祈福,讓他長命百歲。」面目年輕俊美的玉衡君撞了寂悲一下。
但林熠的身體終究根基重創,動用內力於他而言已經很難,多數時候,他只是靜靜在猗蘭殿內,這方天地和身邊的蕭桓,足以填滿他的生活。
蕭桓移駕猗蘭殿起居,晚上就與林熠同榻,林熠時常被噩夢驚擾,蕭桓便把他攏到懷裡,他總算能連續安寢。
林熠也沒反對他的決定,偶爾打趣問:「御史台的摺子堆在一起,足夠把我架在上面燒死了罷?」
蕭桓則耐心告訴他,孤不過是換個地方就寢,御史台管不了那麼寬。
每晚同榻而眠,林熠總愛往他懷裡鑽,有時鬧著不睡覺,蕭桓便覆上去吻他,探進他衣袍,撩得他起火,最後總是怕弄疼林熠,只是用手解決,林熠壓抑著輕哼的聲音就像某種小動物一般,偎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卻不知為何,林熠越來越愛飲酒,蕭桓擔心他身子,問玉衡君,玉衡君卻道:「不必理會那幫御醫,喝酒不礙事。」
四月裡,江陵城杜鵑和桃花盡開,賀西橫已經把北疆打理得井井有條,再回江陵時穩重許多,蕭桓不在的時候,他就陪著林熠。
「有什麼要問的?」修修改改,林熠終於製出一套合意的木蝶圖紙,將桑柘木蝶放在書案上,問賀西橫。
賀西橫這次回來,也看出林熠和蕭桓的關係,守在林熠身邊,猶豫片刻,在他手心寫著問道:「舅舅和陛下在一起,開心麼?」
「同他在一塊兒,今生便不後悔了。」林熠便笑,知道賀西橫是怕他受委屈,「你呢,不想舅舅這麼做?」
賀西橫忽然湧出淚來,悄悄擦了,告訴林熠,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高興,怎麼都好。
林熠揉揉賀西橫頭髮:「小西橫,日後我若不在了,好好照顧自己,也替我照顧好他。」
賀西橫回北疆時,久違的邵崇猶前來看林熠。
彼時戰亂結束,朝中太子和蕭桓奪位愈演愈烈,黨政之禍野火蔓延,永光帝臨終傳位蕭桓,洛貴妃不久病逝隨先帝而去,邵崇猶則趁亂刺殺了蕭放,從此一度在江湖銷聲匿跡。
邵崇猶只是簡單同林熠聊了一陣子,林熠至此還是不瞭解他,但北疆六年,邵崇猶雖奉蕭放之命潛在林熠身邊,始終沒有害過林熠。
蕭桓回來,邵崇猶看見林熠臉上的神采,心中也明白了什麼,看了看蕭桓,終究沒有提起血緣身世,只是留下舉世難尋的藥材,便告辭離開。
臨走時恰與聶焉驪相遇,兩人對視一眼,聶焉驪朝他笑了笑,耳畔藍紫寶石的耳釘耀目,邵崇猶對他微一頷首,而後擦肩而過。
從前的日子似乎人人都有遺憾,多少應逢終未逢,恨對面,不相識。
四月末,暮春,林熠每日要飲下大半壇應笑我。
猗蘭殿內,林熠喝了酒,泡在溫泉池中許久沒有動靜,蕭桓擔心,便進去看他。林熠微微睜開眼,靠在池邊對蕭桓道:「縉之,我腿麻了,動不了。」
蕭桓便穿著一件單袍下到池中去抱他上來,林熠卻勾住他脖子主動吻上去,含混著撒嬌般道:「騙你的,陪我待一會兒罷。」
蕭桓將他抵在池邊細細親吻,池水氤氳霧氣,林熠伸手在水中解開蕭桓單袍,兩人肌膚相貼,蕭桓在他耳畔道:「姿曜。」林熠聽不見,但仍是呢喃道:「縉之……要了我吧,都給你。」
他纏著蕭桓,無比依賴地擁緊他,蕭桓在這裡第一次要了林熠,一開始輕柔地進去,最後每一次都衝撞徹底,池水溫暖,一層層漾出波光,兩人纏綿極盡溫柔,如同再也不會分開一般。
自那以後,猗蘭殿的每個角落都曾有他與蕭桓親密的影子,每每相擁,體溫彼此傳遞,陷入幾乎瘋狂的境地。
素日裡林熠安靜無比,一身黑色錦袍,他極少離開猗蘭殿,坐在庭中花樹下,亦或殿內書案旁,蕭桓一回來便從背後擁住他,在他唇邊和額角落下吻,一如每個清晨離開時一樣。
即便從未分開超過三天,林熠也總是很想念蕭桓,卻也不說,只是早早等在殿外廊下,聞聲便準確無誤地迎過去。蕭桓接住撲到懷裡的人,將他背起來,緩緩往回走,夕陽把兩人影子拉得很長。
偶爾蕭桓一整天裡都在猗蘭殿陪他,林熠那雙手腕薄而靈巧,白皙剔透,玉雕竹骨,曾經拉得開最重的弓,揮得出最致命的劍。
他不再動用內力,無事便在庭中練劍,總是赤足散漫,一身錦衣帶起枝頭微風,杜鵑花飄飄搖搖,落瓣悠悠垂在足邊,夕陽漫灑金輝,院中身影修長。
蕭桓將他擁在懷裡,花樹下陪他刻出一隻又一隻桑柘木蝶,無數次在林熠耳畔輕吻,林熠在他懷抱裡轉過頭,便是綿長而難分難捨的細吻。
有時累了,蕭桓便將他打橫抱回殿內,重重紗幔輕拂,寬大錦帳內,蕭桓一次次要他,林熠修長清瘦的身體蒼白而脆弱,雙目縛著玄色錦帶,每每抵達頂峰,他下頜揚起,汗水滴落,蕭桓輕噬他修長的脖頸,彷彿對待他珍寵豢養的唯一獵物。
歡愉的日子,林熠乖順之極,無數次在蕭桓懷裡輕喚「縉之」,全身心把自己交給他。
蕭桓知道從前的烈鈞侯桀驁不馴,而今眼前人全心全意,甘之如飴地在一方宮殿內,對林熠是否公平?
他心性倔強好強,若不開心,又怎會告訴別人。
林熠酗酒愈發厲害,每日整壇應笑我,玉衡君只道酒和藥不衝突,而林熠真的奇跡般活過了第一年,整整多陪在蕭桓身邊一個四季。
承熹二年,七月初七,江陵月夜,蒼穹星河萬里,日漸虛弱下去的林熠終於離開了蕭桓,賀西橫自北疆趕回來。
蕭桓把自己和林熠的屍身關在霜閣整整三日,他原本打算以霜閣寒玉保林熠遺體不腐,直至下殯那天,賀西橫想闖進去,玉衡君攔住西橫,進去勸蕭桓。
「陛下可知侯爺為何能多活一年?又為何終日離不開那壇『應笑我』?」玉衡君道。
蕭桓雙目猩紅,握著林熠的手,聞言才動了動:「為何?」
玉衡君道:「侯爺為多陪在陛下身邊一些時日,早就把藥停了。」
蕭桓抬眼,麻木的胸腔終於湧上一絲波動:「你說什麼?」
玉衡君沒有多說,只是靜靜站在那。
「他停了藥?」蕭桓攥著林熠冰冷的手,「……他是疼得受不住,才每天飲酒?」
玉衡君沉默許久,等到蕭桓略平靜些,道:「侯爺用心良苦,只怕自己走後,陛下牽掛過度。權當為了侯爺,陛下也要保重龍體。」
蕭桓抱著熟睡般的林熠走出霜閣,月色寒寂,眾臣跪伏在地,丹霄宮內瓊樓玉宇,入眼荒涼。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前世餘生九年,承熹盛世,四海昇平。燕國後宮無主,蕭桓終身未娶,江陵丹霄宮彷彿再次成為囚牢,御座上的蕭桓幾乎沒有過笑容。
賀西橫有時回來,半開玩笑道:「昨天我夢見小舅舅,他讓我催你尋個新歡,快別天天記掛他了。」
蕭桓也不惱,只平靜地道:「改天你再夢見,告訴他,若找到第二個林姿曜,孤就立刻娶回來,保證把他忘得乾乾淨淨。」
賀西橫裝作滿不在乎地嘟囔著:「你也太挑了,不過世上無奇不有,若真找見一個,你可得說到做到。」
蕭桓輕笑,不是沒有人試圖送來與林熠相似的少年,有時像得過分了,連他也會一時恍惚,但總在下一刻就把人趕走。畢竟不是他,沒有人是他,連像也像得膚淺,不及那人萬一。
他道:「好,不過要一模一樣的才行,不愛吃甜,耳目不聰,雕木蝶總是抱怨蝶翼難打磨,背著孤把藥偷偷倒掉天天喝酒,一身臭毛病,還整天乖得不行……給孤找來,就立刻娶了。」
賀西橫紅了眼睛轉過頭,佯怒道:「你臭毛病才多,不給你找!下回夢見小舅舅,就跟他說你難伺候,小爺才不管。」
蕭桓有時也想問問賀西橫,失去了自由,留在他身邊,林熠從前是不是真的開心,但最終沒有問出口。
蕭桓揉了揉賀西橫的頭髮,低頭提筆摹著林熠的字,淡淡道:「世上哪有第二個林姿曜。」
是啊,世上哪有第二個林姿曜。
自他走後,孤城從此閉,回首背西風。
金陵城,夏風陣陣,吹進別院小樓廳堂內變得清爽,林熠睜開眼,生前許多事忽而想起來,便覺得恍如隔世。
何嘗不是隔世呢?
蕭桓從庭中走進來,與前世一般的溫柔,遞給林熠一枝盛放的芍葯,低頭在他眉心親了親:「過些日子就是七夕,林將軍回不來,你也不能走太遠,帶你去江陵過生辰好不好?」
林熠接過那支芍葯,起身靠進到他懷裡,如同曾經歲月裡兩人從未分開過:「只要跟你一起,去哪兒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