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風骨
「為何這麼說?若顧嘯杭無意,陛下不會強行指婚。」林熠狐疑道。
蕭桓點點頭:「確實,但闕陽最近已經跟陛下提過,她難得開口說有喜歡的人,此事也說不准了。」
林熠靠著他,沉默不語,說起來,蕭桓的母妃與永光帝之間因愛生恨,而闕陽的母妃與永光帝青梅竹馬,感情很好,只是早逝,永光帝對他們的感情複雜,尤其是闕陽,如何也硬不下心腸。
「此事端看顧嘯杭的想法了,若他堅定拒絕,則成不了,一旦態度鬆動,就不好說。」林熠閉著眼睛。
他又想了想,道:「顧嘯杭不會妥協的。」
糧草之急得解,林熠專心部署戰事,北大營這邊安頓好,在西境前線的林斯鴻給他傳了信,讓他去定遠軍中一趟應急。
「應急?讓我去做什麼?」林熠才歇下來,一時莫名其妙。
蕭桓想想:「雀符令?」
林熠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又看著蕭桓,神色有些不捨。
蕭桓已在北大營停留許久,玉衡君不停送信來催他,說有新藥方和針法,讓他回去治身上的咒術,金陵和江州也都有事等他,他須得先行回去。
「我在金陵等你。」蕭桓揉揉他頭髮。
林熠從懷中拿出黑色的錦帶,那是先前蕭桓送來的,他問:「還一直沒問你,這是什麼?」
蕭桓握住林熠的手,連同那條錦帶,道:「江陵的鮫錦,極韌,你若做了壞事,本王就拿它把你綁回來,關在丹霄宮裡。」
「你忍心麼?」林熠可憐巴巴看著他,又主意一轉,欣然道,「丹霄宮也很好,我關在裡頭,你陪著我不?」
蕭桓無奈笑道:「看你表現了。」
蕭桓離返金陵,林熠輕裝簡從,火速趕到定遠軍大營,情況果然有些失控。
右丞相于立琛,年紀頗大,領了監軍一職遠赴定遠軍中,前陣子與林熠分頭從金陵出發。
人人都知,這回所謂的監軍,就是來替永光帝監察雀符令施行的,換句話說,就是來盯著定遠軍,看他們夠不夠聽話。
雀符令在這裡很不受待見,監軍于立琛也就極不受歡迎。
定遠軍眾部將簡直與他勢同水火,處處防備,如何也不信任于立琛,這股緊張氣氛到了現在,演變成全軍變著花樣與朝廷命令作對。
林熠到的時候,從金陵來的于立琛一行人在營中所住大帳,簡直像是另有一層結界,與定遠軍眾部氣場不合。
林熠反倒吃得開。
一方面,小侯爺在定遠軍也很受歡迎,另一頭,見了右丞相于立琛,一貫兩袖清風、直言不諱的老爺子對他也很友善。
林斯鴻在前線忙著,於是林熠成了中間人,可以兩方之間調節著。
不過林熠來的時候,矛盾已經激化。
眼下一支八萬人的敵軍就要逼近,西大營卻亂成一團:定遠軍眾部將積怨已久,此戰怒而拒不發兵。
「雀符令在上,我們沒那個本事,這仗是不敢打了,保家衛國,到頭來說不准犯了哪條律令,腦袋不保,鬧得一場笑話!」
別的倒也罷了,畢竟有林斯鴻率軍頂著,柔然主力軍攻勢也沒有太大威脅,但不能全線都指望著林斯鴻護得滴水不漏。
林熠到了西大營,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天命之年的右丞相大人于立琛,鬚髮已白,上了點將台,一身文士袍衫被風吹得獵獵。
清瘦的老人掃視下方一眾武將,臉上淡然。
「既然大家都不想丟腦袋,只好老朽來做這出風頭的事了。」
于立琛說罷,一揮手,侍從牽來戰馬,他將雀符舉起示意,而後下了點將台,顫顫巍巍翻身上了馬,佩上一柄輕劍。
眾部將猶疑。
于立琛的聲音是老人的滄桑:「我頭髮也白啦,一顆腦袋,垂垂老矣,柔然汗王們大抵還瞧不上。」
「右丞相大人這是什麼意思?」一名副將忍不住問道。
林熠在旁靜靜看著,沒有插話,也沒有勸哪一方,大概知道林斯鴻的意思了。
于立琛當了一輩子文臣,一把老骨頭看著都脆,壓根沒有上過戰場,此時面對一眾士兵將領,卻氣場絲毫不弱。
「將軍們礙於雀符律令,不便上陣,那就且歇著,老朽先行,借你們的兵一用。」
這矛盾存在於朝廷和定遠軍將領之間,大軍仍舊是聽令行事,于立琛以雀符調集軍隊,還真的打算身先士卒。
這場仗並不難打,只要西大營發兵,就能對付,但戰場上至少要有保命的力氣,于立琛看起來並沒有。
他這是去送死。
于立琛斑白頭髮的清癯背影率軍離營,將領頓時靜默,彼此對視。
林熠簡單打聽了情況,發現于立琛來的這段時間,其實對雀符令的事基本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沒有把律令推行得很苛刻。
但定遠軍已經對此十分敏感,說什麼也不信任這位右丞相大人,兩方這才陷入一種無解的局面。
林熠剛來,連營帳都沒進去,勒馬轉身跟去。
有的定遠軍將領看見他,上前欲言又止。
林熠只是攔下他們,對眾人道:「西大營竟要靠一個老人撐門面?諸君這次就別去了,這幾天好好想想罷。」
說罷策馬隨軍出營。
于立琛年輕時隨先帝當過軍師,雖手無縛雞之力,佈兵本事卻不弱,這一仗不需講究太
多戰術,他作為主帥,其實完全能應付。
但他居然毫不含糊,戰場上衝鋒是衝不動,卻也披甲上陣。
快六十的老人,坐在馬背上立於槍林劍雨間,脊背直挺,毫無懼色,流箭擦著他身側堪
堪飛過。
林熠驚得險些沒站穩,策馬衝上去揮劍攔下砍向于立琛的刀。
「侯爺,多日未見了。」右丞相老爺子穩穩在馬背上,笑呵呵對林熠道。
「于大人……不如先回帥帳,衝鋒陷陣的事交給小輩來做就好。」
林熠哭笑不得,勒韁側過馬身,奪過柔然士兵手中長槍,反手橫揮,把三名敵軍擊落馬下。
「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多少年了,竟是我這個糟老頭子又頂上來充數。」
于立琛看看四周血腥戰場,捋了捋白鬍子,沖天喊殺落在眼裡彷彿靜水。
于立琛這話,格外蒼涼,一名老臣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此處,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些年來,大燕竟然反倒不如從前了麼?
林熠擋下他身周敵軍,聞言沉默良久,才把老人家勸回後方。
這老先生,也太倔了些。
林熠追上軍隊,什麼也沒多說,充當于立琛的親衛,戰場上把老爺子護得滴水不漏。
他爹林斯鴻叫他來應急,也就是這麼個意思。
終於速戰速決,林熠陪著于立琛率軍回營。
定遠大將軍王晰正已經匆匆趕回,恭恭敬敬迎于立琛回來。
他已經一通怒火發下去,一眾定遠軍將領也幡然醒悟,不再說什麼。
「我一把老骨頭了,年輕人裡看侯爺是最合眼緣的,便當你是一名小友,如何?」
于立琛一身文官袍服,捋了捋花白鬍子,歲月雕刻的臉上眼窩深陷,一身文人傲骨。
「右丞大人賞識,在下自是榮幸。」
林熠敬重一揖,隨于立琛進去,陪他下棋閒聊一陣。
「王將軍看來已經想明白。」于立琛轉頭看向定遠大將軍王晰正。
「不會再為一時意氣,不顧大局。」王晰正說道。
于立琛落下棋子,點點頭:「正道滄桑,走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莫要爭那一時意氣。」
奔忙數日,戰局終於平定,蘇勒不顧紇石烈部族汗王的反對,沒有再對北大營發動大規模攻擊,林熠也不打算多費力氣,如今並不是窮追猛打的時機。
林斯鴻牢牢堵上定遠軍的空缺,沒有讓柔然王衝破這道漏洞,只是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數座邊陲荒涼空城一度被柔然奪去,最後幾仗才爭回來,似是要讓朝中意識到這場仗並非毫無風險。
蘇勒看起來完全願賭服輸,對這次勝負並不在意,但雙方都知道,這回柔然發兵突然,本就存著試探的心思,如今各自都要休養生息。
蕭桓已經提前回金陵,林熠把北大營的事收了尾,給林斯鴻留了封信,便也帶人啟程回金陵,費令雪隨他一道。
回去的速度有些慢,只因隊伍裡帶了一名老婦人,經不起急行軍跋涉。
抵達金陵的時候是夜裡。
林熠安置費令雪住在宮外,回宮後,直接去見永光帝問安,而後才回去休息。
蕭桓已在院內等候,見了林熠,笑著朝他張開手臂,林熠快步撲進他懷裡,深深吸了一口氣。
「恭賀我的小侯爺凱旋。」蕭桓聲音低低在他耳畔道。
隨著他的聲音,林熠的心都愉悅得要漂浮起來,聲音懶懶地道:「你一走,我都沒怎麼睡好。」
林熠從來沒細說過,蕭桓卻明白,在軍中,林熠睡眠異常少,一半是由於忙碌,另一半是因為一旦睡著就會噩夢連連,所以林熠會想辦法忙起來,盡量少睡。
「是我不好。」蕭桓道,「應當陪你到回來的。」
「沒事,以後多陪我就好。」林熠笑吟吟道。
「快七夕了。」林熠抬頭看看漫天星辰,又隨口道,「本侯的忌日……要不要慶祝一下?」
生於暮春,死於盛夏,七夕那天應當是他上輩子忌日——那天的林熠和今日一樣,凱旋而回,卻撲身出去擋下折花箭。
蕭桓聞言,手臂僵了一瞬,摟緊林熠:「莫要胡說。」
上一世,林熠的忌日的確是七夕。中箭相遇那日是,兩年後離世那天恰也是。
林熠感覺到他緊繃的情緒,笑言安慰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死生一輪迴,這不是到你身邊了麼。」
蕭桓沉默片刻,望著林熠月色下蒼白俊美的臉,抬手描摹輪廓,這才點點頭:「嗯,回到我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