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莫離
「那是個小姑娘,當時跟我差不多的歲數,六七歲,跟家人走散了。衣著打扮都是富貴人家的模樣,被邵氏管家見著,帶了回去。」
邵崇猶神色有些猶豫,又像是茫然,似乎這件往事讓他困惑,讓他被長久地困住。
那時邵崇猶的母親病了一場,道士說收養個姑娘可以除晦氣保命,這小女孩兒碰巧被撿回邵府,邵夫人就決定留下她。
可第二天,小女孩家中的家僕在城中挨家挨戶找,找到邵家的時候,自然,全府上下都矢口否認。
邵夫人甚至十分關切地招待對方,說了很多寬慰的話。
邵氏在當地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對方很是感激這番好意。
他們完全想不到,自己家中火急火燎尋找的掌上明珠,就被眼前這個偽善的邵夫人私自扣留在府中。
那小女孩兒很聰明,或許是小孩子天生的敏銳,不過一天的時間,對邵家的人已經戒備起來。
當時,六七歲的邵崇猶剛被毒打一頓關在柴房,小姑娘家中來人在前廳,邵家人便不讓她去前院。
她假裝乖巧,趁著看守的人不注意,偷偷溜到偏院。
「咦,這地方怎麼住著人?」小姑娘扒在窄小的窗戶上朝裡看,看見了受傷坐在陰暗柴房的邵崇猶。
邵崇猶抬眼看看她,本不想理會,卻又覺得奇怪,這個華服錦衣的漂亮小孩兒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是誰?」他問。
「他們說我以後就是這家的大小姐了,可我才不是。」小姑娘的眼睛天然帶笑,靈氣十足,她手腳俐落,跳下柴垛,跑去柴房門口擺弄那道生銹的大鎖,「我知道了——你不是住在這裡,是被關在這裡!」
「別試了,他們明天就會把我放出去。」邵崇猶已經習慣,他滿不在乎地低頭看看腿上一道深深的傷口。
「為什麼關著你?」小姑娘確實打不開那鎖,於是又跳上柴垛,她白皙精緻的小臉背著光,在柴房唯一的光源處努力試圖看清邵崇猶,「你受傷了,好多血。」
「他們討厭我。」邵崇猶把傷了的腿收一收,可又想起自己眼角嘴角也有烏青,哪裡藏得住,於是乾脆不藏了,反過來安慰她,「我沒事,不會死的。」
「我也被關著——被關在你們家,他們不讓我出去,但是沒有打我。」小姑娘想了想,從懷裡拿出幾顆糖,「你吃糖吧,吃了就不疼了。」
邵崇猶接住她拋來的糖果,猶豫片刻,還是打開一顆放進嘴裡,他抬頭看那小姑娘,感到陌生、新鮮,又有一點愉快。
邵家沒人喜歡他,沒人對他好,上到邵夫人,下到僕從,誰都能對他呼來喝去,誰不痛快了都能打他幾下、踹他幾腳。
這個小姑娘很乾淨,很漂亮,看起來和她的糖果一樣甜。
像是那扇小窗透進的晨光,拂進來的風。
「你叫什麼?」邵崇猶問。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小扇子一般的睫毛,笑著道:「莫離,出門在外,我就叫莫離。」
她是第一個這樣對他的人,沒有看不起,接近他不是為了欺負他,而是平常友好地跟他說話。
小姑娘偷偷去廚房取了水和點心給他,扒在小窗上,問了很多問題,他一一耐心地回答。
兩個失去自由的小孩兒在破舊柴房的窗戶內外,卻像最自由的兩隻小鳥。
好景轉瞬,傍晚,小姑娘被家丁找到。
「我明天還來找你。」小莫離機靈無比,聽到來人的腳步,悄悄告訴邵崇猶。
「你……」邵崇猶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別擔心,這個給你,我娘說保平安的。」小姑娘把一塊玉珮匆匆拋給他。
但邵崇猶再沒見過小莫離。
第二天,如邵崇猶所料,家僕一如既往把挨打又關了一天一夜的邵崇猶放出來。
他腿上的傷很疼,腳步有些一瘸一拐,但脊背直挺,默默在邵府找了一圈,卻根本沒見到那小姑娘。
「嘖嘖,真是不巧,本來夫人剛好把那小女孩兒收養過來,誰知人家裡背景不簡單,反倒成了燙手的山芋。」一個粗使婆子直歎。
「這下只能趕緊處理掉,不然來日被查出來,她家裡人不得尋仇?」旁邊的小廝嘿嘿一笑。
原來邵夫人發現那小女孩家裡不簡單,擔心自己欺騙人家,東窗事發後被懲治,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小女孩轉手賣了,就算人家再找上門來,只說不知道就是,無論如何跟邵府撇清關係。
邵崇猶心裡一寒,盯著那兩人不動,小廝轉頭見了這位少爺,歪著嘴譏笑道:「呦,少爺這是聽得入神了?」
「你們說的小女孩,她在哪?」邵崇猶握緊了拳頭。
粗使婆子呸了一聲,陰陽怪氣道:「泥菩薩過河,還惦記別人呢,那小丫頭早就被領走了,賣到哪就不好說啦。」
小廝和婆子一陣笑,邵崇猶臉色發白,拖著傷腿一路追出去,邵府後門的老乞丐見了他,悶聲問他做什麼去。
邵崇猶問:「府裡新來的一個小姑娘,大概這麼高」他在自己肩膀和耳朵間比了比,「你見過她嗎?」
邵崇猶平日裡挨打又挨餓,地位不如僕人,只能從後門走,時常給老乞丐分半個饅頭,老乞丐嘴裡囫圇不清,費勁講:「賣了,人牙子來過,帶走了。」
「賣……賣到哪裡?」邵崇猶覺得渾身冰涼,這比他每次將要挨打時還可怖。
「找不到的。」老乞丐搖搖頭,「人牙子辦事都絕的很,沒有後路。」
他聽說過,人牙子把人當畜生一樣倒賣到千里之外,男人當奴隸,女人進了青樓,又或者成了哪家小妾丫鬟,不聽話的就打斷腿、割掉舌頭,這輩子過得淒慘,沒人會幫他們,也再不能回家。
邵崇猶無法想像,小莫離若是被打罵、被欺侮該怎麼辦。
他大步跑到巷口,可到了巷口外,他看著滿大街來往的人和車馬,茫然無措。
這世間太大了,他還不及邵府大門上的獸首門環高,能去哪裡找呢?
還不等他去打聽,府裡嬤嬤已經惡狠狠地追出來,扯著他胳膊把他拖回去:「少爺翅膀硬了,家裡的事不該你打聽也打聽,還跑到外面打聽,不知會給夫人招來禍患麼?」
邵崇猶身上被毒打的傷還沒好,奮力掙扎踢打著被拖到邵夫人面前。
邵夫人理了理綴滿金玉珠釵的鬢髮,厭惡地瞥了他一眼,不悅道:「你是發什麼瘋,以為自己是誰?胡亂打聽,早晚把你的嘴縫起來。」
邵崇猶被摁著跪在地上,冷冷抬眼瞪著自己這位母親:「為什麼要賣掉她?為什麼不讓她回家?」
邵夫人沒想到一貫沉默忍受的小男孩會出言頂嘴,眉頭一下子立起來,原本姿色不錯的臉頓時刻薄無比:「賣掉怎麼了!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大少爺,不看看你那下賤樣子!」
邵崇猶從來都不明白,邵夫人對他種種惡語羞辱,豈不是把自己這個當母親的也羞辱進去,可她根本就不把邵崇猶當成自己的骨肉一般。
邵家大可以把小女孩送回去,謊稱是他們四處幫忙打聽找到的也好。可邵夫人惡毒狠決,認定世上的人與她一般人品,生怕對方看出自己藏下人家的姑娘,更怕對方家大勢大前來報復,於是一條路走到黑,直接把小女孩「處理」掉,以絕後患。
邵崇猶又挨了一頓打,渾身是血,幾乎死在柴房裡。
他看著小窗戶外夜晚的星星,心裡焦灼痛楚,不知小莫離此刻怎麼樣了,他不敢想,也根本無從想像。
這次,邵崇猶被放出柴房之後,拿了一把邵夫人箱篋內的碎銀,抓起一件單薄破舊的外衫便果斷逃離了邵府。
風餐露宿,他晚上睡在城外破廟,白天混在乞丐中,四處躲避尋找自己的邵家家丁,在城中打聽許久。
從前沒想過離開邵府,因為他年紀太小,從記事起就過著連後院棚裡牲畜都不如的日子,挨打挨罵,一身天生的倔強傲骨沒有塌,卻也想不到自己能夠離開這個地方。
許是他野草一般的生命力旺盛,渾身的傷沒有要他的命,小乞丐的日子終究不好過。
他試著報官,可邵家在當地頗有勢力,官府哪裡會為這麼一個小孩子把事情鬧大。
他想聯繫那小女孩家裡人,可那家人彷彿人間蒸發,沒人知道他們的背景,找尋小女孩未果就消失了。
他最終打聽到一絲線索,但時隔太久,找去的時候,人牙子已經全無蹤跡。
邵崇猶一無所有,攥著那塊小姑娘送給他的驪山玉,覺得這世界上只有他還在找她。
「這玉保平安,送給你。」
「我明天還來找你。」
那麼乾淨的眼睛。冰雕玉琢的小娃娃,此時說不定在哪裡受苦。
林熠聽得心裡十分不好受,追問:「後來呢,你找到她了嗎?」
蕭桓在旁靜靜聽著,若有所思。聶焉驪已經微醉,鮮嫩美味的飯菜吃進嘴裡似乎都泛著苦:「那邵家的人……真該死。」
「後來我漫無目的離開,途中拜師學武,一直試著打聽她的下落。」邵崇猶說。
他天資不凡,數年日月磨煉,終成手握萬仞劍的江湖傳奇,但仍舊找不到小莫離的下落,流入大海的一滴水,墜進紅塵的渺小身影,是找不到的。
他長大懂事後,自然真正明白被人牙子買走意味著什麼。
武藝學成後,邵崇猶每年都會去邵家一趟,挨個問他們一遍小莫離的事情,只是問。
他已經是武藝高強的江湖名劍客,邵家不可能再像當年一般控制他,邵崇猶沒有提劍復仇,就已經夠讓他們驚訝。
邵崇猶不在的這些年,邵家日漸沒落,僕從遣散大半。
巧就巧在,府裡剩下的人,恰好是當年與此有關的人,跟邵夫人一脈相承的人品,整間邵家宅子都滿溢著那股當年一樣的惡毒陰惻。
他並不指望這些人能回憶起什麼有用的線索,這些人來來回回也根本提供不出有用的消息,只是每次臨走前,他會問一個問題,並且留下一句話。
問的是:「可知錯?」
留下的一句話是:「給你們十年時間。」
邵家人連同邵夫人,見他並不發怒,反而挺客氣,便都只是敷衍著說一句當年做的不對,但心裡毫無悔意,也沒把他說的十年放在心上。
十年過去,邵崇猶如約而至,屠了不知悔改的邵氏滿門。
自此被江湖聲討,視作不赦之徒。
邵崇猶的萬仞劍柄上,綴著一塊驪山玉,色澤清潤,顯然是小莫離留給他的。
林熠和蕭桓對視一眼,蕭桓似有些話想說,但沒開口。
沉默良久,聶焉驪醉眼朦朧,嘴角一絲笑,眼中卻有些霧氣,望著邵崇猶:「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