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海棠
林熠心裡有點悶,默了片刻道:「麗妃和豐國公也不能留。要說恨,還是那個呂浦心。」
呂浦心眼下只是羽林校尉,但上一世,他曾藉著朝中收歸兵權的大勢,一封摺子遞上去,致使昭武軍三個軍部的部署被打亂,在最後一戰中折損上萬人馬。
林熠的姐夫賀定卿亦在其中,被北夷敵軍所困,受盡折磨而死。
回想當時信報描述的賀定卿死狀,林熠對呂浦心恨之入骨也毫不誇張。
賀定卿與他姐姐林雲郗一對璧人,姐夫平日是溫雅翩翩的男人,戰場上身先士卒,沉穩勇絕,最後卻被北夷嚴刑拷打致死,身上沒有一處完好,只有一抔骨灰送回瀛州。家中孤身一人的賀西橫會是什麼感受?
林熠上一世未來得及回朝去報此仇,蕭桓後來查到這件事,麗妃已因私下用蠱術媚惑君上被殺死,豐國公也隨永光帝離世而失勢,呂浦心見勢不對已趁機負罪而逃,蕭桓派人追查,呂浦心卻人間蒸發了。
連蕭桓的手下都找不出來,只有一個解釋——那時呂浦心已經死了。
那天隨太子出去見到呂浦心起,林熠心底冰冷的恨意就按捺不住。
原本上一世的罪行,該不該放到今生定奪是另一說,但這回呂浦心一再送上門來,就沒理由放過他。
蕭桓看見林熠眼底淡淡暗紅,意識到春生蠱和這些回憶引得他折花箭舊疾隱隱欲動。
蕭桓伸手抬起林熠臉頰:「恨他無妨,不要時時刻刻都想著,今日這樣的苦肉計也不要再用了。」
林熠望著蕭桓眼尾微挑的桃花眼,伸手摸了摸他眼尾的痣,心裡那陣莫名的怨毒之意褪去,漸漸靜下來。
「好,今天不想了。」林熠笑笑。
蕭桓起身取東西給林熠換了藥,又與他聊些別的事,林熠眼底的暗紅不知不覺消失。
林熠從桌上瓶中取了一枝海棠,放在鼻尖嗅了嗅,玩心一起,又抬臂挽起腦後披散的烏黑長髮,繞著海棠花枝簡單一束,便以枝為簪挽了個半鬆散的髻。
他慢悠悠走到榻邊,側身與蕭桓面對面坐下,笑著逗他:「縉之,本侯比起這花,姿色如何?」
他身上紅袍散散敞著,胸前皮膚蒼白,裹著數道繃帶,劍眉入鬢,眸似星辰,海棠花枝斜斜挽住黑髮,彷彿是花精幻化的少年。
「什麼也比不過你。」蕭桓輕笑,伸手繞到林熠腦後,花枝緩緩抽離,烏髮垂下去,「怎麼還會挽這髮髻?」
林熠無奈搖搖頭:「小時候為了哄我姐姐開心,可學了不少梳髮髻編辮子的手藝,被我二叔笑話了好些年,不過如今只記得這一樣了。」
他又湊上去嬉笑道:「寬衣解帶除玉釵,你卻先取了我的玉釵。」
蕭桓拿起那枝海棠,眸子帶笑:「接了這花,本王就為你寬衣解帶。」
林熠這回卻沒嘴硬到底,只垂下眼睛道:「不得了,要折我這支花啊……今天可不行。」
「那該是哪天?」蕭桓頓了頓道。
「至少等我傷好了吧。」林熠心裡有點亂,也不知自己在胡說些什麼。
「我的人說,阿瓊沒有出宮。」蕭桓沒有再提那些,放下海棠花。
林熠取過花枝晃悠著放回桌上瓷瓶中:「她出了宮,日子恐怕過得更艱難,我派人跟洛貴妃說了,阿瓊過幾天去她宮裡做事。」
翌日上午,蕭桓又被永光帝叫去,林熠一個人無聊,蹲在殿外廊下逗貓玩,太子忽來探望。
幾乎是同一時刻,蕭桓恰好回來,三人到殿內落座,太子蕭嬴對林熠關切一番,林熠客客氣氣回應了。
這次來金陵,太子蕭嬴對林熠的示好之意在明顯不過,烈鈞侯和昭武軍是衛國忠君的最牢靠力量,自本朝始,世世代代皆得帝王信任倚仗。
蕭嬴身居太子之位,卻時刻不能放鬆警惕,從他事事都要看永光帝的態度便知,在他眼裡,自己儲君位置的穩固最為重要。
他來拉攏林熠,便是想坐得更安穩些,可林熠不是來給他扶椅子的。
何況太子殿下很不巧有個蕭桓這樣的七皇弟,他做得再周到體貼,也比不過蕭桓的縱容寵溺,他做得再優秀,恐怕落在林熠眼裡,也是一句「比起縉之還差點兒吧」。
「大將軍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孤前幾日聽聞大將軍進宮,沒想到今日能坐在一起。」太子笑言。
隔著面具看不見蕭桓的表情,他淡淡道:「這次會在金陵留得久一些。」
太子蕭嬴很明智地沒有輕舉妄動試圖拉攏酆都將軍,畢竟酆都將軍一直以來只在永光帝跟前露面,拉攏他無異於把手伸到永光帝跟前。
「二位看來相處得很好。」太子笑笑,他有些驚訝酆都將軍竟願意和人住在同一宮院內。
林熠擺擺手,懶洋洋道:「大將軍都快煩死我啦。」
蕭桓沒說什麼,看起來與林熠並不熟稔,落在太子眼裡就是愛答不理。
太子只當蕭桓把林熠看作小孩子,那天蕭桓帶走林熠也只是看不慣麗妃等人的下作,實際上兩人恐怕聊不來。
「孤就不叨擾了,林熠好好養傷,後日百賢宴上見。」太子蕭嬴起身告辭。
太子離開,林熠朝蕭桓壞笑道:「大將軍煩死我了沒?」
「煩,煩得不得了。」蕭桓牽起他手腕回到殿內,「該換藥了,我的小侯爺。」
顧嘯杭和封逸明入宮太麻煩,林熠下午便出宮去找他們,封逸明拉著他進屋就道:「脫衣服。」
林熠哭笑不得:「脫什麼衣服?」
封逸明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他:「聽說你在宮裡出事被用刑了。」
「怎麼傳到外面來了?」林熠拍下他伸過來要解衣帶的手,「行了沒大事,一點誤會,被抽了幾鞭子。」
顧嘯杭邁進來沉聲道:「幾鞭子?只是幾鞭子,也不至於軍法處決數名近衛。」
林熠只得一通安撫,顧氏消息靈通,那天的事宮中已封鎖消息,但顧嘯杭能打聽到也不稀奇。
「要不你出來住吧,宮中是非多,下回再惹上個什麼妃啊嬪啊,鞭子換刀子怎麼辦?」封逸明直搖頭。
「能不能說點吉利的?」林熠抬腳撞了他一下。
「別說妃嬪娘娘們了,你們可知闕陽公主回金陵了?」顧嘯杭抿了口茶。
封逸明倒吸一口氣:「她不是遊山玩水樂不思蜀了麼,怎麼趕在百賢宴回來了?」
林熠打趣他:「闕陽正選駙馬呢,你這招搖模樣可收著點,省得入了她的眼就逃不了了。」
封逸明抬腳撞了回去:「別想著嚇唬我,她不是不喜歡會武的人麼,我看顧嘯杭危險了。」
顧嘯杭:「……」
封逸明哈哈大笑:「現在學還來得及,花拳繡腿也算數的。」
兩日後的傍晚便是百賢宴,林熠一早起來就有點鬱悶,為了不壓著傷口,他連續幾天趴著睡,差點落枕。
百賢宴是為了款待各地分批入金陵的高官貴族子弟,林熠身上有烈鈞侯的封爵,但年紀尚不足,仍是要參加的。
他對這種場合不大感興趣,從前覺得熱鬧,其實也只是個熱鬧。
「你今日要忙?」林熠問蕭桓。
蕭桓把裝魚乾的漆木小盒遞給林熠,逗他道:「是,我去忙,你在這兒乖乖餵貓。」
這幾天蕭桓不在的時候,林熠就蹲在院中曬太陽逗貓,那隻玳瑁貓已經認識林熠了。
蕭桓每次回來就見一身紅衣的小侯爺和變圓不少的玳瑁貓並排蹲踞在台階上,瞇著眼睛愜意地望著他。
林熠搶過那盒魚乾抗議道:「餵貓怎麼了?你不也餵了嗎?本侯今天要去百賢宴,要不你留下餵貓」
蕭桓笑道:「聽話,昨天闕陽從太后那裡回來,百賢宴說不准也會去。」
太后長年在寺中禮佛,闕陽公主想必是去陪了太后幾天便回宮了,林熠揉揉太陽穴,更加不想赴宴。
蕭桓一走,林熠餵了貓,打算出宮去找顧嘯杭和封逸明,傍晚再隨他們一道入宮。
出了挽月殿,林熠特意精心挑選了一條離闕陽公主和后妃們居處最遠的路線,以期避開所有可能的麻煩。
雖說事在人為,但人算不如天算,林熠路過一偏僻宮苑時,便聽見闕陽公主的聲音從隔牆院內傳來:「起來!皮糙肉厚的下賤身子,裝個什麼嬌弱,以為本宮好糊弄嗎?」
她的話可謂粗暴,但聲音和語氣就是一副嬌養大小姐的模樣,連那股惡意也帶著天真無知。
這正是闕陽最可怕的地方。
林熠聽見這話就皺起眉頭,四周沒什麼人,侍衛木然立在牆根下。
「公主殿下,這賤婢……好像已經斷氣了。」一名太監謹慎地道。林熠心裡一寒,闕陽又對宮人動手了。
闕陽不耐煩道:「死得倒輕易,愣著幹什麼,替她委屈?」
呂浦心的聲音突然低低傳出來,附和道:「還不把這晦氣賤人收走!」
太監連連應聲。
闕陽公主的聲音和腳步聲漸漸遠去,聽起來是從另一個方向的院門離開:「本宮出手,就沒有治不了的。」
呂浦心緊隨其後:「公主殿下身手矯捷漂亮,八段銅鞭之下,什麼賤人都逃不了。」
「那是。」闕陽得意道,「只怪這小宮女敢犯事卻扛不住事,幾下就嚥了氣。」
林熠眉頭擰成一團,永光帝看在麗妃懷孕的份上,只把她弟弟呂浦心丟去挨了頓棍子,今天就又按捺不住活蹦亂跳了,竟還唆使闕陽虐殺宮人。
前面不遠處院子小門打開,太監抬著一具破蓆子裹著的人往外走。
林熠上前攔下,太監一驚,那蓆子落地散開,露出一具慘死宮女的屍身。
宮女年紀很小,衣裙被抽打得襤褸凌亂,渾身是血,嬌美可愛的面容青一片紫一片,姿勢略蜷縮,似是至死都在本能地躲避毆打。
她不是別人,正是阿瓊。
林熠被誣蔑那天,阿瓊跑去報信引來永光帝,明明很害怕卻打算邁出來給林熠作證,前幾天她還挎著一籃海棠花枝送給林熠道謝,以為自己終於重獲新生。
「這……大人你……」
太監見林熠俯身抱起沒了氣的阿瓊,一時慌了神。
「帶路,我送她去淨樂司。」林熠冷冷道,眼底寒意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