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Happy Ending
陳榮回去後心神不寧,在房間裡轉了好幾圈,突然打開箱子,一陣拼命的翻找。
港島寸土寸金,他當然買不起房子,只在尖沙咀一帶租了一間公寓。市區房子貴並且很小,大半位置都被一張床佔據了,牆角裡堆著幾個箱子,那是他破產之後從深圳帶來的全部家當。
以前他的生活不是這樣。他有溫柔賢淑的妻子,調皮搗蛋的兒子,家業在夫妻二人共同的打理下蒸蒸日上,生活優裕不愁吃穿。
可是轉眼間美夢破碎,妻子含恨離去,兒子生死不知,直到家業散盡生不如死的時候,他才體會到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他親手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拋棄了,然後無數個夜晚在淚流滿面中醒來,夢中不斷回憶起兒子小時候一家人呵呵樂樂的畫面,那樣美好甜蜜,似乎在無聲的嘲笑著他現在的慘狀。
他曾經試圖聯繫過兒子,林風在去南美的時候留了聯繫方式,但是這次他帶他母親離開之後就切斷了聯繫,斷然不願再見到父親。這孩子從小就是非常激烈的性格,經過一場大變更是偏激之極,和他母親非常相似。
「找到了!」陳榮從箱底翻出一個層層報紙包著的小包裹,打開一看是一個相框,裡邊是他僅存的一張完整的全家福。
照片已經非常陳舊,那是林風小的時候,一家三口依偎成一團,對著鏡頭甜蜜微笑。陳榮看著看著突然眼底發酸,他把相框緊緊貼在胸口,發出竭力壓抑後低沉而痛苦的嘶吼聲。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門鈴響了:「陳先生!陳先生您在嗎?」
門外站著兩個衣冠楚楚的西裝男,其中一個陳榮在總經理辦公室見到過,認出是羅冀身邊的人,「請問兩位……」
「羅先生吩咐我們把這個交給您。」
陳榮接過信封,拆開來一看,一張支票滑了出來。他撿起那張支票看一眼數字,搖頭回絕:「對不起,我不能接受……」
西裝男打斷他:「羅先生說,小林公子願意和您見面,請您稍微置辦一下,不然小林公子看了難保會不會傷心來著。」
陳榮難以置信:「梢梢說要和我見面?什麼時候?」
林風坐在咖啡館裡,緊抿著唇,勺子不停攪拌咖啡,好像咖啡裡有什麼難以溶解的劇毒物質,需要他保持這個頻率,一直攪拌兩個小時。
羅冀坐在他身邊,不得不出言提醒:「已經要涼了。」
林風放下勺子,仰頭把咖啡一飲而盡,然後伸手:「再來一杯。」
「你已經喝下去三杯了,頭不暈?」
林風機械的搖搖頭。
羅冀審視他半晌,起身問:「你要是覺得我在這裡,你們的談話不方便……」
林風目視前方:「坐下。」
羅冀心裡一喜,這麼說林風已經把他當做家人的一部分,開始在隱私的事情上接受他了?
「雖然你在這裡很討嫌,但是只有我跟他兩個的話我會緊張的。」
「……」羅冀默默的坐下,今天下午第一千次看時間,並再一次懷疑這塊鑲鑽卡地亞已經停滯不走了。
時針指向三點差五分,陳榮急匆匆的身影出現在咖啡館門口,往周圍一望,然後視線定在他們這一桌,臉上一喜,快步走來。
羅冀放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頭。
周圍幾張桌子上都是他們的人,如果林風這時一口氣上不來直接昏過去的話,最近桌子上立刻就會跳出一支專門的醫生小組,以媲美餓虎撲食的速度衝刺過來,一秒鐘內把林風抬上救護車。
可惜林風意志很堅定,喝了三杯咖啡,目光炯炯不似人類。
陳榮走過來,有點慌亂的拉開椅子,囁嚅了一會兒:「……梢梢?」
「我叫林風,鳳上邊少一橫的那個風。」
林風改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母親,他本來也不姓林,後來乾脆連父姓都改成母姓了。
陳榮低聲道:「林風,林風……這個名字也挺好。」
他好像抬不起頭一樣盯著桌布看,林風則瞪著遠處牆上的鐘,一言不發。大概足足過了兩分鐘,陳榮才熬不過這壓抑的沉默,低聲說:「……好久沒有看見你,都沒怎麼變,個子都沒長,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爸爸已經老了是不是?」
「是,大概不能去拈花惹草了。」林風知道自己不應該說什麼,但是他仍然忍不住要說,這種偏激的性格已經融合到了他的血脈裡,「不過媽媽已經去世,現在你愛怎麼拈花惹草也無所謂。」
陳榮更加抬不起頭,不知所謂的喃喃著道:「是,是,還是你這樣好……你這樣好。」
林風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這樣是因為換過骨骼,內臟也被修補過,細胞代換得非常快,所以看上去外貌變化會延緩。」
陳榮一驚:「怎麼會這樣?你,你生病了?還是受傷了?」
他刹那間響起來林風小時候回國度假,一開始還會把身上的傷秀給父母看,那些猙獰的傷口如果出現在平常小孩子身上,大概會把父母活活嚇死的;但是他卻那樣習以為常,甚至當做跟父母撒嬌的理由,把他和林鳳都心疼得不輕。後來他長大一點,回國度假的時候卻再不提出了什麼任務、受了什麼傷,好像那些都渾然沒有發生過一般。
陳榮還記得有一年林風回來,背著大大的行李站在門口,進門就給他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給爸爸放下兩盒正宗巴西雪茄。他開口閉口都是回來在機場看到什麼好玩的人好玩的事,卻絲毫不提這一年在南美都經歷過什麼。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吃了飯,坐在沙發上看新聞,電視裡說到某敏感地區發生大規模武裝衝突,畫面放到一隊雇傭兵從直升飛機上空投下來,突然林風指著電視笑道:「媽媽你快看,上邊有我!」
那是林風第一次在家裡提起他做過的事,他經歷過的戰火,和他面對過的生死。
「執行任務失敗,逃跑時被人從身後放冷槍,後背,四顆子彈。」林風語氣漠然,沒有任何起伏,「兩顆嵌在肋骨裡,一顆腎臟,一顆肺部。」
陳榮語無倫次:「都是爸爸的錯,我竟然都不知道……都是爸爸的錯……「
「嗯,都怪你,」林風說,「要不是精神恍惚,我不會失手的。」
陳榮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而林風說完這句話後又閉上了嘴巴。兩個人之間再一次回到讓人心悸的沉默,在一邊裝作自己不存在的羅冀直覺談話已經進入到難以維持的地步,他換了個坐姿,暗示性的咳了一聲。
沒想到林風立刻扭過臉:「你不耐煩了嗎?」
「……沒,沒有!」
林風站起身:「那我們回去吧。」
我說的是沒有吧?的確是沒有吧?羅冀張開嘴,在走還是不走之間心念電轉,這時候陳榮急忙站起身攔在林風前面:「梢梢別走!爸爸這麼長時間沒見到你,好不容易……」
林風平淡的說:「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了。」
「……其實,其實我一直都很思念你和你媽媽……」
「媽媽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陳榮再次意識到這個事實,雖然不像第一次聽到那樣難以接受,卻也被重重打擊了一下,跌坐到椅子裡。
林風居高臨下冷冷的看著他。
「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話,」陳榮語無倫次的說,「如果再重來一次的話,我一定不會感觸這麼愚蠢的事……太愚蠢了……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一定要對你媽媽說對不起,我要求她原諒我……我跟你媽媽說過的,說過我要保護她一輩子的,但是我,我背叛她了,我竟然背叛她了……」
「嗯,你還害死了她。」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陳榮錘著自己的頭,「都是我的錯!」
林風眨了眨眼睛,羅冀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的表情。
他一定很想哭,但是拼命抑制著,他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要哭的樣子。
「你沒必要這樣了,」林風緩緩的說,語調中壓抑著不易為人察覺的哽咽,「爸爸,你沒必要這樣了,感情走到盡頭了當然會背叛,你做的沒錯。」
陳榮卻突然仰起頭,痛苦的握緊拳:「不,其實我還愛你媽媽啊!」
林風刹那間緊緊抓住了桌沿,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至於失態,「你以為我看不清楚嗎?你都把她拋棄掉了,還說你愛她?」
「你不懂的,孩子,你不懂的……人一生可能會在誘惑前迷惘,可能會做出錯誤的選擇,可能會在錯誤到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但是人一生只能真正愛上一個人。我到現在都能想起第一次見到你媽媽時的情景,那第一次的愛過後,以後的愛情就全都是殘缺的了。」
陳榮看著手心,自己因為痛苦而掐出的深深幾個指印還留在上面,似乎憑藉這種痛苦,就能回憶起那個女人曾經在掌心留下的溫度,「……是不是很可笑?到我這個年紀才懂得這個道理,一無所有之後才知道自己拋棄了什麼。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孩子,不要走我的老路……我是個可悲的人,不要走我的老路。」
這要是放在以前,也許林風會覺得不可思議。他不相信愛情和家庭,也不相信兩個人之間的感情能從一而終。這樣的觀念在他的骨子裡根深蒂固,然後某一天突然那個背叛了他的人跑回來告訴他,其實他錯了。
其實愛情是只有一次的,其實兩個人組成的家庭是可以從一而終的。
林風腦子裡拉鋸一樣的痛,剛才喝下去的咖啡因強烈刺激著他的腦神經,因為實在太清醒,以至於神經都清醒得發痛起來。
羅冀有點擔心的看著他。他直覺這次談話對林風是好的,他把陳榮找來的目的也是如此,否則以他一貫的行事作風,陳榮現在可以已經從港島消失了。不過話雖如此,一旦林風因為情緒激動發生什麼身體不適,他就會立刻中斷這次談話,把林風送出去。
「……其實媽媽臨走以前,最後和我談起過你。」林風沒有看他父親,而是盯著空氣中漂浮的某個點,突然開口道。
陳榮刹那間全身都僵硬了:「她,她說什麼?」
「……我問她恨不恨你,要不要我幫她……報仇,」林風頓了頓,似乎有點猶疑,但是還是開了口,「她說不要,她說讓我以後遇見你的時候,問問你還愛不愛她。」
陳榮緊緊盯著林風,連呼吸都忘記了。
「現在我得到答案了。」林風說。
「……」
「爸爸,我很想揍你,我可以打你一下嗎?」
陳榮還沒反應過來,林風已經舉起手,狠狠地、啪的一聲脆響,把陳榮的頭重重打到了一邊。
「這一巴掌是替媽媽打的,她說如果你還愛她,就讓我幫她打你一耳光。」
陳榮摸著臉,呆呆的僵硬在那裡。好像彼此之間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才聽到他沙啞的低聲道:「……是,我是應該挨你媽媽這一巴掌……你媽媽……她還說了什麼嗎?」
林風久久的凝視著他,好像透過這個男人看見了自己的母親,而他則是第一次用這樣的目光,這樣正視的看著自己的父母。
「她說,」林風眼底的淚水終於無聲無息流下面頰,「她還愛你。」
林風到底沒有跟著陳榮離開,臨走的時候羅冀在門口等他,看到他和父親說了幾句話,然後搖搖頭,拒絕了父親的什麼建議,然後向自己走來。
在車上羅冀終於沒能控制住自己,忍不住問:「你父親想帶你走?」
「我跟他說我要跟你回去。」
羅冀有那麼幾秒鐘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跟你回去!」
羅冀猛地扭過頭去看他,林風神情安然,一動不動的望著窗外。
「……你不是說一看到我就覺得噁心嗎?」
「是啊。」
「還有一看到我就想起我有多麼可惡?」
「是啊。」
「那你還……」
「嗯,因為你那天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後來我想了一下,的確應該是那樣,」林風吸了吸鼻子,回過頭,揚起下巴,「像你這樣又離過婚、又這麼老了的老男人,能有人要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所以高高在上的那個人就應該是我嘛。連我這麼優秀的人都屈尊紆貴的要你了,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羅冀張大嘴巴,直覺這番道理很詭異,但是具體哪裡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
「而且你照顧得我很好,當牛做馬,任勞任怨。」小林少爺伸手去大力拍打羅冀的肩,「請繼續這樣保持下去。」
「……」羅冀說:「等等……」
「再說,如果哪一天你背叛我了,我還有父親在呢,大不了揍你一頓然後拍拍手走人。」林風威脅性的揮了揮拳頭,「現在我跟以前不同了,可不是非你不可了,所以你搞外遇的時候小心點!」
羅冀張了張口:「……你該不會是想說現在你有娘家了吧?」
林風看他一眼,一拳揮過,轟隆一聲巨響,車門上凹下去四個清晰的關節印。
「……」羅冀沉默半晌,緩慢而危險的搖頭:「臭小子,其他事可以由著你,只有一件事的上下位置不能搞混淆。」
「啊,什麼事?」
車在大門前戛然停下,羅冀瞄了林風一眼,突然一腳踹開車門,猛地把林風扛起來摔到肩上,就跟扛一口袋麵粉一樣大步往樓上走。
麵粉還尖叫著掙扎:「慢一點!輕一點!啊!頭好暈!」
羅冀順腳踢上臥室的門,把林風往床上一扔,然後慢條斯理的解開領帶、捋起袖子,跨坐在林風身上,「——就是這件事。」
林風腦海中警鐘狂響,呆愣兩秒鐘,爬起來就往外溜。
羅冀拎著脖子把他抓回來,按倒在床上:「往哪兒跑?」
「跟我爸爸回去!」
「沒事別回娘家。」
林風看著身上越來越少的紡織品:「這還叫沒事嗎?!」
「好了,好了,」羅冀親吻著他的脖子,含混不清的道,「已經是我在你面前唯一一件保證地位的事了,你就乖點吧,啊。」
在家庭生活的主動權中,林風同學取得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絕對地位,偏偏在最關鍵的那件事上屈居下風,不得不說是戰略上的巨大失誤。
小林教官,你真是白混了這麼多年!
而羅冀在簽署了一系列喪權辱國條約之後,終於在關鍵問題上保住了主動的地位。羅家長深覺威風凜凜,可喜可賀。
「你不要太得意了!」小林教官一邊哽咽著一邊喘息,「我還沒說原諒你了呢!你還在我的仇人名單上呢!」
「是是是,」羅冀只得親吻著哄他,「我還是階級敵人,現在正努力改過自新,被你這個小祖宗留用察看,是吧?」
林風在床上的關鍵問題中一敗塗地,帶著哭腔沒什麼氣勢的警告:「你知道就好!……哎呀,輕點,小心我一會兒揍你!……等我下床以後真的揍你哦!……」
……雖然是以殘忍的背叛作為開場,但是雨季中的人們在泥濘中摸索著,慢慢找出了一條通向晴天的路。
沒有哪一個雨季是永遠不能結束的。總有雨停放晴的那一天,也總有回歸到初始的愛。人心經歷過背叛,並不意味著再也回不到過去;在雨中迷失了道路的人,說不定也能找回曾經拉住過自己的手。
以背叛為初始,卻未必一定要以背叛為結局。
兩個人之間的愛是這麼複雜的東西,雖然磕磕絆絆的,但也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永遠也說不定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