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下
蘇木兒大吃一驚,謝問柳低聲道:「這個內奸就是楚天暮,赤朱想要抓他,反被他識破加害了,博野剛處置了他,這件事等明早兒起來,君上會處理......」
蘇木兒已經被一連串的事件給弄暈了,好久才道:「那今夜?」
「照樣拔營!不過......是我去,就帶三千馬上弓箭手,但我要帶上十幾萬人的帳篷。」他見蘇木兒還在發呆,便掏出虎符道:「蘇木兒聽令,速速去辦!」
蘇木兒一見虎符,立即應了聲是。
不一會兒,三千馬箭手已經齊齊立在江邊,這個時候江面上起了很大的霧,在營地朦朧的燈火下,像是掛在江面上的千道沙。
謝問柳看著漆黑的江面對博野說道:「亦仁是一個聰明人,正因為他太聰明了,所以想要讓他過江,便不能好勇鬥狠,唯有示弱,這就是老瘋子那盤棋子留給我的意思......剩下來的事情都交給你了,明天一早就把我們的計策原原本本告訴君上......」
博野眼裡含著淚,哽咽了一下沒說出話來,謝問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此次事之後,你不想做個大將軍都難,我可能回不來了,就在這裡恭喜你了。」
「大人!」博野忍不住道:「即然計策已經定了,我們只要隨便派個人去騙一下亦仁就好了,何必......」
「亦仁豈是隨便能騙的,我這一次想好,他即便不過江,我也要想法子燒了他的糧草!」謝問柳翻身上馬,一勒馬繩,喝道:「走了! 」他就帶著三千騎兵在博野他們的眼裡一路北馳。
謝問柳看著難以目測的前方,心裡暗笑,他過去總是想著如何才能活下去,所以總是活得那麼累,如今倒反而輕鬆了。
而這個時候,一頭雄壯的海東青停在了亦仁的肩上,他穿了一襲白衣,溫文儒雅,倒更像一個教書的沈先生,而不是聲名赫赫的德慶皇帝。
他拆下縛在海東青上的紙條,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隨手拿過身後侍衛手中的一塊肉往空中一丟,喝道:「海東青,去!」那海東青立刻像離弦之箭衝了過去,將那塊肉撕了個粉碎吞了下去,然後驕傲地在營地上空盤旋鳴叫著。
亦仁轉過頭走回帳中,他身後面無表情的沈海遠彷彿有一絲緊張,小聲道:「聖上,如何?」
亦仁展開那張紙條,微笑著念道:「馬謖拒諫失街亭,武侯彈琴退仲達。」
「空城計!」
「不錯。」
沈海遠皺眉道:「可這裡沒有空城計可擺啊?」
亦仁胸有成竹的將那張紙條燒掉。他見沈海遠還想不明白,就嘆了一口氣道:「海遠,你歷練了這麼多年,還是不行啊。你想想我當年是怎麼贏了薛四的?」
沈海遠倒抽一口冷氣,連聲道:「他們若是擺下空城計,吸引我們前方的注意力,然後繞到我們的後方去燒我們的糧草,這......」
亦仁微笑道:「雖然不是一條萬無一失的計策,但卻也算是一條妙計,如果被他們押中,確實可以令我們潰不成軍。不過可惜,此計一旦不中,那就是一子錯,全盤皆落索。」
「這楚天暮會不會被發現?」
亦仁淡淡一笑,道:「我十年的圖謀,只要他在此時此刻給一條消息,此前沒有,此後也不會有。」
沈海遠立時臉露欽佩之色,低頭道:「是我錯想了。」
「你沒有錯想!這世上原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事,除非你做了萬無一失的準備。」亦仁挑了一下眼前的燈火,笑道:「你說這扮演武候的是亦裕呢,還是......謝問柳?」
謝問柳望著天邊的夕陽,心想這會兒亦裕在做什麼呢?他們行軍了快五天,勇寧江依然江水滾滾,只要再快馬奔上半個時辰,他們就要跑到亦仁的大帳門前了。
葛雲從身後走來,禀道:「大人,營地已經紮好了!」
謝問柳回過神一看,密密的營地一眼望過去似乎不見邊,深吸了一口微笑道:「好,每個帳蓬裡都要有人,天一黑我要所有的蓬裡都能見到燈光和人影。」
葛雲應了一聲:「得令!」
謝問柳將目光看向了亦仁的方向,果然如他所料,亦仁還是並不急於渡江,仍在觀望。謝問柳心想他在觀望什麼呢?他折了一根枯枝,嘆了口氣這亦仁的耐心真好啊,他每走近一步,便是危險多一重,既有亦仁發現這十數万大軍有假,也因離得亦仁部隊太近,一旦他們在江面受到打擊,退下來只怕自己的隊伍首當其衝會成為亦仁的目標。謝問柳輕笑了一聲,看著一片接著一片,在冬日裡荒蕪的田地,只怕即便是武候重生也找不到一個可以憑欄彈琴退敵的地方。
他回了帳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想三國裡自己更像哪一個呢,才學不如孔明,勇猛不如趙雲,說起忠義......自己殺瞭如兄弟般的好友赤朱,恐怕此生拍馬也是追不及關羽。他將酒一口喝完,心裡暗笑,自己果然差著陸展亭千里,他明知亦裕會對他不利,生死關頭依然出手相救,這份君子氣度也是自己遠遠不如的,所以只怕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在亦裕的心裡攀上比他更高的位置。他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地想,那亦裕會不會在地窖裡給自己留那麼一小塊地方呢?
夜半三更,亦仁還在燈火下看書,門外有人報,亦仁漆黑的眸子一亮,立即道:「進來!」
一個身穿夜行衣的人匆匆走了進來,亦仁立即問道:「情況如何?」
「回聖上,北國大軍已經駐紮在三十里地外的望星野,臣根據他們扎的營帳,以及一路留上的篝坑判斷大約有十三至十五萬人馬。」
「主帥是誰?」
「臣看見他們營地插的軍旗上書謝,主帥應該是謝問柳!」
亦仁一拍桌案,站了起來,在大帳內走了幾圈,沈海遠道:「聖上,如何?」
亦仁看著帳外,道:「立刻傳我喻令,所有將士全體戒備,防止北國大軍夜襲,同時準備明晨霧起時渡江,步兵在前,箭隊與糧草在中間,騎兵墊後!」
沈海遠興奮地道:「聖上,你決定了!」
「馬謖拒諫失街亭,武侯彈琴退仲達,想那孔明大開城門,梵香彈琴,氣定神閒,那是置生死於度外,方可有這份氣勢。那豈是惜命的謝問柳可以辦到的,這謝問柳如此怕死,必定是與大軍隨行。」亦仁微笑道:「我等的就是這個消息!」
謝問柳一直半夢半醒中間,突然被一陣腳步聲震醒,他圓睜著眼睛直到聽到帳外葛雲喜極而泣的聲音道:「大人,亦仁渡江了。」
謝問柳腦中一片空白,他衝出帳外,解開歸雪的繩子翻身上馬一路猛馳,一直到能聽見隱隱約約的砲響之聲,他才仰天大笑,趴在歸雪的身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葛雲已經追了上來,急道:「大人,我們是不是該後撤了,這裡是平原,我聽說亦仁的親衛鐵甲騎兵相當的厲害,他們的戰馬也是從西番培育的。我們趁他還沒回過神來,趕緊北撤!」
「亦仁還會回不過神來嗎,他只怕聽到第一聲炮響就回過神來。」謝問柳輕輕笑了一聲,道:「讓兄弟們立即上馬,準備迎戰。並準備東撤!」
「東撤?」葛雲道:「那不是離北邊遠了嗎?」
謝問柳嘆了一口氣道:「東撤我們只需要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撤進山裡,而如果北撤的話,我們要在平原上跑三天才能到家,看似快但有可能永遠也跑不回去了,快傳令去吧!」
葛雲看著前方的滾滾煙塵,臉色一白,立即掉頭傳令。這時候整個勇寧江都已經成了血紅色,在一層層的薄霧中,屍體在血沫中浮浮沉沉。
亦仁的鐵甲部隊瞬息而至,儘管謝問柳他們早有準備,也不是這些亦仁親衛隊的對手。一天的時間裡他們邊打邊撤,等撤至東邊的山群,又東躲西藏了四五日,三千士兵已經僅剩下一千多人。
謝問柳疲憊地靠樹坐著,葛雲拿了一個水囊過來遞給他,坐在了謝問柳的身邊。他也算是那批在軍考當中隨著謝問柳一起升遷的將士之一,謝問柳見他身輕眼明,便說他做步兵一定不如做弓箭手前途大,他便入了騎兵隊,事實證明謝問柳沒有看錯他。而在過去這些事情當中,謝問柳似乎帶著他們從未做錯過一件事,因此在他的心目當中,謝問柳是不會錯的,即便是像今天形勢這麼惡劣,他也深信謝問柳能找到辦法將他們帶回去。
「大人,亦仁帶著大軍也是往東後撤了百里,離我們並不遠。」
「從這裡走山路,比走平地上的官道能更快撤回南國的駐地。」
「大人,那我們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虎想吞羊,那也要他有這個時間,他已經彈盡糧絕,就算附近的小城鎮能弄到點糧草,可也不夠數十萬大軍吃的,他肯定會急著回南邊,只要我們挺過這三日,他必定無暇再顧及我們。」
葛雲喜道:「大人說得是。」
兩人正交談著,突然有士兵慌慌張張地奔來,道:「不好,大人,那些受過箭傷的士兵傷口潰爛得厲害,一點擦傷也很快能爛開一個大口子。」
謝問柳連忙起身,奔到傷兵的地方,看見那些傷口,他心中一動,脫口道:「兵解!」
沒想到兵解這種歹毒的藥對活人也一樣管用,他恨恨地敲了一下樹幹,剛才一陣箭雨,不受傷的那是在極少數,看這麼個爛法,不出一日,就算不活活爛死,也要活活疼死。
謝問柳總是在想辦法活下去,可再艱難也不過是自己的一條命,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有這麼多人要眼睜睜地死在他的面前,正心急如焚間,突然有人大叫道:「有大夫啦,找到大夫啦!」
謝問柳一抬頭,他就看見了陸展亭。
他穿著一身青衣,一對清澈的雙眼如故,左眉間一顆黑痣若隱若現,淡色的嘴唇,不笑的時候懶洋洋的,一笑卻又似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純真。他手裡牽著一匹馬,他看見謝問柳似乎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被躺了一地的傷兵吸引了注意力。葛雲雖不認識陸展亭,但卻見過他的通緝畫像,他猶豫了一下就把陸展亭認了出來,見陸展亭從行囊裡掏出藥草,剛想上前阻止他卻被謝問柳一把拉住,搖了搖頭。
陸展亭從早晨一直忙到傍晚才算完工,他擦著手走近謝問柳,道:「兵解雖然歹毒,但是對活人的效用到底有限,所以你不用擔心,最多三四日,他們的傷就能收口。」
「聽衛兵說,你是主動停下來給他治傷的?」
「我是大夫,救死扶傷是應該的。」
「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北國人。」
「沒錯!」
「你明知道我們是北國人,還出手相救,說起來我應該感謝你!」
陸展亭丟掉手中的汗巾,苦笑道:「我知道你們都是被我家那頭狼咬傷的,我救了你們,至多算兩不相欠吧!」
謝問柳摸著手中的劍,輕輕地問:「那我們並不欠你的嘍?」
陸展亭淡淡地道:「不欠!」
噌,謝問柳手中的寶劍出鞘了,架在陸展亭的脖子上,他冷聲道:「亦仁始終是北國的心腹大患,若是你死了,想必他會大受打擊,意志消沉很久吧!」
陸展亭與謝問柳對視了一會兒,才懶洋洋地笑道:「他是一頭狼,我是狗,我猜你至多是一條狐狸,無論是用狗的想法,還是用狐狸的想法來想一頭狼,總是錯的。」
謝問柳看了他一會兒,才笑了一聲,收回了劍,道:「你走吧!」
陸展亭看了他一眼,才道:「你剛才雖然不是真的想殺我,但卻想拿我要脅亦仁,不是嗎?」
「陸展亭果然是一位君子。」謝問柳輕聲一笑,道:「算起來,你陸展亭對我至少有二次救命之恩,我雖然不是君子,可也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亦仁派箭隊將這西北方向包圍得水洩不通,只要有一個活的東西往那去,從五十尺開外會有一大片箭雨飛過來,你會被射成一隻刺蝟,所以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吧!」
陸展亭想了一下,輕嘆息了一聲,解開馬韁繩,翻身上馬,他駕馬走前兩步,突然回過頭來笑道:「縱然展亭是君子,誰說問柳不丈夫。」說完一抽馬鞭離開了。
葛雲急匆匆地趕來,連聲嘆道:「大人,你怎麼能讓他走呢?」
謝問柳看著那條古棧道,指著它東南向的盡頭道:「他能從這裡回去,我們又何必要讓他死在我們回西北的路上呢?」
葛雲除了重重嘆兩聲氣,也無法可想,謝問柳靠著大樹,看著從層層葉間射來的夕陽光,他心裡輕輕念了一句,縱然展亭是君子,誰說問柳不丈夫,不,我不是什麼丈夫,我不傷害你,只是不想令他傷心。
謝問柳似乎料錯了一件事,離著他們最近的東北向的莊家,他們作為莊之蝶的娘家,卻出人意料地帶著大量的糧草救援了亦仁(詳情請見《月迷津渡》) 。謝問柳對亦仁會倉促南逃的指望落空了,相反亦仁似乎鐵了心要殺了謝問柳,不斷派出大隊人馬圍剿,謝問柳帶著人馬幾次突圍不成功,當他也因為中箭落馬時,模糊中聽到周遭一片嘈雜,他躺在地上,看著火箭在秋黃色的林中飛梭,急促的馬蹄踏起的風刮著枯葉在半空中飛旋,歸雪在他的身邊急切地撥弄著他的臉,他似乎又聞到了亦裕身上那股淡淡的熏衣香。他緩緩想要閉上眼睛,心裡微微嘆息了一聲:誰說問柳不丈夫,我不是什麼大丈夫,赤朱,這條命我還給你了......
他忽然聽見葛雲哭喊著搖晃他,被葛雲抱了起來,放在歸雪的背上,跌跌撞撞往前走,可是他們沒走多久,就看到一排整齊的馬蹄,亦仁騎在一匹白色閃電駒上,平靜地看著他們。
出乎謝問柳的意料之外,原本以為對他恨之入骨的亦仁給了他很好的醫治,連吃用都不曾虧待,他的箭傷其實並不嚴重,只是飢餓與疲憊才讓他精力憔悴。不過幾日,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亦仁設宴在大帳款待他,謝問柳被人帶到帳中之後,身著白色便衣的亦仁微笑著示意他坐。
等謝問柳坐定之後,亦仁提起酒壺,在大帳其他人不安的目光中親自給謝問柳倒了一杯酒,微笑道:「自亦仁出道以來,從來無人如此大敗於我,這杯酒是我敬將軍的。」
謝問柳端起酒一飲而盡。
「好!」亦仁微笑著道,他回到自己的案前,道:「雖然謝將軍是敵將,給我國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失,但是我並不想殺了將軍,所謂千金易得,一將難求......」
「你不用說了,我可以給你跪頭認錯,但是我不會效力於你。」
「別不識抬舉!」沈海遠咬著牙道:「我告訴你,如果不是聖上維護你,只要把你丟出這個帳營,你就會被撕成碎片!」
謝問柳平靜地道:「我不效力於皇上,並非我不識抬舉,只是德慶皇帝要的是一良將,可我並不是什麼良將,我甚至什麼都不是,我文不成武不就,我只是給了一個人承諾,我就算一無是處,但是會永遠用心去支持他......」他的臉上露出快樂的微笑,道:「我現在是將軍,是因為他現在需要一個將軍。他日他改開車行了,我就會去做馬夫,他想做鳥兒,我就要成為他能歇息的樹梢,他想去地獄,我就會為他先赴黃泉。他雖然任性,衝動又壞脾氣,可卻知情知性,他看起來冷酷,卻心底柔軟,我喜歡他的癡情,雖然不是為我,我喜歡他的執著,雖然也不是為我,我想愛憐他,縱然無能為力,我要保護他,哪怕粉身碎骨,他即使缺點滿身,可在我心裡無人能比。所以......德慶皇上,我不是你要求的良將!」
沈海遠剛想開口說什麼,卻被亦仁伸手攔住了,他看著前方沈默了許久,才淡淡地道:「你走吧!」
沈海遠急切地道:「聖上,你絕對不能放了他,這是縱虎歸山啊!」
亦仁站了起來,與謝問柳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反手抽出案前的寶劍,一道劍光過後,謝問柳只覺得眼睛一陣劇痛,眼前一片漆黑,耳邊只聽亦仁輕輕地道:「謝問柳,這是我對你最大的敬意!你走吧,我會下令外面的士兵不准傷害你,亦裕帶著大軍就在正前方,你騎著歸雪,它老馬識途,你回我十七弟那裡去吧!」
謝問柳忍著劇痛,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帳門,他摸著黑走了幾步,忽然聽到熟悉的馬鳴聲,謝問柳摸著馬背,努力了幾次才能勉強上馬。他伏在馬背上,呵呵笑了兩聲,道:「歸雪,現在我是一個徹底沒用的廢物了,你帶著我走吧,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我不要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謝問柳微笑著想,也許就這樣,等他年老遲暮,時間的長河乾涸了,你會發現,我就沉澱在你的心裡。歸雪彷彿能聽懂謝問柳的話,長長的嘶叫了一聲,背著謝問柳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亦仁看著手中的劍,淡淡地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為何要放了謝問柳。」
沈海遠嘆了一口氣。
亦仁看著遠方,道:「人也許能忍受面對失敗與死亡,卻無法忍受漫長歲月裡的孤獨,我殺了謝問柳,就要置亦裕於永久孤獨裡,那比殺了他還殘忍,他到底是......我弟弟,對嗎?」
沈海遠又嘆了一口氣,不作答。
天山山脈下某個不起眼的屯子裡來了一個瞎子,他雖然眼睛不好,卻很討人喜歡。他靠磨豆腐為生,用一頭老馬拉磨,有的時候老馬累了,他也會上去替它一會兒,他經常將剩下的豆渣做成小餅,那是屯子裡孩童們的美食。他為人很隨和,跟誰都處得來,每一個跟他說過話的人都覺得很舒服,因為他很善於發現別人的長處,有一些甚至連他自己本人都不曾發現過。
每一個傍晚,瞎子總是用小豆渣餅將村子裡饞嘴的孩童們引來,讓他們圍繞在身邊聽他說故事。
「那個南國皇帝真笨啊,這麼容易就上當了!」一個孩童嚼著豆餅插嘴道。
「那個南國皇帝才不笨,他可是很厲害的,還滅了西金呢!」瞎子急了。
「我知道了,不是這個南國皇帝笨,是你太笨啦,老是只會講一個故事。」孩童們吃完了豆餅,嘻笑著逃開了。
瞎子一個人坐在那裡,仰著頭似乎在望天,可是他根本看不見,只是仰著頭坐在星光下。離他不遠處,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一個黑衣人,如果不是天色過晚,他整個人又像融在夜色中,別人一定會發現這是個長得很俊美的人,他默默地陪著瞎子坐著。
瞎子坐了一會兒,起身回到院子中,摸索著將泡好的豆子放進磨子中,道:「歸雪,開工啦。」
一匹原本是白色,現在已經分不清顏色的老馬立刻踱了過來,它在前面拉,瞎子在後面推,歸雪突然不拉了,鼻子裡哼哼地發出了親膩的撒嬌聲,瞎子呆呆地站在了那裡,有腳步聲慢慢地走近。
隔了一會兒,瞎子突然輕嘆了一聲,道:「別哭了,眼淚滴進磨子裡去,豆腐就酸了。」
黑衣人流著淚輕輕撫摸著瞎子的眼睛,問:「你說過喜歡我的相貌,如今你看不見了,還喜歡我嗎?」
「喜歡的。」
「為什麼?」
瞎子笑了,道:「因為喜歡啊,因為你是亦裕,我是謝問柳。」
亦裕與謝問柳並肩坐在黑夜的星空下,亦裕看著在暗色裡飛舞的螢火蟲,道:「如果我不是北國的君主,我們就是這個村子一對磨豆腐的人,你會不會更喜歡。」
「你喜歡的,我都支持。」
「可是我想知道你喜歡的。」
「其實......能待在有你的地方,我都喜歡。」
「問柳......」
「嗯?」
「其實......不管你是當將軍還是當磨豆腐的,我都喜歡。」
冬日之後,總是春天,北國的春天也許來得較晚,可總歸會來。滿山遍野的蒲公英被春風一吹,漫天的飛絮,遠處傳來牧童的短笛聲,清脆悠揚,暖色霽光下有尋常人家,茅屋蘺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