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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被戀愛挾持理智的常先生》第15章
第 15 章

  許是叔父留在這房子里的威壓作祟,第二天俞先生六點不到即醒來,常先生被從床沿撈過來接吻,懨懨地轉醒,推開他說:「沒刷牙,太臟了。」

  俞揚心碎不已地縮回去,淒然地反駁著:「難道牙刷和牙膏發明之前,人類都不配擁有愛情嗎?聽說唐宋的人用楊柳枝的纖維來清潔牙齒,這顯然完全達不到接吻的衛生標準,如此說來,什麼《梧桐雨》、《梁祝》、《倩女離魂》都是騙人的——他們連牙都不刷——不過,鬼魂需要刷牙嗎?哦,大概是不用的,難怪,至少其中一方最後都變成了鬼……」

  常周聽得腦筋絞在一處,「你不能把親吻和愛情等同起來……」

  「沒有親吻怎麼可能有愛情?」俞先生感到匪夷所思。

  常周心力交瘁,郁結地瞪著他說:「你想親吻的是我還是我的口腔細菌?你想和我的口腔細菌發展一段愛情?」

  將人驅趕下床,常先生不清醒地喃喃著「我遲早會得心絞痛」,又沈沈睡去。過了七點半,俞揚狠心催他起床,說要帶他去吃鎮上的湯包。從庭院走出去,常周揉著眼跟在後面,精神不振,兩人的手牽成了直線,背後的人困得須引一下才會走一下,俞揚笑自己是在放風箏。常周睜著惺忪的眼四處張望,昨夜沒看清的景致白天里終於映入眼中。這是連綿的院落,佔地不小,樣子說不清是蘇式還是徽式,只知道是白粉牆、木抬梁、青瓦屋面,一進又一進。走了許久,才從內廳來到花廳前的小院,清早的朗誦聲即將讀歇,七八歲的女孩坐在欄桿上,頭在棕紅的廊柱上輕輕撞著,苦臉念:「士,朝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復,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回家取東西的郗隱從她對面經過,隔著碧綠的池水喊她:「小姑姑,別坐那麼高,不安全。你媽叫你回家做數學,明天再背吧!」常周停下遠遠看著,因這混亂的輩分吃吃地笑,俞揚解釋道:「那小女孩叫俞槿,她父親是我叔父一輩中最小的。」

  鎮裡沿河一帶早辟為旅遊區,也算遠近聞名,除夕將至,遊客稀少,河裡搖的是本地人簡陋的窄船,岸上琵琶彈的是歇業後湊不成曲的短調,微漪里折射的不過是穿過煙靄的陽光而已。兩人被老闆領到湯包店二樓臨著河景的位置,卻見賀家兩兄弟也在。賀惜安請小舅舅和常週一同坐下,賀吟川冷著面孔道:「我還說為什麼二樓一直沒人坐上來呢!」

  俞揚把菜單遞給常周,對小外甥說:「吃飯置氣不怕胃疼?我又怎麼得罪你了?」

  「我昨晚夢見你了。」

  「我在夢里得罪了你?」不夢見常周夢見我?俞揚瞧不起地想。

  「你送了我一張五元代金券。」

  俞揚道:「那不是很好,五元錢也是錢——」

  賀吟川睇視著他,聲音是從喉管擠出來的,「蘭博基尼的。」

  其餘兩人努力地將笑從嘴角、眼角勻開以使之不明顯,俞揚容忍道:「等你成年了我可以送你一輛。我理解年輕人對浮華的熱愛,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盡早從中走出來,它們對於人的心性並不好。」

  賀吟川像受了侮辱似的站起來,板著臉犟道:「不必。我以後不要你的東西了。」他腰間拇指粗的繩套吸引了對面兩人的注意,賀吟川此時也不在意被笑話了,對俞揚極認真地說,「小舅舅,垂虹資本我也不要了,我是個庸才,管理不了那麼大的企業。」

  「我從沒說過要給你。」俞揚澹然地不尋常。常周試圖抓住情緒的線索,也不知舅甥兩人誰更好受些。

  「正好。」賀吟川紅著眼,離席向外走去。賀惜安忘了繩頭還在手心裡緊攥著,等賀吟川走到樓梯口,繃直的麻繩猛地一掙,賀惜安被反拽得一歪,這才想起早晨的打鬧中自己捆住了弟弟,難堪道:「我去看看他,小舅舅和學長別擔心,小孩子忘性大,明天就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了。」

  弟弟垂頭沿著小河朝前走,他兄長踩著青石板跟在背後,手扭緊了繩結,耐心地等他回頭,像牧人等待牛羊吃夠了草一般。偶爾牛羊想從石橋上去對岸,四五米長的麻繩將路人也纏繞進來,賀惜安站住不動,牛羊只得放棄念頭保持直行。被耽誤了早餐的兄長走累了,便跳上河中一隻無棚的小船,讓舅舅的保鏢坐在後面搖櫓,在河中心慢慢地划。他弟弟察覺到受力的變化,站在那顆長錯了地方的烏桕樹下回頭看,發現自己被迫演了出江南水鄉版《伏爾加河上的縴夫》,賀惜安用長槁捅他的屁股,似笑非笑問:「上不上船?」

  兄長是一種令人忌憚的生物,因為兄長即是未來的家長——家長權是一切壓迫、剝削的原始形式。在這一問題上,賀吟川本應該和他小舅舅心心相惜。除夕前日晚,俞彰先生抵家。這位考古學家剛從彭澤新發現的漢代墓葬回來,沾了一身濕穢氣,正是發洩當口。常周被一群孩子前簇後擁地領到廳堂,繞過屏門一看,堂上坐一位七旬老人,常周昨夜在網上搜索過他的照片,認出這是俞揚叔父;兩邊無間隙地圍一圈看熱鬧的親眷,站的站坐的坐,男女老少,出於基因的緣故,樣貌都周正得很;一人筆直跪在正中,顯眼的褐色腦袋溫馴地垂著,正是俞先生。俞柳教授坐左首位置,渾不在意地飲著茶。倒是賀吟川怕常先生被連累得咎,對他作口型道:「上去一起跪著!」

  常周「哦」一聲,連忙到俞揚身邊,才屈膝,叔父顫著聲道:「沒人給客人讓個座?」

  俞軫立即起身請常先生坐下,常周無措地看向俞揚,俞揚投去安撫的眼神,「去坐吧。」

  叔父微伸著脖子細細看他。常周不敢回以審視,又不願低頭,只得拘束地望著他背後的「容膝廣廈」四字出神。幸而叔父雖不是俞蘊先生那樣溫雅融暢的人,但也彬彬有禮,即便是面對小輩,也不至於當面評頭論足,只是疏遠地關懷了幾句家庭事業,常週一一作答後,便又繼續訓斥俞揚擇偶無方,好似此事與常先生無關一般。常周提心弔膽地想為俞揚執言,被俞柳制止說:「揚揚應付的來。」常周只好漲紅了臉聽俞揚百般吹噓他如何好。

  叔父諷刺道:「你有這曹植再世的功底,當年何必去學數學?」好像學數學是一種靈魂的淪落。

  俞揚故作矜持道:「我的才學哪裡可以和曹子建相提並論,唯有‘鐘情’可以與之相較而已——」

  叔父拍桌叫他「閉嘴」,將扒在官帽椅背後的俞槿嚇得哇哇大哭,常周背過身去拍她的頭。叔父斂容端坐回座椅上道:「你如何欣賞他是你的事情,古語雲‘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你想他入宗譜,名字寫在你旁邊,總要過得父母這關。」

  俞揚得心應手地拿捏著他那「恬不知恥的靦腆」,堪稱甜柔地一笑,彎下脊背,羞赧般道:「叔父原來是這樣以為的麼,其實,他是我丈夫,不是我妻子。」

  俞教授被一口茶嗆得震天地咳,一室的人怔怖地看向常周,賀吟川雙眼圓睜,帶著不可置信的敬畏,常周這才領會俞揚這句話淺表以下的意思,先是惱恨他把這樣隱私的事拿出來講,繼而意識到自己佔了虛假的便宜,於是深沈地抿了抿唇。

  叔父以高手切磋般的姿態與常先生對視一眼,歪著嘴暗笑一聲,對俞揚說:「男子漢大丈夫,竟然做女子之羞怯姿態,真是有辱門楣。」

  俞軫敏感道:「女子怎麼了?爺爺這樣說,我就不願意聽了。」

  俞彰理虧地企求她的原諒,俞軫又換了委婉語氣勸道:「詩雲,‘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小叔如果因為閒言碎語而畏首畏尾、屈從盲流,才是俞家的恥辱。」一言將矛盾焦點成功引到「何謂禮義」上來,接下來一小時,全是程朱派與陸王派的攻訐,至於俞先生該不該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早被拋到腦後。俞先生和常先生在這滑稽的場面中相視而笑。等跪到膝蓋發軟,俞揚請叔父回去休息,眾人紛紛附和說要「明日再聆教」。叔父識破道:「明天是除夕,聆個屁的教。」趾高氣昂地離去。

  常周把俞揚扶回房裡,用藥油為他按摩紅腫的膝蓋,俞揚道:「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做當家人了嗎?天天之乎者也、詩詞歌賦,腦殼疼!」見他依舊黝著臉,不敢再多言,心知他是在為自己擅作主張生氣。

  半晌常周道:「你是不擅長吟詩,你擅長的是‘淫詩’。」

  「何出此言?」俞揚笑問。

  常周將口袋里的小冊子丟進他懷裡,「俞軫給我的,說是你小時候寫的詩,我語文水平有限,你給我解釋一下,第一首寫的是什麼意思?」話未畢便禁不住笑了。

  俞揚翻開一看,難得起了廉恥心,窘迫地推卸著:「這麼褻瀆格律的東西,肯定不是我寫的,俞軫弄錯了。」

  常周不相信地悶笑,放下藥瓶,將人摁倒在床上,說:「你這首詩作得很好……非常能激起人實踐的慾望。我想,今晚我或許能行使一下‘丈夫’的權利……」

  俞揚任由他坐在自己身上解扣子,不贊同地搖著頭,「你看著年紀輕輕,居然和我叔父一樣古板,為什麼一個家庭不能有兩個丈夫?一個在上面的丈夫,一個在下面的丈夫。」他翻身取得主動,俯身在他耳邊低低地說,「早就告訴過你,性交位置歧視是不對的。更何況,我沒向你求婚,你還不是我的丈夫。」常周幾乎要驚得坐起,「你胡說什麼?什麼求婚?我和你說,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我拒絕任何儀式性的東西,這是生理性的不能接受,你懂不懂——」

  再接下去,常先生沈醉不已,自己也不太懂了。正誤入藕花深處時,俞揚忽地趴在他身上笑了,常周憎道:「你……笑什麼?」俞揚一邊動作,一邊說:「我想到小說里的一句話,說,‘性會把人掏空,愛會把人填滿。’」常周心裡厭棄這話低俗,卻低俗問:「所以你選擇掏空我?」俞揚由他的下巴一路吻到他的眼睛,「我選擇先掏空你,再填滿你。」

  稚氣的「淫詩」躺在地上,真真切切的可發一哂、不堪回首的描摹,那是:

  蓊郁隱狹湖,勾人步野蹤。

  蒲低含嫩淺,雨密釀春濃。

  未解推波意,先驚泣露淙。

  宣衣搖韌骨,始與暗潮逢。

  第二日是除夕,叔父本人鎮在家中,無人敢不勤懇地早起。俞柳教授被俞軫邀去鎮上給鄰里寫春聯,其餘人掃除、備年夜飯,各自忙碌。吃罷早飯,俞揚和常週兩個閒人被叔父叫住,在前廳候了一會,俞彰抄著手出來,將一把柴刀扔在地上,鏗然一聲,常周嚇得躲到俞先生身後,血淋淋想,用這樣的鈍具自裁會是怎樣的皮肉牽連!俞揚正要拉著他跪下,叔父白眉倒竪,勃然道:「苦肉計收著!只我一個人在,跪什麼?帶小常老師去山上祖墳看看。」

  俞先生此生唯一使用純熟的刀具是西餐刀,平時看見裁紙刀都覺十分新奇,此時握著這把朽木連著鏽鐵的柴刀,竟有種遊戲得了新裝備的欣喜。去墓地一路,不准隨行的人代勞,揮舞著在前邊開路。賀吟川乘機對常先生嚼舌:「見過這麼沒見過世面的人嗎?」不過,賀小朋友是沒有底氣嫌小舅舅丟人的,這裡最喪失尊嚴的就是他——他兄長的繩子還系在他腰上。只說上一句話,被往後一扯,常周又不可觸及了。

  家族墓地西側,是俞蘊先生與他唯一一任妻子,即俞柳教授的生母瞿氏的墳墓。俞蘊先生埋骨鷓鴣湖;瞿氏特別時期因消化道梗阻慘死西北荒地,骨骸找不回了,故此處只有兩人的衣冠。但俞揚固執地認為,「他們回到了這裡,我感覺得到。」賀惜安將母親囑咐帶的一束黃水仙放在墓碑前,虔敬地站著,「從前家裡的老人回憶起外公,說他兒時慕謝康樂風采,常常領著玩伴來這座山裡。他不走山道,偏愛往草叢深處鑽,還因此被蛇咬過兩次。」他們回憶著往事,常周心底忽然有了去年和雷妮在鷓鴣湖憑悼時未有的震動,大概俞揚的感知是有根據的,「他是一個固執的人,他一定會回到這裡。」他說。

  祭拜過兩人,俞揚又帶人往坡下走,憑借記憶找到一處墳冢,墳右植了一株柳樹,颯爽地站在山風中,已有年歲,絲縧能遠遠垂到墓碑上。俞揚道:「這柳樹是我姐親手所種。」男植楊、女植柳,這樣的喪葬風俗常周是有所耳聞的,但墓主名「俞封」,照俞家這一代的取名規律,應當是個男性。賀吟川搶先為他介紹:「這是我大舅舅。」俞揚接口道:「我同父異母的長兄。他因母親的死罹患了嚴重的精神疾病,遷居美國不久,在邁阿密的一家療養院自殺身亡。」

  一代又一代,傳承了榮耀,也傳承時代的病痛。這是常周絕無體會的,他在遇見俞揚之前,不過是一尾孑然的小魚。他杳杳望著山腳的方向,語意迢迢地說:「人生在世,真好像風吹塵土。」

  俞揚搖頭笑著,親密地摟住他的肩膀道:「這樣的話你說不合適。」

  常周感覺受了輕視,「那誰說合適?」似你這樣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的人?

  「上了年紀的人。」

  常周呆滯道:「哦——那等我上了年紀再說。」

  「那也不合適,」俞揚拉著他朝山下走去,「我們彼此相伴,不可能會有那樣的感受。」

  賀吟川走在他們背後,哀愁地垂頭嘆息,不經意間竟走了岔路,來到一片草甸上,他正要回頭怪賀惜安不提醒,卻見身後牽著繩頭的是常周,愣愣往下看,兄長先往湖邊去了,小舅舅正站在不遠處抽煙,顯然是在等他們。他的手心隨著常周的靠近汗濕起來,臉上掛著怯笑,「怎麼是你?」

  常周將繩子一圈圈收起,走到他面前,為他解開束縛,溫聲說:「上次答應會和你好好談談,但你一直不願和我說話。」

  「是賀惜安不准我和你說話!我連上廁所都要先和他請示,我怎麼敢……」

  常周不揭穿,順從道:「所以我和你哥哥商量過了。」賀吟川把他稍稍拉離了易滑坡的位置,眼睛卻冷冷看著俞揚,忿忿道:「不想讓他偷聽!」

  常周和藹道:「你小舅舅會傷心。」

  「他哪裡傷心?!」從來只有勝者對敗者的撻伐,賀吟川兀自想著。

  常周沒有回答。許久後說:「我和他曾有一個共識,我們都認為愛情是一種極度侵蝕理智的情感,它往往引導人做出顧此失彼的錯誤抉擇。我不想被嫉妒和佔有欲轉移注意,他不想被嫉妒和佔有欲拖累人生。」

  賀吟川不甘心地問:「你們因為彼此放棄了這種想法?」

  「我沒有。」他帶著幾分苦惱地搖頭,瞬而又為了俞揚變得明朗,「但他漸漸不這樣以為了。倒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董升升。」

  「董助理對小舅舅……我看得出來。」

  「是啊。連我這樣愚鈍的人都察覺到了。」常周道,「他五月份要回台灣和相親對象結婚了。」

  「他……這樣看得開。」

  「俞揚很高興。他對我說,‘只有淺薄的情感才是害人的’,自此以後,董升升不僅是一位得力的助手,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我對俞揚,能停留在心嚮往之的階段。我始終覺得,人的情感雖不至於都像方淮、秦榕的那樣害人,但到底是累人的,我習慣了無父無母、無牽無掛的生活。但是——」 他的眼睛看著俞揚的方向,亮盈盈的,像一束兼有崇敬和愛護的追光,「我希望他快樂。我控制不了。」

  他願意用理智去冒險,接納愛情的存在,不是因為愛情本身可信,而是因為另一個人的出現。

  賀吟川沮喪地低著頭,他只記得投桃報李的美好歌詠,還完全不懂得愛情絕非是我對你好、你對我好的禮尚往來。他覺得自己彷彿需要經年的時間去理解這件事情,滿腔的戀慕話語像被挖空了般,他拿過他手中沈重的繩子,灰心地往山路上走,「我回去好好想想,謝謝你和我說這些。」

  返程沒走原路,賀惜安留戀湖光山色,帶著小舅舅等人由水路返回。舟中眺望去,以西則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以東則煙水濃,天水闊,春水清。面對如此美景,賀惜安提議要聯句玩,只可惜常周參與不了,賀吟川又不學無術,太拖後腿,最後往往是舅甥兩人切磋。俞揚直言太無趣,賀惜安說要換個簡單的,以爭取弟弟的加入,俞揚見常周自得地抱著相機伏在船尾拍照,於是擺手讓他繼續,賀惜安稍作思考,起句道:「一壺清酒祓釅愁。」俞揚拍著船槳,索然無味說:「一棹濁流蕩輕舟。」賀吟川自幼恨透了這種惡毒的遊戲,每輪到他,他就有種腹部痙攣的錯覺,他知道兄長有意刁難,無奈船上不能尿遁,於是結結巴巴地接道:「一、一闕新詞歇早春。」他兄長果然鄙夷地說:「一到你就換韻,你要反思一下為什麼。」俞揚做和事佬說:「換就換吧,別為難他——」這時,常周驚喜地站起,「我想到了,這個簡單!我能接!」三雙眼睛齊齊看來,常周叉著腰,底氣十足地放大了聲音:「我接——一頭霧水丟死人!」隨行的保鏢忍著笑,舅甥三人默契地誇贊著:「這句接得好!尤其是‘丟——死人’三個字,太別緻了,太別緻了。」

  俞先生不珍惜,殊不知除了這些咬文嚼字的雕蟲小技,他和常先生相比,就再無更多佔優的地方。假期過後,兩人又回到相隔兩地的狀態,偶爾聚在一處,不論在本市家裡還是外地酒店裡,情難自已之下,無非是做些沈迷放縱的勾當。俞揚嫌形式太古板,誘哄常周和他下國際象棋,妄圖以棋盤勝負來獲得創新的契機,常周悠然相應。等到連輸五局,我們的華爾街業餘國際象棋邀請賽冠軍正色道:「你是不是經常和電腦下?我太生疏了,這樣不公平。」第二日,俞先生換了間電競房,打開某射擊遊戲,和常周對了一小時的槍,起初略佔優勢,等常周手熱了,竟又是一敗塗地。幾次約會都沈浸在失敗的陰雲中,即便是一些常周起初連規則都不知道的遊戲,等他快速地熟練,最後輸家也是自己。「典型成功人士」俞先生慘淡地想,這樣下去抵賴的理由就要用完了。

  於是某日在家,常周讀完一本閒書,正預備去洗澡,被俞揚輓留住。常周好笑問:「你還想比什麼?我對棋牌類遊戲實在沒什麼興趣,你饒了我吧。」俞揚振聲道:「你在研究院忙了一整天,我不捨得叫你再費腦力,」其實是心知常先生嫌他技藝太臭,「我想到一個公正又便捷的好辦法……」說著,從地毯下摸出三枚鏽跡斑斑的銅錢來,常周從他手裡奪過,俞揚說:「你不是篤信概率麼,我們就聽憑概率來決定晚上……」常周笑著罵道:「決定什麼?你為了這點猥瑣的事情,竟然如此苦心孤詣,垂虹資本的員工知道嗎?」

  俞揚逮住他的腰,曲腿將人禁錮在身前,摸過那三枚銅錢,振振有詞道:「如果你願意和我結婚,婚姻就是我人生的頭等大事;而你不願意,那麼做愛就是我人生的頭等大事。」——好像婚姻里做愛不是重中之重似的。常周和他扭打,被他牢牢捏住手腕,脖子發紅,叫嚷著:「我討厭儀式性的東西,你別想我接受婚姻!」俞先生笑著親他的鬢角,動作意圖馴服,心裡卻想:「年紀輕輕,偏見這樣多,也好意思自詡理性。」轉念又想:「他不肯結婚,我如何說服垂虹資本給我漲安保費?」

  好久常周汗涔涔地倚靠著他,手指撥弄著俞揚手心裡的銅錢,分辨著綠色鏽跡後的字,譏諷般道:「你這房子究竟估值多少?處處都是古董。」俞揚心道你要是願意,明天我就去把它變成我們的共同財產。口中只是敷衍說:「是吟川放的,說可以除濕,也不曉得哪裡聽來的,神神道道!」一邊鄙夷別人搞封建迷信,一邊拉著常先生算起卦來,並美其名曰是展示卜筮文化和概率論的碰撞。得出六爻,俞揚笑得不能自持:「天意!看見沒有?兌上艮下!」常先生擔心受騙,要他解釋清楚,俞揚道:「這是咸卦,不信你自己去書架找本《周易》翻翻,柔在上而剛在下的意思。」

  常周竟真去找了本來,坐回他懷裡翻,口中囔囔著:「難道是你在下面的意思……」等看見「山上有澤」那一句,幸未辱沒多年的語文教育,面色倏地一變,正要逃走,俞揚將他抱起,向書桌後的靠背椅走去,臉上是正色的,「就是我在下面的意思。既然概率替我們作出了選擇,我們就應該坦然受之。」

  第二日常先生趴在床上,極其認真地閱讀了註解版的全書,心中惶惶地想:「真是本怪書,比三流期刊的物理學論文還要含混,難怪被俞揚拿來牽強附會!」思慮了一早晨,下午趁俞揚出門,叫人幫忙把三枚銅錢寄還賀吟川,屁股總算稍稍有了安全感。

  然而此舉純是低估了俞揚革故鼎新的本事。有一天在沿海某市俞先生的住處,常周不知怎地想起他說他比吟川更早遇見自己,裡裡外外地糾纏了一日,問他究竟什麼時候見過。俞揚此時正為人工智能項目腳不沾地,又暗忖著,那天自己會擔著誤機的風險等他發完痴,分明比常周還痴!只對他說:「你不會記得的,算了。」常周卻覺受了挑釁,「我又不是你,我從不忘記事情!」臨到夜裡應酬回來,俞揚強行將人從床上挖出丟進車里,一路開到不遠的月光寂然照著的海邊,在車前蓋上帶他回憶一番兩人的初見(單方面的),唯恐他忘記,用了狠勁,常周止不住地溢著淚,想發洩出氣,肌肉又太綿軟,只能寬展地躺著,仰面看漸漸暈開的星辰光芒,囑咐自己務必記住教訓。待到下次,俞揚做一場你情我願的戲,他又重蹈覆轍——怕就怕這個人是個混球的同時,又是深切真摯的。三月初,《平等婚姻法》通過,兩派重修舊好,紛紛祝賀,上下歡慶,錢謙和汪湖溪風光一時,名利兼收,而我們的功臣之一俞先生,正為了抵在牆上的姿勢在家刻苦健身——常先生雖不精壯,但身高擺在那,偶爾蓄力抱起不成問題,長久抱著還是很為難的,俞先生不切實際地夢想著。

  自春節假期後俞柳教授應邀赴歐洲訪學,兩個外甥便寄養在小舅舅家。俞揚本就沒有栽培小輩的覺悟,週末一受賀吟川攛掇,反倒近墨者黑,和小外甥沒日沒夜地玩遊戲,將正在刻苦準備升學考試的賀惜安勾引得眼紅不已。賀惜安想離間弟弟和小舅舅,那兩人淡然回應稱,「正是因為現實中不能互毆,所以只好在遊戲里出出氣。」賀惜安聽他二人飯桌上聊遊戲,妒火中燒,有如萬抓撓心,飯也吃不下,躲進衛生間向常先生打電話告狀。等下一周,舅甥兩人用客廳的電視連上網絡,發現遊戲軟件被卸載,遊戲平台無法登陸,桌面上僅留下一個藍黑的小圖標,名稱是「南方物理研究院內部版多維推箱子遊戲」,啓動後,通過第一關,會得到「本遊戲的開發者是劉梁博士」這一無趣的線索,後面的線索是什麼,俞揚不知道,因為他們不會玩了。

  然而常周此舉無疑是引火燒身。沒有遊戲,賀吟川樂得外出尋找樂子,少了雙杯弓蛇影的眼睛盯著,更加便利俞揚在床上施為。可憐我們的常先生,白天為物理兢兢業業,晚上為愛情恪盡職守,俞揚在家不過一周,他就被弄得眼圈青黑,氣息虛浮。常周條分縷析,和他說,沒有性愛,人最多牙齦紅腫,長幾顆痘;而過度沈迷於性愛是要誤大事的,鋪墊夠了,才向俞揚提出要在USPS四月會議開始前暫時分居,俞揚固然不答應,可是他自己又確實控制不住,不能申辯,便躲在書房生了一晚上悶氣。第二日下了入春時節第一場大雨,天悶著滾滾的雷聲,全城黑潦潦的,俞揚借機示好,親自開車送常周去上班。車在研究院正門外的街道停下,俞揚從副駕駛座前抽出一把傘,正要開門繞過去遮他,常周看窗外的雨已下得如天漏了般,阻攔道:「你不用下車,這雨撐傘根本遮不住。我自己過去,淋我一個就好。」

  最後這句話刺中俞揚的耳朵,他全然忘了常先生是什麼水平的情感表達和領悟能力,固執說:「我陪你過去。」

  常周還未感受到他的氣惱,看了看時間,像哄勸兒童般說:「從這裡走到辦公樓大概需要十分鐘,我再多陪你十分鐘,然後你回去。」

  「這不一樣!」俞揚只覺兩人間最大的癥結再掩蓋不住,煩郁地扯開一個衣扣,壓抑道,「你稍微理解一下我……我送你過去。」

  常周不懂他為什麼忽然變得如此不能溝通,氣血上湧,不吐不快道:「你不願意分居,我可以妥協;但你能不能別像個青春期小姑娘似的?我不可能和你一樣沈湎。」

  俞揚哪裡受過近旁人這樣的苛責?他擅長預防別人滔天的嫉妒和過甚的欣賞,當遇到尊嚴嚴重受損這樣的稀奇事時,他根本不會應對。他喪失理智地想,是不是他對常周太好,才讓他如此肆無忌憚?他失控極了,忍不住口出惡言:「你下去。」他在後視鏡里看見了自己的表情,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青面獠牙的閻羅。

  常周望著他額角的鼓起的筋脈,左胸口疼得很,他感覺心臟里泵的不是血液,而是苦瓜、紫甘藍、檸檬炸的汁,又苦又澀又酸。「有時我真的寧願我們只是朋友,那樣我們永遠不會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爭吵。」記了一路要提醒他返回時慢行,這時也忘了,他直接推開車門走入雨裡。俞揚緘默地坐了許久,才發現雨傘仍在自己手中攥著,降下車窗,人已經遠得叫不住了。

  心氣平靜後,俞揚反芻著那句叱問,恍而想起雷妮的祝願——「我但願你有廣闊的胸襟」,如今看來,他是沒有的。他口口聲聲稱常周的木訥和專注正是他的可愛之處,可當他自身被侵犯了威嚴、搶奪了視線,他並不能坦然視之。俞揚心中陡生起不常見的愧怍,但愧怍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而一勞永逸的辦法又必然是陣痛的……他思忖著,不如先和常周拉遠距離,一來遂了他的願,二來免得自己見了他就心軟,問題再次不痛不癢揭過了,最後變成沈痾爛疾。

  明日他飛赴紐約,晚間和在美國陪伴向希微的柳卿雲談及此事,柳小姐為常先生打抱不平道:「你就冠冕堂皇吧!我看你一是想敲山震虎,二是是想報復他說你像個小姑娘!」

  酒吧里音樂聲震天,柳小姐的叫嚷像鬧市中的墜機般向他砸來,俞揚捂住遭罪的耳朵,承認道:「有這麼明顯?」

  「唉,常老師單純得很,看不出來的。」她哀嘆著。

  「我怕他根本不會去想。」俞揚亦哀嘆。

  柳小姐同情道:「那你也太不值得了。」他這樣自我過甚的人竟也有卑下的時刻,柳卿雲嘿嘿地發笑,卑鄙地揣度,「是不是覺得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啊俞揚?」

  語言哲學上說,任何複雜的表達都可以節約為「A、關係詞、B」的濃縮,柳小姐這問句聽在俞先生耳中,就只剩下:臉——貼上——屁股。他腦中的污穢念頭被觸發地運轉起來。他看著周遭群魔亂舞的肉體,怕自己孱守不住,回想到手機里還儲存著某天夜裡偷拍的照片,騰地起身說:「你慢慢喝,我回去了。」

  四月初,經蕭宋先生操辦,雷妮順利在某市舉行個人畫展。常先生半月沒和俞揚見面,例常的通話沒有徹底擱置,但也僅有臨睡前的寥寥幾語。常周果真不把這當作是俞先生有預謀的冷落,反以為是自己蠢笨的言行惹得他不願再和自己交流。他拙氣地試探,像對待一隻防備著人的野性難馴的貓科動物,只敢躡手躡腳地靠近。當他在展出首日的儀式上得知俞先生並不會出席時,他沮喪得不能言喻,雷妮關切地問:「親愛的,你和揚揚這是怎麼了?」常周委屈勝過內疚,鼻腔彷彿灌了冰水,「我說錯話,他生氣了。」

  他們眼前是那副享譽頗厚的現代派名畫,畫作以灰暗的城市為背景,上方高懸一個古怪的沒有窗戶、沒有門、沒有外牆的空房間,失意的人垂首坐在邊緣,彷彿下一秒將急墜直下,又彷彿下一秒就會被漫天星辰接入懷中。常周盯著這幅畫,忽然地獲得了欣賞藝術的能力,眼裡霧氣蒸騰而起,「我早和他說過,我們不合適,在一起也會很快分手。」

  「哦……常周,」雷妮感性地握住他的手,他太懂得自己的兒子,因而無法偏袒,反而代替俞揚歉疚著,「他遠不值得你如此;愛情遠不值得一個人如此。」她這樣說。

  當日俞揚人生第一次受到了來自母親的教誨,他立誓向她保證自己不會拋棄常周,「事實上,他答應和我在一起那天,我連如何預防阿茲海默症都想象過了。」

  「你總是很輕率。」

  「我是深思熟慮的。」

  「也是不可信的。」雷妮十分放心不下,叮囑道:「他相貌出眾,智力更是常人無法企及,這樣的人,你不要臆想他是柔弱臣服的角色。你要給予他尊重,知道嗎?」

  俞揚沈悶地說:「我愛他。」

  雷妮笑著搖頭,「尊重和愛是不同的,揚揚。如果你不尊重他,你的愛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

  上月濃情蜜意時,兩人曾相約去沙漠徒步旅行,時間定在四月中旬的四五天,簽證和機票都是早有準備的。現在俞揚並不提及此事,常周疑心他不想去了。拖延到星期四,他主動聯繫俞揚,卻沒有接通,只得到何助理的回話說老闆正在開會;軟聲軟氣地發去語音,亦未得到回復。晚上,他感到意識如同火箭升空,扎入寂靜的宇宙,睡眠像地心引力般遠離了他。他保持著半睡半醒的狀態直到凌晨,當他翻騰著坐起,他痛恨地捶著俞揚慣睡的枕頭——事到臨頭,俞揚安然地工作,自己惦念得廢寢忘食,究竟是誰更沈湎?「你不去我自己去!」他任性地自言自語,跳下床去取行李箱來收拾衣物。

  常先生這學期並不教課,只須向研究院告假,第二日得了錢院長的親自批准,常周飛往紐約。按計劃他本該先找俞先生會和,可直到下了飛機,俞揚依舊音信全無。他本就皮薄,絕不是會迎合討巧的人,屢屢碰壁,心下便起了堅冰,只胡思亂想著,也許該任其自然,讓這段荒誕的戀情結束。於是他落寞地取了明日去摩洛哥的機票,找了間酒店挨時間。

  他料想不到,第二日俞揚也出現在飛機上,常周從報紙上露出的一絲柔軟的鬈發認出了他。頭等艙里俞先生與蘇哥並排而坐,聞聲揭下報紙,擠出個外交性的笑容說:「好久不見。」瞬即不願多言地舉回報紙。蘇哥分明看見了老闆的竊笑,他不敢擅自叫常先生坐下,只好起身向衛生間走去,把空間留給那兩人。

  俞揚隱忍地盯著報紙,常周推了推他的肩膀,輕聲地請求他的注意:「揚揚……」

  「這是什麼奇怪的稱呼?」俞揚忍不住發聲問,蹙著眉,抬頭卻看到他抑著淚的眼睛。

  「你不喜歡?那我不叫了……」他以最大程度去討好,「我以為你不會來。」

  俞揚避開他的視線,胡謅著:「我是一個計劃性很強的人。再說,無論對待什麼,都應該善始善終,這不是你希望的嗎?」

  「你別這樣疏遠我……」他像自己口中的「青春期小姑娘」般痛厄地做著輓回。

  俞揚道:「我對待普通朋友就是這樣。不和他保持距離,他喜歡我糾纏我怎麼辦?」

  常周竟分毫聽不出他語氣的驕縱,吸著鼻子,頹靡地低著頭說:「我知道了。」

  落地抵達酒店,常周隔了距離跟在他身後,聽他用英文和前台說將情侶套房改成兩間單人房。俞揚自行其是完畢,還蓄意回頭詢問他的意見:「這樣安排可以嗎?」常周木然地望著地面道:「可以。」

  俞揚作了一天的惡,晚上躺在床上,胸口亦是剜心地疼。可是要見得曙光,這樣的惡行還須再貫徹幾日。

  後來他們從馬拉喀什出發,由阿特拉斯山腳下追溯著風沙前進,整整兩天,到達北非沙漠的腹地。最後一天夜裡,俞揚帶著他在布滿星星的穹頂之下露營,他親手將帳篷固定在地面上,佈置好雙人睡袋,接著坐在很遠的低緩的坡上抽煙。常周沿著他的腳印踩出另一條。他溫馴地坐在俞揚身邊,俞揚吐著煙圈,和他分享自己楚楚衣冠下最粗鄙的慾望:「我曾經夢想在沙漠的星空下做愛。」他摁滅了煙,頗認真地唏噓著,「現在看來不太現實,沙漠的夜晚溫度太低了。」

  常周將身體的重量傾斜過去,又沈又啞地呼喚他。他滾燙的臉貼在俞揚露出的脖頸上,俞揚心室震顫,扭頭看見他酡紅的皮膚,意識到他竟在叫他「老公」。

  他的手指抓進沙地裡,用釋然的語氣開解兩人,「這點床上的事情,本來就是我單方面的逼迫。你權當我不懂事,讓你受辱了。」

  「不是——」

  「床下我更當不起你這一聲,」俞揚冷靜地將矛盾呈現出來,「事業我們上互不干涉,你對我不聞不問,也不允許我幫你;經濟上我們彼此獨立,你沒有缺過我一個月的租金——甚至越付越多。」他愈說愈激昂,直至他不再相信自己只是想刺激他,俞揚洩憤般問,「你說,丈夫做到我這個份上,當得起你叫這一句嗎?」

  常周從輕賤的慚愧中擺脫出來,怒竭地捏緊拳頭,甚至想動手揍他,但又斯文慣了,不能真的去打,他站起身,牙關發顫地望著他,盯得俞揚心中沒了底,許久,爆發出一聲低吼:「你混賬!滾你的越付越多,那是我的工資!」

  俞揚張目結舌,等被他撒了一把沙子在褲腿上,才慌張地去追他,常周警告他和自己保持距離,以免產生肢體糾紛。俞揚咬牙上前抱起他,承受著他的拳腳,不怕死地說著胡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我不喜歡保持距離,你還是和我產生肢體糾紛吧。」

  回到帳篷,強行把他的手摁在水里洗淨,腳纏著腳扭打進睡袋,俞揚抵著他的額頭,任由他踹向自己的小腿,等他出完了氣,一手仍緊擁著他,一手抹去他臉上汗淚交加的污濁,內疚地道歉,「我對金錢沒什麼概念。」常周罵他無恥,他迫不得已糾正:「我對這個數目的金錢沒有概念……」

  常周嗔目切齒道:「你嫌棄我給的少?!」

  「我怎麼敢?!」俞揚抓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口,試圖平緩其中的高亢與低迷,常週一字一字地想著他對自己的指責,除去這個誤會,其餘的他似乎並不是全然的清白,他嘆著氣,試圖解釋:「我沒有對你不聞不問——」

  俞揚此時只覺錯完全在自己,「是我對你隱瞞太多。」

  「我總以為你是無所不能的,我的錯比較多。」換作其他人,這可能是投機取巧的恭維,但俞揚知道常周是在坦陳。他又說,「還有另一件。我是不想你幫我,但那是因為——」

  俞揚無法再把任何問題歸咎於他,「我知道,事業要自己打拼。」

  常周的手抓在他褐色潤澤的頭髮上,兩人短暫地吻了對方。常周疲倦地自我揭露:「我太複雜。我總是想,我不適合你,你需要一個體貼的,能陪伴著你的人。」

  俞揚取出濕紙巾擦拭他的額角,不贊同道:「我永遠不會去愛一個過於簡單的人,我喜歡複雜的人。如果我們複雜得旗鼓相當,我們就可以一輩子彼此探究,沒有人會厭倦,這樣不好嗎?

  「如果他/她體貼我、陪伴我,卻從不能理解我;口中說著愛我,其實只是喜歡他/她自己心中的一個倒影……他/她用什麼取悅我?床技嗎?可是人畢竟不是動物,性愛遠遠不是愛情,這是你說的。」

  常周怔愣道:「你說得有道理……」

  俞揚語重心長道:「常周,我需要的是你……你同樣需要我嗎?」

  他得到遠超預料的回應——「我愛你。」常周輕輕說。俞揚為之撼動,卻見他臉上帶著痛楚。常周的手揪著胸口的衣物,「可是我心臟疼,我怕我遲早會得心絞痛。」

  俞揚眉頭舒展地笑,嘴唇貼向他的耳朵,「不會的,我給你揉揉。」

  四月底,USPS的四月會議舉行,常周再次前往美國。俞揚先是陪他去洛杉磯看望向希微。向博士挺著渾圓的肚子,少了些許傲兀,更添幾分靜雅,反襯得柳小姐愈加張牙舞爪、才短氣粗。向博士牽常周的手去摸自己的肚皮,柳小姐看得眼紅,怪聲道:「遮遮掩掩幾個月,現在又讓摸了?三四十歲的女人真叫人捉摸不透。」虛歲三十的向博士凜笑問:「什麼叫‘三四十歲的女人’?三十歲和四十歲的女人能混為一談嗎?」常周戰戰兢兢地觀察著,見兩人並未真起衝突,便姑且相信俞先生的話——柳小姐不會給向博士找不痛快。

  隨後兩人飛抵波士頓,演講當日,是俞先生親自將常周和劉梁送到會場。等劉梁博士跳下車,他握著常周冰涼的手說:「別緊張。」

  常周往外吁氣,苦惱說:「我不知我怎麼回事,我心裡明明沒有那麼在意。我嘗試著忘了它,可是我放鬆不下來。」

  俞揚引導著他的呼吸,傳授為人矚目的經驗:「控制和放鬆不是對立的,而是一體的,你要相信自己能自如地控制,而不是放棄控制。」

  常先生下車後,Steven笑著挖苦老闆:「你就這樣一步步把他送上巔峰,心裡不會不平衡嗎?」

  俞先生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灼人地笑著,反問他:「一個真正成熟的人怎麼會需要伴侶的渺小來反襯自己的強大呢?「

  四月會議持續兩周,常周忙碌的同時,俞揚為他再次和錢慎思院長交涉。一來錢謙承了他莫大的情,二來利益引誘不容小覷,錢院長終於松口說,只要常周自行提出,他會無條件地支持他離開研究院。話畢仍不甘道:「無論他去哪裡,你要保證他最終會回來。」這請求不必俞揚去應允,他們繼承了父輩對故土的眷戀,不回到這裡,又能去哪裡呢?

  最後的宴席結束,常周返回紐約,渾渾噩噩地做了一夜的夢,清晨失魂落魄地醒來,俞揚問他怎麼了,常周不清醒地擁抱住他,說做了一個怪誕的夢。夢見自己在一棟房子里尋找房主人的秘密,發現秘密藏在第四層。他想爬樓梯上去看,但樓梯在三四層間是間斷的。他問管家怎麼回事?管家說,四層在舉行盛大的宴會,所有人都想擠上去,人實在太多了,只好把樓梯弄斷,讓他們在樓下排隊等電梯。他問四層不是藏著房主人的秘密嗎,怎麼會舉行宴會?管家說,什麼秘密?主人沒有秘密!

  他斷斷續續說著這個影影綽綽的夢。俞揚不能設若己身地理解其中的隱喻,只好親暱地吻他失望的眼睛。

  六月初,常周向某大和南方研究院提交辭呈,計劃入職以前,和俞揚去阿拉斯加的觀鯨聖地旅行——這些大型海洋哺乳動物既不會讓常周過敏,也不會讓俞揚恐懼。不盡完美的是,在等俞揚出差回來的時候,常周得了感冒,又因為他傳奇的過敏史,很多藥物並不能吃,只能任由病症越釀越重。

  俞揚丟下行李箱進到臥室,便見他蜷縮在被子里,頭上貼著退熱貼,臉頰因熱咳潮紅。他微仰著頭對他說:「你回來了。」

  俞揚抿著唇笑,彎腰去摸他的臉,「你的聲音聽上去很性感。」

  「你聽到的不是我的聲音,是感冒病毒的聲音。」他並非有意地「哼」一聲,又告誡道,「為了你不像我一樣失去自己的聲音,我建議你和我保持距離。」

  俞揚躬身下去,「這個距離夠遠嗎?」

  笑意在常周眼梢蔓延,「不夠。」

  俞揚更加貼近,幾乎是鼻尖相觸地問:「這樣呢?夠不夠遠?」

  他第一次作出「我愛你」這個判斷,是因為他發現,當你出現的時候,時空本身是用來遺忘的,沒有任何東西需要被計算、推演,理智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不夠。」他對他說。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全世界最欠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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