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願教清影長相見
夜間的風過於涼爽,吹得人頭皮發麻。
沈拂坐在花圃旁,直到後半夜,一道倩影緩緩走近。
柳雪摘下白日裏面對遲風時那張偽善的面具,神情很冷,沈拂猜測這才是她真實的性格,更接近一個高冷的美人,而非平日塑造出的活潑健談形象。
“你在等我。”她的口吻很篤定。
沈拂:“只是覺得你會來。”
花香被風刮得四溢,柳雪的眼神在看到那些嬌柔的花骨朵時,變得和善:“我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不簡單,為免生變故,甚至想借水月的手除掉你。”
沈拂:“花圃下埋的……”
“是我妹妹。”柳雪道:“當年父母帶她去鄉下的奶奶家,從此地路過,三人便不知所蹤。”
沈拂:“沒有報案?”
柳雪嘲笑:“世道這麼亂,就連大城市每日失蹤人口都不計其數,誰會盡心給你去查。”
鬼爪感覺到活人的味道,在沈拂口袋裏蠢蠢欲動,幾次又被按壓下去。
柳雪:“警局按人口失蹤處理,但我知道他們已經死了,妹妹每晚都會托夢給我,哀訴她的不幸。”
沈拂眉梢微微一動,柳雪看見後道:“我們家每隔幾代就會有女孩出現靈媒體質。”
沈拂道了聲‘難怪,’柳雪語氣變得十分平緩,細聽還是能發現一絲顫抖:“得知她的死訊,我開始四處拜師,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她沖沈拂笑了笑:“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
一個人將計畫許久的事情攤牌並不是好的預兆。
沈拂道:“你殺不了我,看來是自認為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擋你的計畫。”
柳雪拿了些紙錢細心埋在土壤裏,說著不相干的話:“明天就是婚禮,好像又回到了舊時代,姐妹同侍一夫。”
簡單的祭拜過後,她用一種溫柔到有些可怖的語氣對花圃道:“姐姐會幫你好好照顧這位夫婿。”
沈拂沒有打擾姐妹間的‘談話’,轉身回了房屋。
直到天亮前,他都沒有再聽到小女孩的哭咽聲。
劈裏啪啦的鞭炮響讓床板都在震動,總共睡了不到三小時,沈拂貓著身子探出半個腦袋看窗外,宅子變得特別熱鬧,鎮上不少人都來祝賀。
收拾一番,抱著花瓶出門,送到收禮處。
“你想的真周到。”水月看到沈拂的背影,立馬溜過來,來的人都不認識,金花抱病在房中,他一個人站著別提多尷尬。
沈拂:“禮數而已。”
兩人將位置讓給後面來贈禮的人,水月喋喋不休:“你應該學著剛剛那人,買個盒子裝起來,至少寫一兩句祝福的話,百年好合什麼的。”
沈拂淡淡道:“那是詛咒。”
水月連忙左顧右盼,確定周圍沒什麼人,小聲提醒:“大喜的日子,別說不吉利的話。”
他們的桌子被安排到後方,菜品不錯,葷素搭配得當。白大師也出席了婚禮,坐在僅次於父母的位置,前來祝賀的鎮子上的民眾都會向他敬酒。
所有人都繞著白大師轉,水月扯了下沈拂,嘀咕道:“遲風的父母看著年齡相差好大。”
最前面的婦人面遮紗巾,鬢角的皺紋依舊很顯眼。
新娘子的入場讓氣氛更為熱烈,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柳雪身上,沈拂倒了杯酒,正要喝的時候,發現影子有了變化,隱約有立起和他面對面的徵兆。故意碰落筷子,彎腰時冷嘲:“這種便宜你也占?”
畫魔的聲音比較昨晚沒有那麼虛弱,“交杯酒。”
遲風恍恍惚惚,身旁專門有人扶著。
就像是機器人一樣,別人發出一個指令,就動一下。
金花突然跑進來,神色匆忙,被門檻絆了一下,撲倒最後一排的桌子。碗碟破碎的聲音打斷正在下跪給長輩敬酒的新人,金花身上濺了不少湯汁,盯著一地碎片手足無措:“我……”
水月連忙起身,厚著臉皮訕笑給她打圓場,連說幾聲‘碎碎平安’。
遲父黑著臉讓人進來打掃。
沈拂站起身,看著金花道:“我領你去換身衣服。”
金花連忙點頭。
水月正準備幫傭人打掃,忽然反應過來……什麼叫帶她換衣服?!
連忙跟著追了出去。
沈拂站在門外樹下等著,水月鬆了口氣,放慢腳步走到他身邊。
沒過一會兒,房門打開,金花沒有走出來,而是招呼他們進去。
畢竟是女孩子的房間,水月略有遲疑,沈拂卻是已經走了進去。
茶壺杯子全被移開,桌上擺了一個小陶罐。
後面走進來的水月心有餘悸:“這不是用來埋燒焦蟲卵的罐子,你怎麼把它挖出來了?”
金花搖頭:“這是從柳雪行囊裏翻出來的。”
沈拂唇角勾起:“行囊裏?”
金花別過臉,翻別人東西肯定不光彩,自從蠱蟲事後,她終日戰戰兢兢,兩個女生住在一個屋子原本是求個照應,但金花總覺得柳雪很多行為叫人捉摸不透,尤其是晚上,自己總是能被怪異的聲響吵醒。
沈拂掀開蓋子,密密麻麻的全是蟲子。拿出隨身攜帶的瓷瓶,和當日金花身體裏取出的作對比,確定是一個品種。不過陶罐裏的還是幼蟲,體型比較小。
金花不可思議:“你怎麼還養著這只蟲子?”
沈拂:“它死了會打草驚蛇。”
水月插不上話,確定兩人間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金花傷感道:“當初我身體裏……”
“和柳雪沒關係,”沈拂道。
金花心中略有安慰。
沈拂大概已經摸清蠱蟲的用處,一隻吸食人的血肉精華,另外一隻應該是種在其他人的體內,卻是起到反哺的作用。
沒有蓋子的圍困,蟲子拼命往外鑽,一個壓著一個,場景令人作嘔。
水月最先忍不住,準備將蓋子合上。
沈拂在那之前放出其中一條最肥的:“跟著它。”
水月愣了愣,蟲子鑽進土裏,哪里知道去了哪里。
沈拂瞥了眼自己的影子:“帶我過去。”
影子無動於衷。
沈拂:“交杯酒,和你喝。”
影子被他的話語振奮到,開始移動。
水月捂著嘴:“這就是那位大師所說,纏著你的浪蕩鬼?”
話音剛落,一股寒意順著腳底往上鑽,嚇得不敢再亂說話。
婚禮還在繼續,三人的離開並沒有引起任何關注。
遲家的婚禮幾乎聚集了半個鎮子的人,街道上冷冷清清,水月和金花擋沈拂身體前方,遮住影子走在人前面的怪異景象。
一路走到鎮子口。
對於畫魔來說,這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他就是在這裏要求沈拂以身相許。
而對於沈拂,明明白白就是四個字:不堪回首。
金花嘗試著想要邁步出去,沈拂一個眼神掃過去,腳又收回來。
蟲子從泥土中鑽上來,啃食石碑周圍的野草根。
沈拂突然趴到地上,嚇了旁邊兩人一跳。
只見他伸出手,儘量貼合石碑下方的半個血手印,眼睛朝上看。
活脫脫一個垂死掙扎的形象。
水月害怕道:“你在看什麼?”
沈拂:“看死者最後看的地方。”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目光聚焦在石碑西沉鎮的‘沉’字,猶豫片刻,手指在上面按了按。
像是接觸到彈簧,微微有震感。
沈拂蹙了蹙眉,用力一按。
地面瞬間劇烈晃動,水月站著的位置最先遭殃,他的動作十倍放慢,詫異地低下頭,土地裂開一條大縫,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已經垂直墜落下去。
想像中的劇痛沒有傳來,水月突然覺得死亡並沒有想像中可怕,眼前走馬觀花閃過自己的前半生的經歷。
一張清俊的臉在眼前放大。
水月微微張開嘴:“沈拂?”
沈拂一臉冷漠:“別裝死。”
水月爬起來,金花打趣他膽子小,水月羞窘地低下頭。
火光照亮暗無天日的地底。
沈拂舉著火摺子,光照下,睫毛長的過分。
水月:“有備而來?”
“是以備不時之需。”
和蟲子打交道,不得不多留個心眼。
有了光,清楚地能看到他們身下是全是厚重的白色銀絲,正是有了這些東西的緩衝,才沒摔傷。
沈拂:“像不像是蟲子吐出的絲?”
水月和金花同時打了個寒顫。
沈拂安慰道:“想開點,說不定是蜘蛛。”
“……”
不管是什麼,三人都沒有久留,沿著小道朝前走去。
展現他們面前的是一副恢弘恐怖的畫卷。
畫有半面牆大小,全部是用白骨拼湊而成,間隙則用蟲子填滿。
為他們引路的蟲子順著爬上去鑽入無盡的蟲海當中。
照常理是要被嚇一跳,但每個人都忘記恐懼,驚歎地看著這一幕:這些骨頭並非人為嵌入,全靠著蟲子吐出的粘液粘連在上面。
蟲子作畫,堪稱奇景。
沈拂的視線凝聚在畫的本身內容。
西沉鎮。
一個由白骨組成的西沉鎮,其上有無數密密麻麻的黑色小點,靠近看,那些小點還會移動,彷彿是活在畫中的幽靈。
沈拂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是魔。”
影子緩緩立起來,化作一個長相俊美的男人。
看清這張臉,水月當場暈倒在金花懷裏。
他可是差點被畫魔毀了雙目。
畫魔從發抖的金花身邊走過,對沈拂道:“不過還沒成型。”
沈拂:“你和畫裏的東西誰厲害?”
畫魔:“獅子和蟑螂。”
手指白皙的足以叫女子嫉妒,屈指一彈,一縷黑氣從體內流出,于空中彙聚成筆。
擎筆在白骨圖上作畫,每劃一筆,黑氣散落成墨,濺在圖上。
“區區還未成型的小魔,一座鎮妖塔就能將之壓制。”
落筆之間,幾乎沒有絲毫停頓,似要一氣呵成。
水月醒來就看到這一幕,發自肺腑道:“好厲害!”
伴隨著畫漸漸成型,三人面色不約而同起了變化。
水月和金花膽小,不敢質疑,率先發聲的是沈拂:“這是鎮魔塔?”
畫魔冷峻的面容有一絲隱藏的驚訝。
因為被奉為畫魔,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會畫畫的。
沈拂客觀評價:“你畫的分明是一個鞋盒子。”
筆重新散為黑氣,畫魔目光小心地看了下他,走回沈拂身邊,聲音低沉幾分:“對不起,我給你丟人了。”
語畢,恢復成影子的形態,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