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相並不殘忍

　　再見季臨已經是半年之後了，《亂世》剛剛拍完，美和迎來一年一度的新年盛會。那一天，場外豪車雲集，場內星光璀璨，美和的影帝影后、花旦小生紛紛亮相，美不勝收。從前，寧清明作為美和一哥，都是一個人壓軸出場，如今，卻只能跟著一群三線演員溜邊走，獨自徘徊在角落裡無人問津，偶爾也會有個別鏡頭對準他的臉，但大家都知道，那必是揣著滿滿惡意的一瞥。

　　酒會進行到一半時，人群突然騷動，久未露面的季臨現身，眾星拱月般被俊男美女們簇擁著坐上主位，寧清明隔著人群遠遠望去，終於看見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他……瘦了，不似從前那般精緻銳利，眉眼間彷彿有一股說不出的疲憊，透著與繁華景象格格不入的疏離。不是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麼？又怎會變得這般頹然，寧清明滿是醋意的心微疼。

　　寧清明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季臨，彷彿要把兩年的離別於一夕之間補上，而季臨卻關了雷達始終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直到藝人代表致辭環節，看見影后王丹神采奕奕站在台上，不在狀態的季老闆終於開了金口：「怎麼是她？往年不都是寧清明嗎？」眾人語滯，自動為寧清明讓開一條路……十米的距離，像極了他們十年的糾纏，寧清明走得艱難卻無比甜蜜。

　　季臨微笑著對他說：「好久不見！」

　　寧清明不自覺地撫上左手腕那串點綴著綠松石的紫檀手串，手串下便是割腕留下的疤，他忍著淚意，輕聲回道：「好久，不見！」險些就是天人永隔。

　　「清明又瘦了！要注意身體，美和還要靠你們這些實力派撐著呢！」季臨起身，兄長一般拍了拍寧清明的肩膀，撇下一句足以為他撐起腰桿的話之後，帶著吳越去了會議室。

　　寧清明不耐答對那些見風使舵的小人，提前離席，靠在酒店門口的梧桐樹上邊抽煙邊等小劉開車過來。燈光將他放大成一個單色調的剪影，煙頭指間一明一滅，有種說不出的寂寥。

　　小劉取車有點慢，寧清明習慣性地抬起左手想看時間，卻發現手腕上空空如也，沒有手錶，手串也不見了，他打開手機照明，俯下身子在周圍的草叢裡尋找，這時，一個身穿咖色休閒西裝的男孩出現在寧清明身邊：「您是不是在找這個？」說著，男孩將手串遞給寧清明。

　　寧清明聞聲抬頭，男孩很年輕，個子很高，樣貌英俊，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禮貌又不失天真。男孩說他叫何文凱，十九歲，今年選秀出來的新人，剛剛簽了美和，他還說，自己是寧清明許多年的鐵粉，喜歡他整整十年。寧清明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自然是不知道什麼選秀的，但對方看起來頗有幾分眼熟的笑容卻著實讓他心生好感，所以當何文凱說希望能成為寧清明朋友的時候，他甚至想也未想便伸出了右手。

　　小劉開車過來時，倆人已經交換了聯繫方式，並相約一同參加《亂世》首映。

　　然而，再次見面卻並沒有等那麼久，事實上，到《亂世》首映時，兩人已然從初識上升到了熟稔的程度，期間，他們在健身房偶遇過，在海邊的度假酒店偶遇過，甚至在寧清明主演的新戲《昨日風雲》裡，兩人還成了「兄弟」。就像沒有對初見時莫名的好感刨根問底一樣，對於後來何文凱明顯帶著刻意的「偶遇」，寧清明也並無警惕之心，他覺得，何文凱是上天的恩賜，讓他感受到久違的安心。

　　何文凱也愛吃辣，健身過後兩個人全副武裝偷偷摸摸溜進街角髒亂差的小館，點最辣的火鍋，看著彼此汗流不止的紅臉蛋哈哈大笑，何文凱也愛大海，清晨迎接太陽從海平面升起，傍晚目送太陽從海平面落下，那陶醉的神情好像下一秒就會有佳作脫口而出，然而最終也只是憋出一句：「啊，大海，你真美！」寧清明捂著肚子笑個不停，笑著笑著，時光就神奇地退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初到開陽，也有那麼一個少年，帶他吃紅油火鍋，帶他看潮起潮落。

　　那個少年，本該是一輩子的好兄弟，卻被自己弄丟了……直到今天才知道，他曾憑一腔熱血，勇鬥持槍歹徒，救人質於水火，意外為自己博了個破格入伍的機會，又因為成績突出而被選入特種部隊，赴國外參與維和行動，私家偵探說，去向、生死均是機密。當年那兩封信，一封報平安，另一封則是在他搖擺不定時隱晦地向唯一的好友徵求意見：幸福是天高海闊還是歲月靜好……可惜，那時的自己，滿眼滿心滿腦子都是季臨和電影，兩封信，有來無回。

　　自殺時看到的林利，還是少年模樣，一笑便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曾幾何時，就是這樣年輕的他和一樣年輕的自己，沐浴夕陽，肩並著肩說：「我們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所以，《昨日風雲》試鏡會，當何文凱對著寧清明念出「我們是一輩子的好兄弟」時，寧清明幾欲流淚，不顧導演和製片磨破嘴皮，他只一句：「我弟弟的角色，非何文凱不可。」於是，團體出道、毫無演技可言的小透明何文凱，憑著一張與少年林利酷似的笑臉，輕而易舉拿下了這部大製作的男三號。

　　眾人只說離了總裁的影帝改吃小鮮肉了，愛情也好交易也罷，寧清明無意糾纏。

　　那麼，本已被眾人踩在腳底下的寧清明怎麼突然又有了如此強的話語權？那還要說回季臨這邊。當初，吳越去找寧清明簽合同無功而返，季臨就四個字：給他時間。後來，天意弄人，季臨在短時間內經歷了感情上的大起大伏，整個人瀕臨崩潰，無暇顧及其他，若不是年會重逢，他可能一時半會兒都想不起寧清明。年會上蛛絲馬跡足的異狀讓縱橫商場多年的季大boss感到不對勁，於是，他找來吳越問了問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寧清明過得怎麼樣，吳越告訴他寧清明自殺過，還將他的死法一五一十描述給季臨，季臨聽後沉默許久，又蹦出四個字：何苦來呢。他不愛他，卻從未想過要苛待他，甚至還因為自己不能回應他真摯的愛情而感到愧疚，如今，自己一心想要補償的人卻被一幫勢利眼如此作踐，這是季臨不能忍受的，於是，就在年會次日，韓揚被提前放出監獄，繼續在美和工作，抹黑寧清明的始作俑者王峰及幫助過王峰的幾個大牌明星被無限期雪藏，江毅然則轉給吳越親自帶，前途不可限量。

　　季臨的一系列雷霆手段向全天下昭示著寧清明美和一哥的地位無人能動，如此，新作品中一個無關緊要的男三，自然是他說給誰就給誰。

　　既要追思舊友，只給個角色顯然不夠，素來厭惡歡場的寧清明，為了給何文凱鋪路，竟成了大小酒會的常客，他想盡辦法將何文凱引薦給各類實權人物，其中，甚至包括難得一見的季臨。

　　那日，寧清明回美和續簽合約，正好季臨在，倆人便聊了一會兒。本來約好一起吃飯，卻遲遲不見寧清明下來，何文凱自己找了上去，總裁辦公室門口，三人碰面，季臨看到何文凱之後的疑惑和不悅太過明顯，何文凱想盡量笑得狡黠，實際上卻因為畏懼而略顯僵硬，只有寧清明仍舊一臉傻乎乎的模樣，對這修羅場視若無睹，自顧自吹噓著文凱弟弟的才華。走廊盡頭，把守頂層門禁的保安正一臉心虛地站在吳越身邊等著挨罵，雖然他並不知道放進來一個常客，有什麼不對。

　　寧清明對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小鮮肉好得過分，江毅然和韓揚都看在眼裡，還有陳航，三個人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出發，或委婉或直白地言明其中不妥，但統統都被忽略。他們印象中的寧清明從來都是柔和、淡然、無所謂的樣子，從未像現在這般固執又執著，大家憂心忡忡，卻因為不知其中緣由而無從應對。

　　不知緣由的除了他們，還有何文凱本人。何文凱是蓄意接近寧清明無疑，那人強加給他的口味、習慣和愛好，讓討好寧清明的過程順利得出乎意料，由此，他更加篤定，寧清明就是那人心裡的白月光，越是篤定越是嫉妒，越是嫉妒越是憎恨，越是憎恨……笑得越是燦爛。明裡，他像個乖巧的弟弟，坦然享受著寧清明無微不至的關懷，暗裡，卻無時無刻不在籌備著惡毒的計劃，誓要將寧清明拖入地獄。

　　機會並沒有讓何文凱等太久。因為對他的信任和不設防，寧清明輕而易舉陷入了他的圈套。

　　季臨接到電話後一刻也沒耽誤就出現了何文凱家，然而讓何文凱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著身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受害者形象並沒能博得季臨的絲毫憐惜，反而是額頭輕傷仰面睡在大床上的施暴者寧清明，被季臨一個霸氣的公主抱帶離了現場，而他事先安排好的那些八卦記者自始至終都未曾露面。事後，陳航心有餘悸，要不是寧清明臨時起意讓小劉送湯，八卦記者被他的車引開視線，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何文凱一再強調，是寧清明嫉妒自己成了季臨的新寵，所以刻意接近，但畢竟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季臨自認為對寧清明的為人非常瞭解，開始，他沒有相信何文凱顛倒是非的狡辯，後來，便也不可能被所謂寧清明誘/奸何文凱的鬧劇迷惑雙眼。

　　季臨將寧清明護送回家，一進屋便被茶几上攤開著的文件吸引住，醫生為寧清明包紮的時候，季臨則坐在外面細細翻看，眼神近乎虔誠。

　　翌日，季臨又來探望寧清明，這對寧清明來說乃是意外之喜。他問他資料裡的人是誰，寧清明微笑著道：「那是我好到穿一條褲子的兄弟，後來當兵走了，就失去了聯繫，我想僱人找找。」

　　季臨抽出其中一張檔案照片放在手中摩挲，道：「因為何文凱跟你朋友長得像，所以你才……」

　　寧清明點了點頭，道：「那季總跟何文凱……」

　　季臨擺擺手：「不過是看他有幾分天賦，算了，不說也罷。還是給我講講你和你朋友的故事吧！」

　　「好啊！」寧清明閉了閉酸脹的眼睛，將少年時的往事娓娓道來：「他叫林利，我們是初中同學，後來又一起闖蕩社會，他是我的唯一的朋友……」也是上天賜給我的意外之「喜」。

　　那天之後，季臨幾乎天天來寧清明家報道，可總是這樣也怪麻煩的，於是，寧清明順理成章搬回了季臨的別墅，日子彷彿回到了從前，甚至比從前還要融洽，季臨天天回家，大小活動也都帶著寧清明一同出席，兩人一樣的高大俊美，舉手投足間盡顯琴瑟和鳴之姿，宛若愛情故事裡的神仙眷侶。

　　《昨日風雲》的首映式也是季臨陪著寧清明一道參加的，中途卻被一通緊急來電叫走。季臨走後，何文凱主動上前搭話：「寧哥，好久不見，你和季總還是那麼恩愛。」還是初見時那般彬彬有禮。

　　寧清明彷彿沒聽到他話裡的諷刺，淡淡道：「別急，有朝一日你也會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

　　何文凱賭氣一般道：「呵……寧哥沒想到吧，不管我幹了什麼混賬事，季總始終不會放棄我。」

　　寧清明嘴角一彎，微笑道：「嗯，李導的陽關道和陳導的正邪兩部新戲是我幫你挑的，還滿意？」

　　「什麼？你！」何文凱才知道，原來，季臨對自己的好是不避諱寧清明的！震驚與羞憤過後，何文凱洩了氣：「我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裡像你，又有哪裡比不上你。」

　　聞言，寧清明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道：「願聞其詳。」

　　「當初，你和季總鬧分手，你自殺住院，他頹廢厭世，那時我就猜想你和季總之間肯定有一段不平凡的虐戀情深。第一次見面，若不是吳越在他身邊，我斷斷認不出那個鬍子拉碴腰彎背駝的男人會是季臨。他抬起頭看見我的時候，混沌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就亮了，他走進來，誇讚我的笑容天真明媚，我以為那是一見鍾情，結果卻是俗爛了的替身梗，他給我資源，捧我、哄我，前提是，我必須愛吃那辣死人不償命的四川火鍋，必須忍著暴曬陪他在海灘上從日出坐到日落，他不跟我做/愛，也不接吻，卻總是拉著我的手定定地望著我，傻子都知道，他是在透過我的臉看別人……我刻意接近你，發現你愛吃辣，你愛看海，果然，季臨就是要把我塑造成另一個你……恕我無禮，那時，我真是恨不得你死！」憋在胸口許久急需傾訴的話脫口而出，哪怕聽者是仇敵，何文凱此時仍倍感輕鬆。

　　聽完何文凱的話，寧清明很平靜，沒有勝利者的驕傲，也沒有被詛咒的憤怒，他輕聲道：「都過去了……他給的好，你收著就行，那是你應得的。」寧清明拍拍何文凱的肩膀：「還是那句話，總有一天你會等到你的真命天子。」無需像我一樣，為了留在愛人身邊，把自己變成一台故事機。

　　後一句話才是寧清明和季臨關係的真是寫照，自然也是沒說出口的。寧清明的確是季臨的故事機，循環往復地講著自己與林利少時的點點滴滴，季臨愛聽，不聽不行，就像染了毒癮一樣，寧清明不知道，作為林利生前唯一的朋友，自己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是的，林利死了，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因傷退伍後，在籌備與季臨婚禮的路上，遭遇了車禍。至於久未相見的朋友怎麼就成了自己愛而不得之人的未婚夫，這並不難查，當寧清明一點一點融入進季臨的朋友圈，結識了那些能與季臨分享喜悅悲哀的人之後，真相還遠嗎？

　　季臨並不打算將自己是如何在異國他鄉遭遇九級地震和武裝暴動的雙重災難時邂逅林利、與他生死與共38天、在他的保護和鼓勵之下頑強求生的珍貴記憶和隨之產生的刻骨銘心之愛告訴給寧清明，既然如此，寧清明也樂得裝傻，在徹底離開季臨和消費逝者留在季臨身邊兩個選項之間，寧清明選擇留下，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不能牽他的手，也無法吻他的唇。

　　如果你真的在乎一個人，那麼他到底是真快樂還是假悲哀，會很容易分辨。於是，江毅然和韓揚再次對寧清明鄭重地說出了各自的誓言：「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為了你，我死都願意。」可寧清明卻說，他只要電影和季臨，江毅然說「我尊重你的選擇」，韓揚說「我等你」，是的，我們的人生贏家寧清明，就有這樣萬人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