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教女
魏氏揮退了屋裡伺候的丫鬟,只留了林媽媽在身邊,此刻她雙眼緊盯著徐錦華,又說了一次,“與我將實話道來!”
徐錦華聞言,眼眶瞬間泛紅。
“你莫不以為,你那拙劣的手段,能騙了我去?”魏氏再次重複道,“說!”
徐錦華登時便跪下了,哽咽道“母親、母親……我不是故意的……”
“你究竟做了什麼?那陳景政,是你放進來的?”
“不!”徐錦華立時道,“女兒如何有那膽子,行這放肆之事?只是、只是那陳景政,自住進府中來,便對女兒多有糾纏,女兒看他不過,便有意戲弄,只想叫他空等一趟,也好知道分寸,沒曾想那看門的孫婆子醉酒誤事,二門竟沒落鎖,這才叫他……”
魏氏重重一歎,“便是這樣,你如何又要指責你的二妹,還要帶人搜了她的院子?那雲紋箋上的‘西’字又是怎麼回事!莫不是你一開始便想將事情推到你妹妹身上?”
“女兒不敢!母親、母親您是懂女兒的,女兒如何能有那般歹毒的心思——”徐錦華此時已是聲淚俱下,“那紙條不過是隨意而為,只是想吊著他多等一段時間。後來、後來三妹帶了人來,女兒心中慌亂,一時糊塗,便……求母親寬恕!”徐錦華深深拜下。
魏氏的視線落在她頭頂梳妝齊整的髮髻上,久久不說話。徐錦華維持拜下的姿勢,心如鑼鼓。
半晌,魏氏終於重重一歎,“你何曾需要我寬恕,你對不起的,是你二妹。”
聞得此言,徐錦華的心“噔”地放下了,知曉自己總算過了這關,“女兒知曉對不起二妹,日後必將盡力補償。母親,女兒已知錯了,再不會犯的。”
魏氏聞言,支手撐著額頭,仿佛不堪重負般揮了揮手。林媽媽上前將徐錦華扶起,悄聲道,“小姐,夫人也是為了您好……”
“母親的心,我自是知曉,此事原是我不對的。”徐錦華柔聲道,“我也深悔自己所為,已是悔改了的。”
魏氏擺了擺手,讓林媽媽送了徐錦華出去。徐錦華一副知錯的模樣,哽咽著出了門去。走至院門,林媽媽又對她殷殷叮囑一番,才讓她離去。
徐錦華垂著頭,認真聽了,待到林媽媽離開,才微微抬起頭,一抹不易察覺的怨毒自她眼中快速閃過……
徐錦華走後,魏氏又是一陣猛咳,林媽媽連忙趕了過去,又是順氣又是揉按,好容易咳嗽漸歇,便聽魏氏用沙啞到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林媽媽,你看錦華這孩子……”
林媽媽連忙端了茶給她,“大小姐還小,便是一時糊塗,也是有的。”
“年紀還小?她都十三了……過不得幾年,就要出閣了……”
魏氏抿了口茶水,看著月光灑落的窗櫺,近乎呢喃的道,“這孩子,怎麼變成這樣兒了呢。林媽媽,你說,是不是我太過忽視她了。”
林媽媽聽著這話音兒不對,連忙道:“夫人您對大小姐的重視,老奴一直看在眼裡,怎麼能說忽視呢?大小姐這離及笄還有兩年,您好好兒教,她總會懂得。老奴也是看著大小姐長大的,往日間都是好好兒的,這次定是一時糊塗,一時小性兒也是有的。且她也知錯了,定能改好的。”
魏氏無力地擺了擺手,“你不懂……”
錦華這孩子,看著端莊大氣,實則氣量狹小。往日有這嫡長女的身份,自己近年雖因體弱不甚管事,餘威尚在,雲姨娘又是個本分的,錦華這地位,在家裡是獨一份兒的,便也顯不出來什麼。這些時日,不知發生了什麼,她看得出來,錦華整個人處在一種暴躁虛浮的狀態中,卻無論如何都推敲不出原因。更擔心,錦華這脾性,在家中時還好,若是將來嫁了人,在婆家,如何能容人……
林媽媽道:“夫人的心思,老奴總能猜出幾分。夫人因著大小姐,對今日這事高高提起輕輕放下,大小姐必也知道。瞧著她也是知曉夫人苦心,又有悔改之意,當是真心悔過的。”
“但願如此吧。”魏氏扶了扶額頭,“此事也幸得湘君為她遮掩,不然鬧將出來,對錦華的閨譽……”
“雲姨娘一向是個妥帖的。”林媽媽道。只她沒說出來,這妾氏如此賢慧,為替大小姐遮掩,竟能狠心推了二小姐出來。這般做法似完全沒有私心一般,反令人心驚。但她為人處世處處妥帖,且從無惡意,倒也無法推斷什麼,只能感慨世間竟有這般的賢德人兒了。
“湘君啊……如若不是老爺……便是做個大家主母,也是當得的,可惜了。”魏氏又是一聲歎息,想到當年那筆糊塗賬,又一陣心煩意亂。
只歎:“事涉錦華,我終究是失了公允啊。”
“夫人可萬不能這麼說。您如此處置,也是全了三位小姐的名聲,若是罰得重了,此事難免容易洩露,對小姐們不利。”
“罷了。”魏氏在林媽媽的攙扶下起了身,“多想無利,我這身體怕是難以作為,明日我便傳信安平侯府,請母親幫我請一位教養嬤嬤回來,也好正一正錦華這性子。”
魏氏說著,又咳了起來,林媽媽又是連連寬慰了一番,方才甘休。
徐錦瑟由正院出來,一路回屋,卻是遠走越快、快得荷香都快趕不上了。但她察覺到徐錦瑟此刻狀態不對,便也不敢出言,只一路緊跟著徐錦瑟回了房。
徐錦瑟揮了揮手,將房中伺候之人全部趕出,緩緩走到桌前,看著桌上那一疊整齊的雲紋箋,不由雙手顫抖起來。
她緩緩伸了手去,去拿那雲紋箋,卻又在碰到的時刻,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了手。
荷香立時便發現不對,連忙道:“小姐……”
卻聽徐錦瑟突然開口:“出去。”
荷香還待說什麼,卻聽徐錦瑟大叫一聲:“出去!”
只得出了門去。但心中還是擔心徐錦瑟,便默默守在了門口。
荷香出門的那一瞬間,徐錦瑟猛地伸出手,將那雲紋箋抓在手中!
這雲紋箋!這雲紋箋!她出門之前特特留意過,屋裡並無此物,出門之時也吩咐了丫鬟守好門戶。能夠無聲無息讓這東西出現在她屋裡、又不驚動任何人的,也只有、只有管著這府裡大小事務的雲姨娘了!
雲姨娘!雲姨娘!
徐錦瑟抓著雲紋箋的手不住顫抖,直將那珍貴的雲紋箋抓得皺成一團!
這哪是什麼雲紋箋!這分明是她徐錦瑟那顆被人踐踏嘲笑了一世的心!
她將計就計設下此局,就是為了證實心中的猜想!
但到了此刻,真真親眼所見了,她才知道,自己根本沒做好準備!不!這種準備,她永遠也做不好!
哪一個親娘,哪有一個親娘!能用自己女兒的名聲給別人鋪路!便是再賢良淑德、再謙虛謹慎!這般作法,簡直失了人性!
除非、除非——
除非她根本不是親娘!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徐錦瑟緊緊握著那雲紋箋,手臂顫抖得幾如篩糠。
不怪她從小被教導不能與徐錦華爭鋒、不怪她自小竟被以做妾的規格教導、不怪她在姨娘多年“關懷”下身子寒涼難以有孕,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徐錦瑟像是喘不過氣來一樣,大口大口的呼吸,雙手攥緊手裡的雲紋箋,指甲嵌入掌心,絲絲縷縷的鮮血從皮肉中溢出,在那精緻的箋子上開出一朵一朵血紅的花兒。
強自壓抑了一晚的痛楚,此刻翻了倍的湧上,她的胸口似有一塊巨石悍然撞下,撞得整個人都支離破碎。她如吞炭火,胸腔卻冰涼至極,只覺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冰,卻又有一腔怒火在心中燃燒,想要把自己燒成灰燼一樣!
徐錦瑟啊徐錦瑟,你眼瞎心盲,不怪被人耍弄一世,死不瞑目!不怪啊!
不怪啊!
深深壓抑的嗚咽聲響起,荷香站在門外,只聽屋內響起一片碎裂之聲,夾雜著幾聲不可自抑的抽泣,不由擔心的敲了敲門,“小姐?”
“別進來!”屋內徐錦瑟用幾乎嘶啞的聲音叫道,荷香立即停住了推門的動作,只在心中暗忖著,那雲紋箋是她照小姐吩咐從紙堆裡翻出來的,雖不知小姐從何而知,這房裡沒有雲紋箋她卻是最知道不過的。今日出門時,屋裡絕沒有這雲紋箋,轉瞬便出現在了桌上,是誰做的不言而喻。
姨娘委實心狠,為顧全大小姐,竟能將這般委屈給著小姐受了。若不是小姐聰明,早有準備,只怕此時已為大小姐頂了罪去,不怪小姐傷心。
荷香歎息一聲,直直在門外站了。這一等便等到月上中天,門內的聲音才逐漸變小。
一陣快要令人窒息的寂靜,荷香終於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敲門的時候,才聽到屋內,徐錦瑟沙啞的聲音響起,“進來。”
推開門,入目的瘡痍景象令荷香大吃一驚,尤其是那被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的雲紋箋,上面分明沾染了斑斑血跡!荷香倒抽一口冷氣,連忙去看徐錦瑟,只見她十指遍佈紅痕,掌心幾乎快被掐爛了!
“小姐、小姐這是——”
“別出聲,”徐錦瑟通紅的眼睛看著荷香,荷香這才發現,不過短短時間,徐錦瑟整個人仿佛大病了一場,竟呈現出虛脫之相!
“沒什麼大礙,把東西收拾了,便出去吧。”荷香只得默默蹲下,將地上那碎裂的器具、瓷片並揉碎了的雲紋箋一併收拾了。待要出門時,終是不放心徐錦瑟,咬了咬牙,又折了回去。
“……不是讓你出去嗎?”徐錦瑟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去吧,我沒事。”
荷香深深吸了口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拿了那乾淨的布巾子便纏了上去。徐錦瑟沒料到她竟自作主張,不由驚訝的抬頭。
“小姐一向聰明,小姐心裡想什麼奴婢是不懂的。今兒這事小姐著實委屈,便是傷心也是應有的。只小姐何必將氣出在自己身上。這傷了自己,小姐縱是不疼,奴婢也心疼啊。”
“心疼?”徐錦瑟怔怔地看著荷香,像是完全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荷香逕自包了她的傷口,才道,“奴婢明兒便去掌事婆子那領些藥膏子給小姐敷了,這傷這麼擱著可不行。小姐不欲人知道,咱們便不讓人知道。奴婢不懂小姐的心思,但奴婢知道,您這樣兒除了傷了自己,無非是讓親者痛仇者快,這是何必呢?”
是啊,這是……何必呢?
“呵呵、呵呵呵呵——”徐錦瑟拿手背擋了眼,低低地笑了起來,荷香看到,在手沒有遮住的地方,兩行淚從她的臉頰滑下。
是啊,何必讓……親者痛、仇者快呢!
何必……何必!
不是早就決定了嗎,這一世,她定要讓那些虧欠她的,欺騙她的,毀了她一生的人付出代價!非但如此,她還要幸福和美的過完這一世!活到高不可攀!活到肆意妄行!讓那些眼紅的、嫉妒的、盼著她死的人,永生不得如意!
徐錦瑟猛地放下手,荷香仿佛看到,兩簇烈焰自她眼中驟然升起!